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正慢悠悠打餐厅里晃出来。
老板今天忙，只是寒暄了几句，半根烟还没下去就约了改天再见。
叶逍看他见了熟人就早走了一步，等易正出门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也就没时间问问他，那句话他到底是听清了没有。
叶逍当时是没有回答他的，只是隔着一张桌子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表情没变眼神没晃，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易正无所谓。
要是叶逍那会儿咔地坐下开始说然后眼泪鼻涕往他身上抹，他才觉得奇怪。
餐厅藏在巷子里面，但地儿是在闹市区，打两人宽的巷子口走出去，外面就是青水最繁华的夜市，街边是五颜六色混乱不堪。
易正在抽刚才没抽完的半根烟，眼前飘着半片薄雾，轻轻抬眼往街对面瞥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准确地来说，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人站在一辆黑色的本田车背后，就露出半截身子，在窜动的人群里，只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易正。
易正第一眼感觉是没见过这个人，第二眼好像有点眼熟，然后第三眼他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那人皮肤很白，五官都不大，显得脸上留白很多，第一感觉就是清秀。他穿得很简单，衬衫加外套，站在人群的雾面之前，静静地往这边望着。
这张脸慢慢映进易正的脑子里，成相洗净，然后和记忆里那张墨绿色的学生证慢慢重叠，最后白底黑字只剩下两个字。
徐行。
他有点变了，学生气几乎没了，照片里那双狗狗眼里的忠诚削减了，但更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他的眼神不算是友好，但很平静，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易正隔着窄街和他对视着，电动车自行车汽车都打中间过，车轮压着光影闪得眼角都是光点，闪动着锢出中间这个人，那个平静到不可思议的眼神。
一辆高一些的重型卡车打徐行面前划过去，一阵整天的鸣笛声之后，车划开去，背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会儿易正才反应过来。
窄街上没有红绿灯，无论几个轮胎的车子都开得横冲直撞，易正跑起来的时候把电瓶车主的谩骂第一个甩在背后。
这个追逐是没有意义的，同时闪过宝马桑塔纳和红旗，易正站在街对面的时候，根本没有徐行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易正陡然有点害怕。
刚才徐行看他的眼神不是好奇也不是观察，平静到让人毛骨悚然，那几秒钟的时间甚至足以让他怀疑看见的是不是个活人。
易正原地转了一圈。
周围太热闹了，显得他的焦躁像个笑话。
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人，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易正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街对面的人疑惑地接通电话。
“你在干嘛？我刚要叫你，为什么忽然跑了。”叶逍的声音隔着车水马龙传过来，“我去旁边逛了逛等你，一起走吗？”
一辆公交车开过去，把叶逍遮住又放开，他依然在那里。
易正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去哪儿？”
“回警察局，沈一儒叫我。”
街那头叶逍迈腿要走。
“别动。”易正说。
倒是很听话，叶逍一下子把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
他站在一家年纪很大的店面前，背后的灯牌年久失修了，一动一动地闪着，叶逍耳边贴着电话，在一片频闪里看着易正。
青水是一座很闹的城市，方言是硬朗的，嗓门是嘹亮的，这座城市很少有安静的地方，除了深夜和对面这双眼睛。
来往的车很多很快，叶逍的身影频繁消失在各种色彩里，然后又如期出现。最终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凝视，隔着马路，所有的灯红酒绿虚化在对焦点之外，左耳是嘈杂，右耳是呼吸。
易正意识到，叶逍已经足够了解他，了解到在这么漫长且毫无来由的对视和沉默里，他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
“走吧。”易正说。
叶逍也只是回答。
“好。”
－
“你好像有心事。”叶逍给易正倒了杯水，“在想什么？”
话直接从易正嘴巴里突出去了，“我刚才看到……”抬头对上叶逍的眼神，忽然一下哽在喉口了，易正换了个表情，“看见我的老朋友也过得不是很好。”
“开私房菜馆的？”
“嗯，生意不景气。”
这确实是实话。
叶逍在他面前坐下，“待会沈一儒来了之后，你最好是回避一下，给我们两个一点空间。”
“那你叫我来干嘛？”易正皱起眉。
“万一待会有什么事呢？”叶逍躲开他的眼神。
“不是吧。”易正凑过来，“到底为什么？”
“怕你惹事。”
“还是怕别人惹我的事？”
叶逍叹了口气，“你刚保释，我们又抓了他们的人，那边最是恨你的时候，你现在最好是别一个人在没人的地方走，没事就给我在警察局呆着，听明白了吗？”
易正抿起嘴，笑出了声，适时地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和沈一儒吵架？”
“我和他起过一点争执。”叶逍说得很委婉，“单独解决一下会比较好。”
“关于什么？”
“一些以前的案子，一些他憋了四五年的想法，和你。”
“和，我？”易正指着自己。
“是的。”叶逍歪了一下头，“别担心，吵架的时候，他是站在你那边的。”
话给易正都整糊涂了，“那你呢？你吵架的时候站在哪边？”
叶逍一努嘴。
“我站在这张桌子后边。”
“……”
－
沈一儒进门的时候和易正擦身而过，那边跟个过来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破镜难圆同志加油，然后哼着小曲打走廊里一路晃下去了。
“他来干嘛？你俩现在买一送一半价出售吗？”沈一儒关上门。
“他刚从牢里出来不安全，而且他请我吃了顿饭，以及，”叶逍顿了顿，瞥了沈一儒一眼，“对不起。”
沈一儒眨了眨眼睛，“关于什么？”
“关于我说那个案子是个烂摊子。”
“没事。”沈一儒特别大度地一挥手，然后把手上的文件扔在了叶逍桌上，“我帮你把烂摊子带回来了。”
叶逍看着熟悉的蓝色文件盒唰一下飞到自己眼前，从旋转到落地，慢动作像个满分体操表演。
他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口。
“现在是你对不起我了。”
－
“你有病，你是不是有病？！”
叶逍跟笼中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着，沈一儒端端正正地坐在中间看马戏团雄狮表演。
“他们怎么答应给你的？”
“五年悬案了，谁都不想负责，大家都觉得没希望了，我一要他们就给了。”
叶逍唰一下扑到沈一儒面前，“那你为什么要呢？”
“我想破啊。”
叶逍一口气还没喘上来跟鼻腔一撞，呛得咳出了声。
“五年了，你现在想破了？我停职那段时间你怎么不想呢？”
“一是你不在，二是易正不在。”
“你还要利用易正的仇恨？你是人吗？”
“这不叫利用。”沈一儒正襟危坐，“这是合作。”
“你不是人。”叶逍直接下了结论。
“你不参加也行，负责警察是我。”沈一儒一脸轻松，“你可以继续干你一年出不了一个案子的文物失窃，拿基本工资，过安生日子，混到退休。”
叶逍直起身。
他转过来面对着窗户，已经快半夜了，外头一片漆黑，里头的灯照着，玻璃上只有焦头烂额的自己。
“这不是雪山的案子。”沈一儒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这只是调查王照野警官之死。”
“这不是一件事吗？”叶逍透过玻璃和沈一儒对视。
“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要抓住凶手，不是要你端掉那个犯罪链条。”
“你就直说就行了，”叶逍闭上眼睛，“你要抓住徐行。”
“是的。”沈一儒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那你还来找我？”叶逍声音讽刺，“你不是觉得你不是傻子，你知道我和徐行的关系吗？”
“但我也相信你是个好警察。”
叶逍睁开了眼睛。
玻璃上，沈一儒看着他，隔着夜空和灯光。
“如果你看错人了呢？”
“那算我栽在你手里了。”沈一儒回答。
“没有这种事情。”叶逍盯着玻璃里的沈一儒，“那是一条人命，是一根十年的犯罪链条，是警察的尊严，是青水市的安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做就做好，挑最好的警察，查每个微小的线索，抓每个必须要抓的人。不管他们要不要你端掉那个犯罪链条，不管交到你手里的是个什么样的案子，你都要把它当成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案子来破。你的失败背后是生命，你没有出错的资格。”他顿了顿，“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好警察。”
沈一儒看着他。
“你可以带走易正。”叶逍加了一句，“他真的很聪明，会有用的。”
沈一儒站起身，“案底我留在这里了，万一你……”
“拿走。”叶逍说得很果断，“案子不能给任何无关人员看。”
沈一儒眯起眼睛，“你难道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你都能背了。”
沈一儒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文件盒。
“对了。”叶逍终于转过了头，“你找易正的时候，不要跟他说徐行是雪山。”
沈一儒停下脚步，“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叶逍转过身，“他找雪山是为了复仇。你干这一行的，不知道心里有仇恨的人有多危险吗？你告诉他雪山就是徐行，他一激动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都很难说。”
“这是他的灭门仇人，不告诉他不觉得不公平吗？”
叶逍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们都知道雪山有多危险，这是在保护他。”
沈一儒笑出了声，“你知不知道，你和易正有个很大的共同点。”
“什么？”
“你们都特别自以为是。”
－
一墙之隔，易正靠在办公室的门上，吐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口烟。
他把烟头塞进旁边垃圾桶上面的烟灰缸里，看着眼前飘起的烟雾。
那里又腾起了街对面徐行那张脸，那个平静到像哀悼的眼神，交织着耳边叶逍模糊的声音。
“你告诉他雪山就是徐行，他一激动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都很难说。”
烟雾缭绕里，易正轻轻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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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