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迎荷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唯一的硬板床上,身上裹着一件干燥的黑色外衣,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耳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她腰酸背痛地直起身,发现是穿着粗布衣衫的顾九正坐在门前,用木条编出一种简易的捕兔陷阱。
自己昨日换下的衣服已被整齐晾在了屋外。可惜裙子面料轻薄,洗得再干净,还是被泥点留下了灰扑扑的痕迹。
顾九干起活来的架势,似乎比一般山野村夫都要利落得多。修完凳子又修起柴刀,洗干净碗筷,又劈起了柴。
祝迎荷不明白他打了一晚地铺,哪来的一身牛劲,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上,脑海中思绪万千。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要想忘记一件事,总比无中生有要难得多。
祝迎荷没法不去想。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个掌门,且不说她多年疏于修炼,一身三脚猫功夫惹人笑话,更何况心里全无什么江湖天下,遇到大事撑不起场面,心又太软,常因这个被师父训诫。
严叔严长老不像师父那样啰嗦,只要不太过分,乐意从小惯着她。爹又一向对她发不出脾气,修炼时只需挤出三两滴眼泪,天大的事都得即刻喊停。
由此可见,她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掌门。甚至昨夜梦中她都在想,如果爹把掌门之位传给顾九就好了,反正他一向担得起苦活累活,一定不负所望。
收拾完屋子,顾九回过身来,见她醒了,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破锅,此时正在屋后的灶台上温着,还变戏法般摸出几颗煮熟的鸟蛋。
以往她不爱吃,尤其觉得蛋黄最难下咽,经常带到桌下偷偷喂给小鸟小鱼,没想到也有摇身一变,竟也有成稀罕物的一天。
早知她不爱一切需要剥皮的吃食,顾九就端过来个碗,亲手一颗颗给她剥好。然而祝迎荷吃了两颗就烦了,满脑子都是怀念起家里随吃随做的小厨房。从前爹为了叫她多吃两口,从江南请来不少花里胡哨的厨子,要把面条扯得像头发丝一样细,汤底比她养锦鲤的池子还清。
“雨停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淮阳了吧?”
顾九却摇了摇头,告诉她山路还没干透,不好走。
她委屈:“爹现在生死未卜,却要我们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呆到何时?”
顾九只好蹲在她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山脚下有个村落,我待会下去看看,能不能换点物资。”
祝迎荷早就不想住在这个破屋里了,她想要洗澡,想要梳妆,还想要暖呼呼的被褥和一碗桂花丸子羹。
她喜上眉梢,以为终于要脱离苦海:“那还不快点带我去!”
可顾九还是摇头,说黑莲会的人还没走远,村中极有可能还有他们安插的耳目,此行危险,为保安全不能带她,天黑之前好好守在家里。
哦。
原来是这样,现在是她成了累赘。
祝迎荷脸色发白,蹭地一下站起来道:“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你着急回去找你的好妹妹是不是?”
顾九蹙眉,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疑惑:“和秋影有什么关系。”
确实,顾九有个亡妻,据长老们所说,还是幼年刚被爹捡到时定下的娃娃亲。
她出身不错,爹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可惜短命没福气,长大之前就一命呜呼死了,没过几年她父母也接连亡故,一家人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妹妹。被接到门派里生活,也就是秋影。
虽据顾九所说,两人根本没见过一面,可分明秋影总是光明正大地管顾九叫姐夫,去年为了照顾感染风寒的她,顾九甚至没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露面。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全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祝迎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之撒泼打滚断不让顾九离开一步。
手里扯着顾九的袖子,她心里却冒出爹娘、师父、甚至自己养在院子里的一群小猫小狗,总觉得他们正在眼前越走越远。
但最后,顾九还是得走。祝迎荷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抱起小黑愤恨地踹上了门,激起灰尘抖落满地。
可门扉阖上的刹那,她便后悔了。油灯她不会点,天上的云层遮住了光亮,屋里比外面更暗。可若敞着门,又害怕窜出来什么豺狼虎豹,眼前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她又不是能徒手打虎的武松。
与其发脾气,早该让他快点回来。祝迎荷蜷在硬板床上,将小黑暖融融的皮毛拢在胸前,一时自怨,一时自怜。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开始一寸寸地吞噬天光,离彻底沉入黑夜的时刻越来越近,房中物品也开始在朦胧光影中失去了本来的模样,随着心中恐惧逐渐变形。
祝迎荷不全是怕黑,只是独独害怕傍晚这将暗未暗的霞光,不知道是为什么,只隐隐约约记得很小的时候,被暗中窜出来的怪物咬过,在她肩胛处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疤。
她问过爹爹,但他讳莫如深,只说是小事不必挂怀。没人愿意提,她便不再追问,唯独这畏暗的病症就此落下。
在家里时,每逢此刻不论身在何处,总要留盏长明灯,修炼闲暇的顾九会充当起守夜人。只要有人的声息在,她才能抓住些什么,才好驱散脑海里翻涌的魑魅魍魉。
怀中的小黑可能被她攥的实在太紧,忽地蹬腿挣脱,跑了出去,不知碰倒了何物,哐当一阵声响,惊得她一激灵贴在了墙上。
院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朝小院迫近。
是顾九吗?祝迎荷攥紧衣角。但他素来步履轻浅,怎会这个人走路这般沉重?莫非……是追寻至此的杀手?
脚步声渐近,她慌乱地扯过外套将自己裹成茧子,露出只耳朵,悄悄支棱着探听动静。
来人在门前驻足,重重放下什么物什,片刻后又拎起往后院去,一阵脆响叮叮当当如珠落玉盘。
祝迎荷已料定是顾九回来了,该是置办了些东西。可他既不出声,她也不敢作声——万一是虚晃一枪,专门试探屋中是否藏人呢?糟了,她方才竟忘了把门栓上。
待他料理完琐事推门而入,一股带着些苦味的青草气息漫入,她才彻底安下心。这次顾九竟带回来一只红烛,比那盏破旧油灯不知明亮多少。烛火燃起的刹那,连屋角的蛛网都照得纤毫毕现。
“你为什么不说话?”祝迎荷掀了衣服,气不打一处来。
这男人长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不会说话,不会哄人,她要是以后嫁给这样一个傻子,还不得被活活逼疯。
顾九却不辩解,只抬手擦过她额间,她才发觉自己惊出满额虚汗,又扬起下颌嗔怪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指尖轻轻拭过汗珠,他忽然俯身与她碰了碰额头:"下次尽早。"
两个人皮肤相触,蹭得祝迎荷一阵酥麻,尚在怔愣间,又见他已转身褪去上衣。烛光昏黄照见他肩头洇开的血痕,竟是昨晚坠崖崩开的旧伤,斑驳红痕看着十分骇人。
祝迎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九却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又转去灶台前忙碌,再回来时端着碗清汤面,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竟挑起筷子亲自来喂。
咽下两口面,祝迎荷目光仍停在他肩头:“不疼吗?”
他嗯了声,又将一筷面条渡到她唇边:“几天便好。”
伤好不起来,人不就死了吗?祝迎荷暗骂他真是天生劳碌命,又见这面汤清澈,面条雪白,想来是从村民那换来的逢年过节才难得吃上一回的珍馐。
吃了几口,她就推脱说吃饱了,让顾九赶紧把剩下的吃了。顾九还说明天继续留给她,气得她大骂谁要吃剩下的东西,你不吃就去喂给小黑。
天黑下以后,雨声又淅淅沥沥的响了起来,渐渐密集如珠玉倾洒,敲得人昏昏欲睡。
祝迎荷发现顾九还带回来一个木盆,立刻叫他多去烧些热水,不便沐浴更衣,能洗洗热水脚也是舒服的。
待她双足连同小腿一起没入水中,霎时舒坦得轻吸了口气。
她一边用戏弄着水盆边的小黑,一边问道:“山脚下的村子怎么样?”
顾九正在摆弄那盏昏黄的油灯,闻声点了点头。祝迎荷又问及村里有无马车,去城里还远不远,他又颔首。
“明天若不下雨,我们就出发。”
祝迎荷听了以后喜不自胜,白天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拉着顾九又问东问西地说了一会话,便叫他拿毛巾来帮自己擦脚。
以往在家里能近身服侍他的都是女子,祝迎荷猛地被男人的手一碰,惊觉他掌心粗粝竟比着这破毛巾还糙,稍微被握一下,小腿便泛起一阵磨红的绯痕。
远看时未曾察觉,如今忽然近看,祝迎荷发觉自己的脚踝远没有他的手臂粗,原本就莹润的肌肤与他相比,更显得莹白如玉。
凝望他低垂的眉眼,仔细想了想门派里众多的师兄师弟,也曾旁观过他们晨起修炼,但或许相隔太远,从不觉得他们有何魁梧,更别说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未婚夫了。
祝迎荷心里清楚,这趟去狄家远郊的宅院,本就是为了让对方长辈相看一番。结亲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她很快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跨近她从未到过的宅门。
细细想来,竟不知与孤单住在这离群索居的小屋,有什么区别。
不,她知道,那里没有顾九。
但她现在不想想这些。
“呀,好痒!”
顾九的手指不经意间掠过足心,祝迎荷素来怕痒,立刻缩腿躲闪,却噗通一声踩回盆中,四溅的水花泼湿了他的衣襟。
这般滑稽景象实在有些可笑,她索性故意用脚尖踢水泼他,笑得前仰后合。
顾九大概是忧心满地狼藉难以收拾,毕竟今晚还要继续打地铺,伸手便要抓她的脚。祝迎荷偏不叫他如愿,挣扎间水珠溅到窝在角落的小黑身上,惊得它猛窜起来,一头撞在桶缘。
“别闹了。”顾九突然开口,祝迎荷却正笑得花枝乱颤。
“伺候人的功夫都学不会,等我出嫁了以后,看谁要你……”
她无心插柳,顾九却忽然噤了声,默默起身去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祝迎荷有点不爽,用脚踢在他肩头:“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她全力施压,顾九却纹丝未动,反手扣住她脚踝丢开抹布正要起身,可这时他仍攥着祝迎荷的脚腕没放,两个人拉拉扯扯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狼狈跌进床榻。
呼吸交叠,四目相对。祝迎荷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在下面的人是自己,否则这硬如磐石的床板非要把他背上的旧伤再度崩开。
然而推了一推,身上的人却半分不动。
祝迎荷心跳如擂鼓,撇开脸轻声问道:“你想干吗……”
顾九的胸腔震动,闷闷地说:“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走。”
是哪个走呢?祝迎荷沉默下来,没有吭声。
忽然,她发觉顾九正一点一点把手掌挤进自己的掌心,最终十指相扣。
罢了。
她心里一横,阖上眼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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