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可怜的交通省原秘书,并没有死。”
冷淡而动人的少女声音,静静地回荡在空气里。
像是冷不丁地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保罗的表情僵住了。
“……………………”
长久的,仿佛时间也停止的沉默。
青年演员的脸上,在关于加入黑手党的洽谈中放松下来的、略带紧张的期待神情,凝固后变为一片空白。
而后在沉默中,这片空白里逐渐浮现出迥异于之前抗辩时的伪装的,完全真实的困惑和不安。
“…………我不明白。”
他最终说。
甘茶安静地看着他,以目光示意他继续。
“……什么都不明白、完全想不通……”
保罗一脸甚至不知从何问起的混乱表情,看看她,又看了看奥林匹娅,有点机械地摇头,“不,我知道原秘书的事。洪水的前提是十名义人之死,他是最后一个……如果他没有死,那么就只有九人,不足以引发洪水……”
然而——
秘书为何没死、她怎样确定这是假消息、为何会知道诺亚的异能、又是如何找到的漏洞,难道这一切她早就知道……无数问题喷涌而出,太多了以至于厘清头绪都艰难。他在这疑问之海里处处碰壁。
但这些似乎也都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危机感——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让他们通知诺亚。
如果把秘书未死的消息传达给诺亚,条件不成立的暴雨——会消失?
“你想要阻止洪水……?”
保罗茫然地看着对面深不可测的黑手党少女。
“当然。”
甘茶说,“洪水会破坏横滨,这是我们经营的场所。想要阻止这里发生的灾难,很难理解吗?”
“但是那两个人已经去了骸塞……”
“黑手党还没有丢脸到要依靠警察来解决问题吧。”
听起来非常合理。
但他为何会感觉恐慌、令他不安的是什么——
视线里金色的光芒一闪。那是少女置于膝上的银色手.枪和金鞘长剑。
“……但是如果暴雨现在就停止。”
身前的刀伤又开始灼痛起来。保罗窒息般深深吸气,“那两个人很快就会回来吧。”
“我忽然想起,”他表情平板地说,“你还没有说明,要怎么安排我们脱身。”
“噢。”
甘茶轻轻地说,“这是在质问我吗。”
……
“所以,是真的吗——你骗了我们吗?!”
保罗紧紧捏着椅子扶手,蓦地站起,“难道你只是想要解决洪水?”
“……不,你早知道义人不足十个,并不是需要我的情报……不对,你的通讯器现在不能用,是想要利用我们通知骸塞!”
为何她确定他们能联系到诺亚——这也已经不重要了。通讯用的小木偶已经坏了,相隔太远,奥林匹娅无法以异能重新控制它拼合;保罗甚至怀疑她连这一点也知道。
但紧接着他又否定了自己。这不可能,否则她不会向他们提出传讯的要求。
然而他现在已经完全分不清了。他试图揣测她的意图,却不得不反复怀疑自己的猜想,徒劳地陷入迷雾。
……他现在产生的疑虑,不也是她有意为之、故意以反常要求引导的吗?
她说的那些话,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真的是黑手党吗……?”
甘茶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无意义的问题。
“……对,至少你不是和那两人一伙的警察。否则不会对他们隐瞒情报……”
保罗喃喃自语着,忽然间紧盯向她,“你就不担心我告发你吗?!”
“嗯。”
甘茶将手放在枪和佩剑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他们会相信谁呢。”
“……”
保罗的侧脸上还留着子弹擦过的血痕。这是被当作射击教学靶子的证据。
的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两个人,无论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个,还是凛然锋锐的那一个,都珍重而亲密地对待她,为了保护甚至将相当于剑士自身的佩剑也交给她。
她也——温柔地回应他们。
无论是谁都被她欺骗得彻彻底底。保罗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也是啊。”
但是,与许多诈欺了他人的人不同。在那张能轻易令人失神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将人玩弄于掌心的得意与骄慢,也没有相反的愧疚或不安。
就好像获取或辜负了谁的信任,对她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如此平淡的态度,越发令她显得不可捉摸。
而面对这样的人,揣测她是无用的,愤怒、质问更加毫无用处——此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保罗后退一步,慢慢地坐了回去。
他凝视着少女问道:“所以——”
“之前的邀请,也是谎言吗?”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别想太多。”
少女用有些厌倦的声音说,“对我来说,怎样都好。”
“……”
“我做我该做的事,你做出你的选择。”
寒星一样的紫色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只不过——你会选择什么,我早已经看到了而已。”
*
骸塞。昏暗的暴雨。
大雨之中,一星深红色的方舟内部。
“借助同伴犯下的罪行,召唤荡涤罪恶的洪水。”
条野微微笑着嘲讽道,“还真是便利的异能啊,诺亚先生。”
“……是又如何?”
脖颈上刀刃的寒意渗进皮肤。身后之人含笑而带刺的话语,比刀刃更加危险和冰冷。诺亚脸上消泯了表情说,“即使没有我们,横滨也是有名的异能魔都。”
“而你们正是为此而来的,还认为这里的枉死之人仍不够多。”
条野声音柔和,仿佛他丝毫不为呈现于眼前的罪恶而愤怒,仅仅只是出于好奇而对罪犯发问,“真是有趣。你究竟是想要惩治恶人,还是只想要肆意地毁灭呢?”
“……”
“感谢你的回答。”
条野弯起唇角。
即便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已经全部都感知到了,“原来你自己也不明白啊。什么也没有想清楚,就出来作恶了吗?”
“……哈。那种事无所谓吧。”
诺亚的神情逐渐变得尖锐,“抱持理想投身世界,世界只会回以残酷的驳斥。想什么都没有意义——无论要做什么,只要够强不就可以了吗!”
伴随着这样的话语,一种难以抵御的斥力降临了;那无形无声而势不可挡的力量,从前方无视诺亚的存在击中了条野——即便他粒子化也无法摆脱,反而被那种莫名的力量笼罩起来,化为一道流光直直地从深红的异能范围中倒飞了出去,没入昏黑的大雨。
——就好像是方舟在排斥不受欢迎的客人。
“……”
条野的身影在进入大雨的瞬间凝实。他凭借感觉在无形的斥力上借力一跃,脱离它落到远处高楼的楼顶。
雨水顺着披风流下。条野收起刀,表情不快地转向方舟的方向。
“不受邀请之人……”
在那里,诺亚以奇怪的笑容宣告,“不得登船。除此之外——”
雨幕中两束红光朝末广与条野所在之处飞射而去。条野微微侧身,而末广抽刀回击;两束光的落点,地面在轰隆声中龟裂。
“这也是我的方舟。”
诺亚说。
在他所处的方舟四周,星星点点,荧荧的红光逐渐显现闪烁。
那是一个个微缩的舟型异能体,浮空摇曳,蠢蠢欲动,拖动的尾光有如彗星,有如红色的激流。
“就是这样了。你们无法接近我,但我却能攻击你们——”
诺亚抬起手,“去吧。”
深红的激流奔涌而出。
*
与此同时,鎏金雕花的剧院大厅。
“既然你说早已经看见了一切……那么这个——”
惨白色的异能之光在保罗的周围涌现。数不清的光团浮起,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向对面的少女,“想必你也已经看到了吧!”
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摆着茶具的矮桌。对方突如其来的发难,体质柔弱的甘茶是无法躲开的。
而事实也如同保罗预想之中那样——每一道异能的光团都精准地命中她,没入她的身体。
令人感觉不详的光芒一瞬间几乎将她淹没。
但遭到攻击的人却没表现出丝毫的惊愕或惶恐。只是看了看消失于心口的光晕,微微挑起眉,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仿佛有些新奇地说:“原来绝望是白色的啊。”
“……”
保罗屏住呼吸。
但很快,少女好像是有些困倦般眨了眨眼。话语的尾音消失于空气中。
她不再说话了。大厅里唯余暴雨之声。
“你……”
保罗以有些僵硬的尖锐神色,紧紧盯着她。
对方没有反应。虽然依旧端坐,然而半阖着眼眸,睫羽之下的眼睛仿佛失去焦距。
在水晶灯冰冷而闪耀的光芒笼罩下,犹如一尊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雕像。
“……哈哈哈。”
先是微弱的弦一般紧绷的笑声。然后保罗用手盖住脸,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这神经质的笑声在空间中震响。连头顶的吊灯都微微摇晃起来。
灯光有一瞬的错乱,沉重的帘幕也仿佛被寒风吹动。伴着窗外的暴雨,这空旷的厅堂愈发显得阴森。
神态空洞的奥林匹娅,温柔微笑地看着他。
保罗渐渐停止笑声,安静了下来。
不久后他幽幽地开了口。
“我真心感激过你的邀请。”
他的声音由大笑时的疯狂又变回阴郁,在空气中漂浮,如阴魂般缠绕着穹顶与高耸的立柱。
“我的异能,无法自主取消,永远开启着,不管我是否愿意都会影响周围的人……看见我就想起悲惨的事,所以人们才会厌恶我。所以人们驱逐我们,不让我们拥有安身之所。”
“所以你那么说——我很感激。”
“停止散播绝望我做不到。但我能无限地加深它,能将这份绝望变得无比庞大。你说得一点没错——有我这样的能力,比起努力克制自己不伤害他人,作恶要容易得多。”
“承蒙你的欣赏,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因此我把这份庞大的绝望送给你。”
“不过……”
保罗凝视着沉静的少女雕像。
不过实际上他并没抱太大期望。曾经试探性的进攻,对包括这女孩在内的三人来说,都像是轻风之于高山。那时他就明白他们是难以撼动的对手。
所以此刻即便已经极力而为,他仍不认为能够彻底摧毁她的心灵、如控制其他人那样控制住她。
“但是……只是片刻也足够了。”
身旁的木偶恋人,一寸寸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
他抬起眼对她微笑:“是时候了,尤莉娅。”
远远近近的房间里,不断地传来了存放证物的封箱破裂,物品坠地的闷响。
有如枪火的爆裂,在暴雨声中像是更为沉闷的雨点。
而后封闭的房门打开,穿着各异,行动刻板的木偶人,有如潮水般鱼贯而出。
他们扭动僵硬的脖子,所有死气沉沉的眼珠,都望向沙发上端坐的、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少女。从四面八方,悄然无声,步伐一致地向她靠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