“你不是效忠绿翅新郎的吗?”
“呸”了一口,他抬头说:“我修迂永远不会效忠于她,我饶不了这个贱人。”
“可是……”殷漱还想问些什么,只听得修迂说:“今夜你们落到这里,还杀光我的兄弟,想骗我把你们放出去,死心吧,你们肯定出不去,来,我要杀了你们!”修迂慢慢起身说道。
阿孽走了两三步,至她的左边,向着修迂说:“你的兄弟,全是我杀的, 她没动手,”他上前一步,“你可以回答她,我们不会出去,我就这里和你打交道。”
“你们都是那贱人找来的帮手,你们都是一样的想捉弄我!”修迂甩手说道。
“修迂,你误会了,”殷漱上前一步,阿孽伸手一挡,她停了步:“我们根本不认识绿翅新郎,更不知道你口中的绿翅新郎是狼是狗。我们为铲除绿翅新郎才到这古城来的怎会是他请来的帮手?”
修迂陷入沉默, 过一会儿道:“若非她派来的帮手,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兄弟?”
殷漱佯装假生气,大加责难:“我们掉下缸底不自保吗?我们怎么能放过扑过来吃自己的货呢?”
“你两个糟饼胡说八道,你们自己跳下来,还指责我的兄弟擒拿你们!”
殷漱灵机一动,换个说辞:“嘿,我们不能坐视不管,看着人们被一个接一个下饺子,无动于衷,毕竟你兄弟可是专吃人肝啊。不过,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还是先休战吧!”
“我兄弟吃人肝也是被那贱人害的,”修迂道。
殷漱道:“眼下我们都被困在缸底,你还先别骂人了,你和绿翅新郎、还有那些猫号究竟有什么恩怨?”
“你们两个这么狡猾卑鄙杀我兄弟,刚才又合起来伤我,现在又合起来做个好面子,还指望我回答你们的问题,做梦去吧!”修迂遂垂头不语。
殷漱以退为进,打躬作揖这么简单的事情,太走形式就变味,不走形式显得没有诚意。于是,她意欲作揖,向他赔罪:“修迂,不能和我们说说吗?”
阿孽不想与他纠缠,干脆道:“你是我伤的,你的兄弟也是我杀的。哼,为了这里的麻肝,你还是老实回答她的话比较稳当。”
“啊?你想干什么?你现在还想用这里的麻肝来威胁我,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阿孽道:“那得看你的选择了,你们深目洲不是有句古话吗?‘尸相即命相’……你想要他们来世顺遂,还是……你那些麻肝,可都还好好躺着呢。”
“你!你!”修迂一面戳着他们,脸色气炸,身形晃了晃。
殷漱吃惊。
阿孽笑了笑,拍了她的肩膀,向着修迂说着:“它们会变成什么样,要看你怎么样调悦她的心情?”
修迂在黑暗的另一端沉默多时,了然他话里的意思,最终缓步过去,强抑愤怒,无奈道:“不要动麻肝,那可是我兄弟的遗物,他们曾是我的好搭子,不幸的在这缸底困这么多年,只要他们的麻肝还在,它们就还是陪着我。”顿了顿,修迂盘腿坐地,接着问:“你们当真是来杀绿翅新郎的吗?”
殷漱点了点头:“那绿翅新郎的过往,世间传闻甚少,行事向来隐秘,外间难觅其踪,唯有阁下与之有过往来,还望指点迷津。”
也许是因为面对共同的敌人绿翅新郎,又或许是因为身处荒凉的难书缸底,已经没有退路,让他产生同仇敌忾之心。修迂坐在一堆麻肝旁,敛起攻意,垂头道:“她恨深目洲,她要跟我们作对,所以放弃了老字号饭馆。”
“哦,可她不是深目洲人吗?为什么恨你们?”
“是,她是深目洲的第一庖厨,也不完全是,你们自己看吧……”
“把你袖子里的缸子拿出来,自己看看吧,”修迂道。
只见杯中水漾开涟漪,那女子的音容渐次浮现,月下独酌时衣袂翩跹,战场横戈时红缨染血,最后定格在佛堂回眸一笑,渐渐看清楚绿翅新郎的生平。
杯中怒浪掀起,轰然砸下。
船身在浪峰间撕扯,木板迸裂,海水灌入。
甲板在风暴中呻吟,倾斜欲倾。
人群如惊散的蚁群,在颠簸中四散奔逃。
两名船夫在舵轮前扭打,一人揪住对方衣领怒吼:“左舵!你想害死全船人吗?”
另一人挥拳相向:“放屁!这浪得逆着走!”他们的影子被闪电劈在舱壁上,不停扭曲。
三个女人跌撞出舱,年长的死死抓住船栏,将颤抖的少年护在怀中;白皙女子甩开外套,猛推年轻女子——“砰“的一声,鲜血溅上栏杆。
狂风撕扯着船帆,闪电劈开夜幕。巨浪将船尾高高掀起,木梁爆裂。妇人抱紧孩子嘶吼,咒骂声混着断裂的桅杆和哭喊,被怒海吞没。
船头猛地竖起,人影在暴雨中摇晃,如将熄的残灯。
眼前一晃,商船将将靠岸。在拥挤的船舱角落里发现了一名破衣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姣好却憔悴不堪,正跪坐在船板上小心擦拭。她不时吸着冷气,鼻子冻得通红,双眼哀戚如天塌地陷。在她身旁,蜷缩着一个约五岁的小女孩,正专心玩手指游戏,粉嫩小嘴正咕哝着。
这时,一位老船工走来,递给女子一块干硬的面包。女子连忙跪下道谢,额头几乎触到潮湿的船板。
“老傩还没回来?”老船工压低声音问道。
女子肩膀一颤,缓缓点头:“又去挣屹漠货商的钱...没有回来。”
老船工叹息:“早劝过他...女娃子,你要好好活着啊。“
“伯,我会活给哥哥看的。“女子抬起脸,眼中闪着倔强的光,“他还有牵挂,我也有牵挂,都不能说走就走。“
“让你一个女人拖着孩子...“老船工摇头,“昨日我打听到城里闹蛾疫,飞蛾比老鼠还大,军营见男人就绑,熬过蛾瘟的就被强征入伍...…”
女子抱紧小女孩,声音颤抖:“伯,我做些女工填补家用,家里还有一亩地...…”
“轻轻的娘没下落,你还没嫁人先做娘...“老船工红了眼眶,“你哥偏去梵国,钱没挣到,命却丢了...”
周围的船工听得无心干活。
女子将脸埋进小女孩颈窝,无声落泪。
小女孩懵懂地玩着一颗绿珠,时而擦脸时而擦唇:“姑,我们去哪儿呢?”
“姑,带你去新家。”女子强颜欢笑。
“好呀!我想把绿珠种起来,母亲和父亲就回来了。”
“我们慢慢种...”女子突然将女孩搂紧,肩膀不住颤抖。
商船靠岸后,那对“姑侄”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再后来的后来……
雨势渐大,马车停在一间草房前。
老头冒雨叩门,开门的竟是船上那名女子!她已换了素衣,从门缝中盯着人。
“姑娘,我家主子想向你讨个人,”老头声音坚定。
女子试图关门:“这位爷,我家穷成这样,你还讨什么?”
老头按住门板:“我家主子说,可以给她锦衣玉食,尊贵身份,只需姑娘放手。”
女子怒目而视,却在看到老头手中的书信时浑身一震,“你是谁?”
“陀老板是我主子,”老头取出绿珠项链,“谢谢您多年来照顾她,此番专程接她回去。”
女子双手颤抖,眼中满是震惊。
老头趁机进门,在门后深深一揖。
只见院中简陋不堪,土炕上的小女孩正玩着绿珠,见到生人害羞躲到女子身后。
“轻轻,他是你父亲的仆人,”女子蹲下身,强忍泪水挤出笑容。
老头激动上前:“轻轻,这项链是你娘亲的,和你手中的绿珠是一对珠子。”
小女孩怯生生摇头:“我不认识你...我娘亲和父亲呢?”
“我会带你去见他们,”老头掏出一块糖。
小女孩看向女子,得到点头后才接过糖,却仍紧抓女子衣角:“姑,我真要跟他走吗?”
女子喉头滚动:“姑会去看你...那儿是你的家,你亲生父母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
雨声中,女子为小女孩收拾包袱,动作轻柔却颤抖得厉害。
她将小女孩的东西仔细包好,又反复叮嘱:“要上学堂,冬天不能光脚,饭前默声...”
小女孩突然抱住她:“姑,你陪我去,我才去!”
女子搂着孩子泪如雨下:“姑,很快就去...轻轻啊,你要爱护自己...”
最终,小女孩被抱上马车。
女子站在雨中,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当小女孩从车窗探出头挥手时,女子终于失控追出:“轻轻!”
雨很久很久才停了,女子的泪水仍在流淌,只见她跪在泥泞中,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将脸埋进掌心无声恸哭。
那颗被小女孩落下的绿珠静静躺在泥水里,离别的伤痛无声流淌。
世人分离之痛,竟这般锥心刺骨。
那个人一双糙手,搓得那葵扇扇柄溜溜转转,四年光阴从葵扇筋纹里滴下来,在殷漱的注视中悄然流转。
绿瓦女孩长成亭亭少女。
这日清晨,筷子在盘间响,直至腹中沉沉才休。
陀轻轻想起四年前那日跪在“慈母贺氏”墓碑前的迷茫,回来后,陀轻轻频频破院里钻,扒出粗衣,搂在怀里泣,频频蹲在厨房里,眼巴巴望着锅里面条,像只守鱼干的猫儿。明明已是衣食不缺千金,为何还对一碗面念念不忘?
当时老沙陀正提着浑身灶灰的陀轻轻的后领进大水缸,四溅中,她咬牙不求饶,直到发乱脸青才喘出水来。
“还不认错,再有下次,泡到天明!”
她仰着脸:“我没错!”
饭馆老板暗中将小沙陀接回,并让她女扮男装掩人耳目。由于店里常年忙碌无人照看,小沙陀从小就在街头巷尾游荡长大。
深目洲国民素以高大健壮为美,男女皆崇尚强健体魄。而陀轻轻因是异族混血,在一群深目洲孩童中显得格外瘦小丑陋,自幼便遭欺凌。长年累月的欺辱让她性格愈发阴郁乖戾,不仅同龄孩童不愿与她玩耍,连邻里也因她整日游手好闲而投以鄙夷的目光。
这日傍晚,筷子在盘底响,直至腹中空空才出来。
满星低头,夜明草的香在流。
陀轻轻身着劲装,身形掠凳,叉开指尖,去那“醉人红”只一掌,打得那“醉人红”叶中吐血,碎了一地。
只见老沙陀握着《亡食经》大步走来。
却在碎叶袭来的一瞬反手一挡。
《亡食经》展开的刹那,一枚夺味针悄然而至。
陀轻轻突然从树背后纵来,另一枚夺味针精准蹿来,落地踉跄一下,被老沙陀稳稳扶了腰。
谁知,她反手就将针尖抵在陀谏颈侧,父女目光相接。
老沙陀手腕轻抖,夺味针当啷落地。
“力道不够,” 陀谏话里藏着笑意,在女儿将将摔倒时,扶住她的腰带。
他望着陀轻轻脸上绽笑。
这一刻,殷漱忽然看明白,再也无法单纯地将这个少女看作弱女子。那也是殷漱第一次见到陀轻轻利落干脆使出夺味针。
“父亲,我的夺味针使的怎么样?”陀轻轻问。
老沙陀摇头一叹,笑着:“不快,不狠,不准,夺味针既出,势必拿命,你还敢犹豫。”
“那我再来一次,”陀轻轻倔强地说。
“孩子,出了手的夺味针,你怎能撤回?”老沙陀说。
陀轻轻将夺味针收入囊中。
“每次说你一下,就不高兴了?”老沙陀哄着她,“你这样把情绪摆在脸上,怎么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御厨呢?”老沙陀说。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陀轻轻说道。
“该拿你怎么办好呢,轻轻,”老沙陀扶着陀轻轻离开时道:“等甚么,准头尚可练练。”
于是……
殷漱亲眼看着陀轻轻一步一步摸向夺味针,摸向她的宿命,这姑娘的意志力比殷漱当初在东荒修习还卖力。
“醉人红”有一间月亮堡,月亮堡地处偏静,鲜少外人打扰,多是野兽出没。
陀轻轻宿在那里,朝夕与猴为友。
这一日深夜,月亮堡后设了一场法事,捆绑着四十九只猴崽。
老沙陀正在祭坛前石头上坐定,看那四十九只猴崽的脏腑祭器。
沥猴血的夺味针才能见血封喉,这是一种古老的秘法。
陀轻轻本不相信他父亲的无稽之谈,说她平日惯用的夺味针,还处于萌芽状态,杀生有色,直至见四十九只猴崽的血催活了夺味针,她才被这种古法给震慑住。
老沙陀站在她的身后,看她颤颤样,不容她软弱:“不要等那腌臜玩意误了你炼针,动手,你自切去。”
陀轻轻眉头一拧,手刀一顿,案边摸着四十九只猴崽的头:“父亲,连它们都不能放过么? ”
老沙陀道:“放甚么?再切十只都是练手的,你不要放些仁慈在上面,这些本来就要切做祭品。”
陀轻轻望着老沙陀步步紧逼的眼神,法坛上鬼铃带出连绵魔音正在叫嚣。
老沙陀握着陀轻轻的手,站在她的耳边命道:“你全当为了父亲,为整个陀家,催活夺味针吧,孩子。”
陀轻轻满目摇泪。
老沙陀恨铁不成钢,挥刀横脖迫道:“你的针难道要着落在为父的身上么?”
“不…不……”她慢慢被激出杀意,受过父亲手里的刀,血红着一双眼,霎那四十九只脏腑被针贯穿,血烟飘渺。
瘫软坐在地上,凄着一双震惊与恐惧的眼。
老沙陀躬身拜着夺味针,执起夺味针,缓缓至她的掌心:“轻轻,不要害怕,不过是一些合用的畜生。往后一年,你还要杀更多的畜生,直至你炼化夺味针,等你驾驭它,父亲接你回家。”
陀轻轻泪里忍冷的笑,那一刻,她终将被一种叫夺味针的暗器生死吃住,至死方休。
“绿屿”真是一处沙中楼,骚客摘心之地,皎月满台,舞姿揽意,谁看了不春心荡漾,纵享盛世之安。
忽闻舞女展姿韵,喝彩客人哼吟曲,只见一女众星捧月出来,翘着葱指眄视,贵客争相起身喝彩,又一曲舞尽,风月为之倾倒,无数骚客饮酒放笑。
众人正看时,又见廊下走出一个女子,对男子作礼道:“客人何来?”
男子道:“本公子中州商朝来者。”
女子点头。
那男子道:“我是好玩的人,看舞赏曲乃平生乐趣,能见姑娘华衣演舞,得此受享,果然是前生修到的福分。”
那女子低身再拜,慌得男子搀起她道:“姑娘,无须行此大礼。”
女子笑道:“惶恐!惶恐!我是行脚舞女,有何受用,若公子在此闲听自在,才是我的福泽。”
翠簪卷髻的女子,可不就是陀轻轻,她正引男子入室。
屏风红纱,峥嵘宝座,摆上果来,娇声说话。男子将她一把揽怀,放浪不羁向她面颊:“早闻姑娘,国色天香,今夜不如我来闻闻你的香。”凑在她鼻间嗅了嗅,又嗅上她的脖子,沉浸在她的香之中。
她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指间埋一根针,滋进颈里,男子将将亲上她的唇,她轻轻将他推开,男子双眼无神,神情似傀儡一样倒地了。她缓缓起身,去了妆房。
望镜胡乱上妆,执一朵硕大黄金花插髻,缓缓起身,摇摇出房。
当时,天上飞鹰才冲出,绿屿群客仰头看。
绿屿已无陀轻轻的身影,那个中了夺味针的男子,两个时辰后丧命。
当夜,狂风灌欲,树叶乱窗。
老沙陀跨入门槛,拜了祖宗牌位,至陀轻轻的身边,烛下两一黑一白的脸。
她早已脱去方才的华服,脸色苍白跪在地上,抓肿了双手,汗湿了身,不曾在心。
忽闻父亲叫她,她方才转面,那老沙陀见了,不慌不忙:“轻轻呀!你出去一趟回来如何这般丑样?”
那老沙陀与她讲话,她都低着脸,守着膝盖,跪在一处。
老沙陀近前,站在她的身侧,方才招呼了她的肩膀:“难则虽难,但他们死了,夺味针倒颇有些法力,御前庖厨的位置才是你。”
“他睁着眼,死我眼前,死的十分古怪,”她攥在掌心的针慢慢推近自己的颈:“父亲,我夺去的不光是他们的命。”
老沙陀微微俯下身,摁着她颤颤肩头,语声低沉:“孩子,你一路甚亏陀家的保护,不这样过去,你想怎么样过去。”
狂风刹在窗棱上,奔在她的心上。
老沙陀弯下身,将她扶进怀里,泪水糊着他的衣,他半跪在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背:“看你丑哭的样子,为父真个难说难受,父亲以你为傲,家里上下以你为傲。”
她在他怀里,咬着自己的手臂:“父亲,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我。”泣不成声,泪水汹出:“他死在我的针下,是我硬要了他的命,那些血,好多血,我忘不了他看我的眼神,父亲,我怕,轻轻好怕。”
他容色坚定:“父亲知道苦了你,可夺味针会助我们光宗耀祖,我们才能安好啊,孩子。”
她一怔,仰脸看他,半晌:“我这一生都无法安好了,不配安好了,我对不起那些枉死之人,我到底凭什么终结他们的命。”
风灌进她的背,烛灰罩整间屋子。
“轻轻,莫把光阴都错过了,不知几时成器。为了家族的荣光,这些人命不算什么。这是你必走过的路,我们未来,不知还有多少路,为父不敢祖宗牌位前妄对答。”
陀轻轻抱头摇头。
“你分明同我说过,你办得到,而今你要退缩了?”老沙陀抱着她,将陀轻轻揽入怀中,紧紧地道:“轻轻,你还有重要的事等着去做,去月亮堡宽住一二月,不妨去耍耍,再过些日子回来。”
她跪在祖宗前默了。
老沙陀立在她的身边过了会儿,横眉竖眼就这样扔下她离去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