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黑色的光线在她的眼前浮动。
漆黑的空间里阒寂无声。
甘茶站在虚空之中。
周围的漆黑是连同自身的存在也一并吞噬的颜色。甘茶看不见自己,只能看见丝线一般幽幽的蓝黑色,蜿蜒地蔓向远方。
紧接着——
一排排充斥溶液的透明圆柱陡然亮起。
蓝黑色的溶液里,与她——与八岁的她面目完全相同的,数不清的幼小女孩,闭着眼,在水中漂浮。又像是在蓝火中被燃烧。
太过熟悉的画面。甘茶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了。
——八年以前,七号机关的实验室。
过于安静而环绕周遭的嗡鸣声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说话的声音。
“好孩子。”
身着白大褂,看不清面貌的人,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看看我们为你准备的……'材料'。”
“……”
“资料里面,你不是这么沉默的孩子呀。”
“……”
“好孩子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倔强。”
“……你们复制我的异能,失败了这么多次吗。”
仿佛许久不曾开口的,细弱的孩童声音。
“真过分啊,戳人伤疤。是哦,那些东西都是失败品。”
“……'那些东西'?”
“嗯。失败之作的它们,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作为训练你异能的养料和教具,使你成为真正的'镜御前'。”
“是吗。”
女孩用带刺的声音说,“那你们要小心了。她们和我一模一样,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跳进去的。”
“怎么会呢。你可是唯一的——”
研究员的声音带笑,隐含着狂热的情绪,“——我们最珍贵的宝物啊。怎么也不会认不出你的,放心吧。”
“别碰我。”
“好好。嗯,你把它们当作是人,那也不错。小孩子总是喜欢把玩具当朋友的嘛。我们也来玩个猜数字的游戏好了。”
“看到这个按钮了吗?它联通了一个每秒钟随机产生300个六位数字的程序。在我按下按钮以后,所生成的数字的末尾三位,编号与之相同的容器会断电,排出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也就是说,里面的材料会在一分钟内死去。”
“来,小镜。告诉我。我会按几次按钮?都有谁会死?”
“……”
“啊,我尽量不改主意。”
那个人似乎好心地说,“不过【净玻璃镜】,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预测突发、变化、不可预料之事。如果我改变主意而你没有看到,那就只好让这个房间里所有材料一起死了哦。”
“……”
“不愿和我玩吗?那也是全部都要死哦。”
“……那我看见的就是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会死。”
她说,“包括你和我。”
“这样吗。”
研究员笑了,“说得很好。”
所有容器的电源都被切断了。应急灯的光照倒映着溶液的水光。容器倾倒、砸下、破裂的声音,液体漫流的声音,肌骨崩裂的声音,窒息、哭喊、痛苦而微弱的叫声,充斥了昏暗的房间。
那些被复制、催生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什么叫求救。她们只是徒劳地在痛苦中挣扎,极为纯粹而简单地,呈现出死亡的生理过程,与死者的面貌。
荷枪实弹的蒙面警卫,控制住她的四肢;研究员按在她的头顶,迫使她看清逐渐死去的、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在这里要教给你的第一课,那就是——不要反抗。”
研究员说。
“你以为这样……”
小小的女孩,用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看他,“我会听你的吗?”
“真是漂亮的眼神,不愧是我们的镜御前。”
研究员欣赏地说。继而道,“不,你随便反抗我无所谓。我的意思是——不要反抗你看见的未来。”
……
[不要反抗你看见的未来。]
就此她迈入地狱的第一层。并且在其后的日子里不断下落。
她也终究明白了这话语的含义。因为——拥有自由意志,能够反抗未来的是人。
而他们不允许她是人。她拥有这样的异能,因此只能是一面映照未来、诚实地给予情报的镜子。
他们成功了。
……
甘茶平静地看着曾经历过的一幕幕画面。
“【无人亮灯】……”
她说,“也没有什么不同。”
也不过如此。
大约她原本心中也并没有多少期望。这异能力想要倾覆她而催发的绝望,超越不了她的过往。
但她的过往,七号机关中不见天日的五年,正是每一次她对自己使用异能,都会流淌过眼前、不得不重温的景象。
而那五年的终结——
甘茶心念一动,四周的漆黑便无能为力地被驱散了。
异能与精神交织,所营造的意念世界里,飘荡的蓝黑色光线,有如经纬穿梭,织就命运;光栅、隔栏,恍若有声,连绵不断地从面前流过。一帧帧画面于其后浮现,伴随遥远而不真实的涟漪之声。
而头顶是飞旋的长河。破碎而闪耀的镜片,不断地向下掉落,坠向不知何处的深渊。
她伸出手。闪烁光芒的碎片,穿过她虚无的身体。
她看见那一天,终末般的景象——爆炸的轰鸣,连天的大火。枪响,刀光,血泊,伤亡。轰然倒塌,折断的牢笼。
被追杀的路途,荒僻杂乱的小巷。
十三岁的她,毫无感情波动地问那个身负重伤、浑身浴血的人:“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而那个人——将死之际的那个人,用如今她仍然看不懂、仍旧无法解析的,复杂而情绪浓烈的眼神,执着地望着她。
他说:“我希望你自由。”
“我好像没有做到。”
并非真正存在于世的空间里,对着不会有回应的人,甘茶轻声说,“而且,至今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以及你究竟是谁。”
记忆中那双灼痛她灵魂的眼睛,凝望着过去的她。
“……”
甘茶朝外望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
她转过身。纤细的身影,从虚无的世界中消失了。
*
骸塞。
舟型异能体仿佛源源不绝。每一个都似乎有着集束炸弹般的威力,向着末广与条野所在的方位飞射而去,轰炸的声音与滚滚的闷雷一同在天地间炸响。
石砖迸溅,烟尘四起。而后又被暴雨冲刷。
诺亚站在方舟之中,悬浮在昏暗雨幕的半空。
他冷眼观望不断发生的猛烈爆炸。
用于攻击的舟型异能体,与他此刻所在的坚不可摧的方舟一样,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盾。当它们作为武器时,轻易就能够击穿厚重的墙体,而他还能够操纵它们,在触碰到物体时剧烈地爆裂开。
普通人若是被它们击中,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夺去性命;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无法抵抗它们的威力。这样的事,曾经也发生过数次了。
“就这样吧。”
诺亚低声说,“死于方舟,或者湮没于洪水。横滨四百万人的灵魂,应该足够了。”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
尘烟、暴雨与火光之中,骸塞嶙峋的形体上方,一道身影迎着星陨般的深红激流,直直地向上方飞跃。
一道道攻击与他擦身而过;他金色的眼瞳在雨幕中灼然闪耀,与银光凛冽的剑刃一同锁定上方的目标。
诺亚有一瞬间被这一往无前的气势震慑;思绪空白刹那,他很快聚集出更多的舟型异能体,瞄准空中的末广发出攻击。
半空中无处借力,也难以改变方向,本该是极其危险的处境;但末广并不闪避,只是挥动手中的长剑,同时将所有异能体拦截在外。
剑刃与极其坚固的硬面相撞,迸出闪烁的火花;触碰到物体的异能体也隐隐膨胀,即将爆炸。
而末广本人借着攻击的力道,反而向上一分,踏在即将爆裂的异能体上,一跃而上,到了比诺亚所在的方舟还要更高的空中——
深红的火光在下方骤然爆开,仿佛灿烂的注解。
“不可能!”
诺亚惊愕地出声。
但末广没有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
他从高空中俯冲下来,剑刃的劈斩,带着极其恐怖的力道,重重砸在方舟的外壁上,势不可挡,将整个方舟、连同其中的诺亚,从半空中击落到地面。
一道从天而降,有如陨石坠落般的流光。
轰然一声撼动天地的巨响。地面凹陷,楼宇倾斜。
这一斩的余波有如山崩,环形地在空气中扩散开,连下落的雨水都因此偏移。
而末广并未收手。雪亮的刀光,看似轻盈,却如同山岳般沉重地压制住异能的屏障。
他锐利的眼眸,锁定了异能保护中的犯人。诺亚已经无力再召集异能体发动攻击了,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支撑方舟与末广的力量相抗上。
从远处高楼上跃下的条野,落在两人的后方。他冷静地审视着眼下的战局。
末广的思路极为简单。
再坚固的方舟,说到底不过是一艘船。犯人躲在船里,那就连同船一起攻击。
而异能力是有极限的。方舟的屏障,不会永远都牢不可破。
十分简单,但也极其有效;同时又是末广才能做到的战略。
但条野仍然感觉到某处违和。
如今看来,并非因为此处的战况;方才的异能轰炸中,即便到处是嘈杂的响声,他仍然听见了诺亚的自语。
诺亚提到了——灵魂?
然而,所谓需要吞噬灵魂的人,剧团长已经被捕了。诺亚所说的,究竟是谁?
*
剧院。
意识空间之外,现实的世界里。
木偶密密麻麻地包围了交谈使用的沙发。
若是从上方望去,便如同此时天地间降下暴雨,黑沉沉堆积的乌云。
女管家打扮的木偶越众而出。存留木纹的手臂,安静无声地伸向少女膝上,条野与末广留给她防身的武器。
她几乎就要触碰到了。
然而就在此时,厅堂中响起了少女轻缓的声音。
甘茶说:“抱歉。但是不外借。”
子弹上膛的咔哒声。而后明亮的枪火从银色枪管中喷出,砰地一声,她打碎了木偶人朝她伸出的手。
“请后退。”
她单手持枪,目光扫视一圈周围以行进姿势、突兀地停下了动作的木偶,最终将视线落在脸色略显灰败的保罗身上。
“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甘茶微微挑起眉说,“是打算演出余兴节目吗?”
“……要是能把你也变成木偶,下一场演出就会有相当精彩的新角色了啊。”
演员阴沉地说。
“什么角色?”
甘茶笑道,“用来威胁警察的人质吗?”
“……”
“这个角色我已经扮演过一回了,没打算重复啊。”
余光之中,她看见碎裂的木块与粉屑从地上飞起,摇摇晃晃地在手臂断裂处重新拼合、聚集成型,最终再也看不出一丝损坏过的痕迹。
轻易地就能够复原,如此贴切的不死军团——过后Boss一定会和她哭的。
——但她已经尽责,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有怨言才是。
“好了。”
甘茶将枪口对准保罗,漫不经心地说,“多谢你异能的关照,现在是我的回合了。”
“什么——!”
见她食指微微动作,仿佛想要扣动扳机,保罗瞳孔猛然收缩。
与他心灵相通的奥林匹娅,抬起了手。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木偶,潮水般扑向了举着枪的甘茶。
而甘茶就在一瞬之间——反手抽出了金色鞘中的长剑。
*
骸塞的大雨中,末广心神一震,猛然间抬头望向远处,不可见的、剧院的方向。
雨水沿着帽檐滴落下来。透明的水珠倒映着天地万物,从视线中央不可挽回地坠落。
“出事了。”
他的神色沉凝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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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意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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