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不思量,自难忘(二)

“哎,你们见过老沙陀家那位丑千金吗?”一个丫鬟压低声音道。

“那可是正经小姐比咱们这些下人金贵多了,”另一个婆子接话,眼睛却滴溜溜转着,“就是那性子...”

“听说她手底下不知折了多少条人命呢!”小厮插嘴道,“还有那张脸啊,啧啧啧...”

“可不是嘛!丑成那样还敢到处晃悠,这不是祸害人眼睛吗?”婆子附和道。

家奴神秘兮兮凑近:“听说丑的脸根本不能见人,老爷不知请了多少名医...”

“真有这么吓人?你亲眼见过?”众人议论道。

“老沙陀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个女儿...”有人摇头叹道。

突然一个插进来:“放肆!主子的事也敢议论,脑袋不想要了吗?”

众人顿时作散。

昨日女娇娥,今日丑厨娘,陀轻轻回到陀家,已成终日制食的丑厨,手中亡魂不断累积。

藏于心口的夺味针,一根接一根,每次杀戮都耗尽全身力气。

她的年华在夺味针的寒光中消磨,那一次次练习,精益求精,以死刑犯的咽喉,以恶徒的血肉。

她在池边望月时,捂着影子的嘴,不许说话,“夺味针至刚至阳,若不驯服它,将被它吞噬。”

没有朋友,只有萨管事打点她衣食住行,却始终停步、作揖、退避,最喧闹的年岁,她独尝孤寂。

十四岁那年,深目洲国君发兵攻打朝贺山。战事正酣之际,一位濒临溃败的军官忽见小沙陀前来助阵。在她的帮助下,战局竟奇迹般逆转。军官感激道:“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混世靶子头,”小沙陀淡然答道。

军官连连称谢:“末将何德何能,竟劳驾恩公出手相救。”

小沙陀却道:“说道谢的话还不够,听说你平日在校场习射,可否照拂我的箭技。”

军官笑道:“没问题,不过箭术非一日之功,恩公可吃得了苦?”

小沙陀挺直腰板:“只要能学得真本事,再苦也不怕!”

军官道:“恩公年纪虽小,这份志气倒是难得。不如让我先看看你的底子?”

小沙陀连忙拱手:“求之不得!只是我的弓还在家里...”

军官笑道:“无妨,我这儿正好有张适合少年用的软弓,你先使着。”

后来,军官将这位小恩人引荐给自己的叔叔。谁曾想,这位叔叔正是饭馆老板的宿敌——禚氏。

十五岁的陀轻轻蹲在行军灶前,铁勺搅动一锅翻涌的羊肉汤。野茴香撒下,香气荡开三里。

“小厨娘,盛碗汤!”三个满脸横肉匪兵晃刀逼近。

她眼皮未抬:“这是给将士的。”

汤锅被踹翻,滚烫的汁液溅上手背。

斩骨刀骤然出鞘,寒光里映出她眼底杀意。

树后转出玄铁面具的将领:“小厨子,好刀法。来我帐下做火头军?”

她与禚瑜的初见。

后来,禚家军皆知火头营有个双刀姑娘,

翻炒时能剁碎偷袭的敌兵。

边城告急的那日,屹漠铁骑踏破边城,逃兵连灶台都搬空了,守军卷走所有粮灶,只剩她守着半袋霉麦。

她将麦粒磨成粉,掺着树皮蒸成窝头,禚瑜带着残部退回营地时,她将最后一个掰作八瓣:“将军,够撑两天。”

禚瑜咬了口窝头,面具下忽然笑了:“今日起,你兼管军械。”

锈刀经她药水煮炼,寒光重生;敌袭粮草时,她铁锅挡箭,反手泼出滚油。

“爆王”之名由此而来,炊烟中辨敌踪,烧火棍击飞箭。

学兵法时,她以厨事作喻:“调虎离山?火候如熬猪油,过猛则焦,不足则腻。”

后来,她成了他手底下的一名得力军厨,随着禚将军上阵杀敌,建立功勋。

那年,屹漠进犯深目洲,妄想深目洲卖国割城,一时压迫屠杀肆虐,边关的临时军人胡乱招架,趁势而逃,不入流的官吏、守将、军师,刮走兵械和粮草,抢金夺银、买卖铜钱,卷走战马,逃离战场。

屹漠气势磅礴,凶焰万丈,肆无忌惮,烧杀抢掠,屠杀灭镇,如入无人之境。

无数深目洲同胞横死在屹漠的铁蹄下。

沦陷之城,谁愿去剿杀?

只有禚家军逆流而上,陀轻轻随军深入死地,

锈锅煮雪为汤,断箭淬火成兵。

敌军围城时,她以炊烟为号;粮绝之际,剖鞍革煮胶充饥。

禚瑜横刀城头,她双刀守灶,火光中,百姓称她"爆王", 敌军见她举勺,如见阎罗索命。

隆冬将至,日日冷骨,雪风凛冽。

最惨烈的铁沟河之战,禚家军被围七天七夜。

双方打了好久,禚家军接连收复楼曙、乌川、天栈、会客、片关、方曲等重地,禚家军深入屹漠,闪杀屹漠首领咘咘儿,扫荡屹漠王庭,一战成名。

那一场屠漠之战,还涌现一位特别有名的民兵英雄,陀轻轻带人挖出冻土下的野蒜,混着最后半袋盐熬成浓汤。

将士们捧着热汤冲锋时,她抡着铁勺冲在最前面,勺柄缠着浸油的布,点燃就是火把。

战后禚瑜送她三千战俘:“练手用。“

她真把他们练成了伙夫,连最凶悍的屹漠勇士都学会了揉面。

那也是陀轻轻第一次为陀府立下军功的陀轻轻,她也是在那一年被受封军厨,归入禚家军。

她在他的军中训练技能,日日习武,战场上的刀、火药、兵阵、鬼弹,他都教给她。他训练她作战,还教她自保,甚至买了三千名死士给她练手。

他亲自带她去战场,亲自给她示范“行军计策,他教她正面的、阴险的、糖衣炮弹的、霸王开弓之类的战法,还亲自带她去炸边地的合山,他许她劳逸结合,却迫她拓展耐力,应变各种危机,粉碎敌军。

深目洲边镇坚如铜墙铁壁。

在禚将军的禚家军的眼中,她是爆王,她是神刀手,她是铁兵,她是军师,她是禚将军的左膀右臂,天赋异禀,作战勇猛。豆蔻年华间,她已是从硝烟中爬起的将士了,眉眼锋利似箭。

她在禚将军手底下任职副将,跟着禚将军的八万大军,跋山涉水。

她在军中的日子算来已有五年,军营扎帐处的冬雪从未止过,边塞寒冷至极。

陀轻轻在军账中亲手做一件貂裘?送给父亲,为此,她亲去雪山猎貂?。

等了三日,终于看见貂裘的影子,可惜又给它跑了。

于是,她继续在山洞留宿,漆黑山洞中躺着一个姑娘,谁家姑娘这般胆子大。

洞中气温底,冻作一团,救下她的是一个自称为猎户的男子,全身裹着毛皮大衣,只舍得露出一双眼,他也进了山,也遇上雪崩,这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个猎户进入山洞,发觉陀轻轻在洞中瑟瑟发抖,将身上的皮毛盖住她,不停叫醒她,等她醒后,送她一块粮饼。

陀轻轻收下粮饼后没急着吃,而是揣进怀里了。

猎户笑吃起来:“你怕我毒你啊。”

她摇头,还是攒着干粮。

洞中太暗,她没看清他。

“姑娘要猎合山貂,不需要茴香,得用酒泡过的浆果做饵。“

“你怎知我用茴香找合山貂?”

“闻到你包袱里的茴香,”猎户笑时眼角有细纹,“厨子都爱带这个。”

后来,陀轻轻按他教的方法,果然猎到合山貂。分别时猎户突然问:“值得冒险的人,可是心上人?“

“是我父亲,他胃寒,需这个暖着。”

回到军营,陀轻轻知道他是一位铸币匠,他是教养陀轻轻上阵杀敌的禚山王禚瑜的朋友禚靳。

她白天做厨,夜里就着火光缝皮,夺味针在她手里成了缝衣针,只是十指被扎得满是血点。

有次禚瑜掀帐进来,看见她正舔指尖的血,“属狗的?”将军扔来金疮药。

“盐不够时,”她咧嘴一笑,“血也是咸的。”

白天在练武场搏斗,晚上整夜缝裘,刺伤手指复又继续,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深夜,萨管事来信,她正好缝完一件裘,最上乘的面料,她第一次这么开心,要把这一份礼物奉给父亲。

从前,萨管事架不住她切脖的恐吓,接受一份苦差事,每月与她寄一封家书。

这个月,与她一只信鸽,老沙陀的胃疾犯了。

这一日,禚家军在刺杀凶兽中负伤,理应快些到边地军营休息,她肩上亦中了箭矢,禚将军劝她留在军营养伤,她却每日每夜担忧父亲的旧疾。

她心系父亲,不免担忧,迫切想立军功。

豁出命在屹漠雪山绞了一群屹奴,禚将军命她押着屹奴赴城交差,她欢喜非常。

屹漠药材厉害,废大功夫,花费她全积蓄,才从一位奇郎中买来一种养胃丸,养胃丸保质期短,装在一个小盒中,开封后立即服用,否则失药效。

回家途中担心养胃丸会被热化,出来前里里外外匣起来,中途时不时换水。

陀轻轻带着屹奴跨江赶回去,那一路颠簸了九匹良驹,将屹奴的底细查了干净,勾结外邦,祸乱朝纲。

才快一点,刚巧赶上十二月二十日见父亲,那是第一次父女重逢的日子。

那夜,国都风雨不休,她身后跟着一排小兵押着屹奴去交差。

深夜,她总算赶回陀家,匆忙下马,拎过包裹,刚敲了门,开门的萨管事正要与她寒暄几句,她却径直往里头奔去,魂不守舍,担心父亲旧疾加重,迫不及待想见父亲,想一声一声唤父亲,想看见父亲收下裘的欢喜,问她路上之事,既关切又责备她的样子:“轻轻,回来了,军中可住得惯?”

夜风吹云,院子不时传来尖虫闹声,她低了低头,身后遮尘。

拐廊处脚步声急,萨管事唤她“少主”,提灯的手晃了晃,烛影斜斜。

引路到后院,院中一处开放式高阁,四壁吊着红灯笼。

萨管事提烛的手晃了晃,陀轻轻抬头望去,红灯笼中看见一张明媚的脸。

萨管事向陀轻轻禀明女子身份和名字。

陀轻轻只是抬手止住萨管事的禀报,二楼暖阁里,白子在棋罐中慌乱翻动, 雪叙指尖微颤,而老沙陀朗笑掷棋:“该你了。”

陀轻轻从未见过的画面:父亲斜倚软榻,与那陌生女子对弈。

棋几横陈,烛火温软,

连婢女都不得久留的书房,此刻却容那娇慵身影长坐。

烛影摇红,黑子落定。

老沙陀啜茶不语,任雪叙指尖的白子悬而未决。

“不急,想好落子。”

她双颊浮起薄红,忽地伸手搅乱棋盘:“不下了,没意思。”

他低笑:“怕输?”

雪叙伏在棋枰上,青丝散乱:“下棋一点儿也不好玩。”

老沙陀拂过她发梢: “不下便不下,何必与棋子怄气。”

雪叙转头望见陀轻轻倚着门口轻笑:“许久不见,父亲竟纳新欢了。”

“轻轻,”老沙陀语调刻意放缓,“你归家了,可用过晚膳?”

锦盒坠地闷响。

“父亲可曾……有过半分担忧女儿生死?”

阶上人未答,阶下人已去。

老沙陀拾起门边锦盒未启,雪叙探头:“这是何物?”

萨管事沉默退入阴影。

她独自踏入夜风,裙摆沾了泥浆,冷风灌进肩胛,钻进心缝里游走。

萨管事说老饭馆的掌厨为老沙陀物色续弦,可那些娇弱闺秀,总被他冷眉挑剔。

老掌厨气急攻心,病榻辗转,直至雪叙入府,听说本是请来指点少主厨艺,却成了流言里的“新夫人”。

那些窃窃私语,像灶里爆溅的火星,迟早要烧了这表面平和的陀家。

无人知晓的深夜,灶火未熄,

陀轻轻按菜谱揉面调馅,将点心在天亮前轻放在父亲书房外。

萨管事总念叨雪叙的好:“能歌善舞,厨绣双绝,那双眼眨一眨,连灯笼都亮三分。”

府中下人窃笑:“少主只会厨灶弄针,哪比得上新夫人娇媚?”

可他们忘了,月亮堡中独活一年的胆量,战场上一人剿杀敌族的狠绝。

老沙陀要她继承夺味针,她吞下所有怯懦,连“喜欢喜事”的天性都拧成杀伐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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