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比之前亮了一些,举着手机站在窗前的男人的身影却还是那般漆黑,深红眼眸中投射出的视线落在窗外广场的喷泉上,而他的心思却根本没在上面。
生气地挂断电话,佐胤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或许是一晚没睡,疲倦让他的情绪止不住地烦躁。而刚刚某个不懂事的家伙又打电话来跟他闹别扭,那一瞬间他仿佛成了彻夜加班迟迟完不成项目,又被女朋友质疑嫌弃她而出去鬼混了的倒霉上班族。
真是够荒诞的,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那种一无是处又总是一副衰相的家伙才对。
“你这么做恐怕不太合适吧。”
调笑的声音一响起,佐胤的眉毛又拧紧了一些。
“总是跟着我,你是想当我的狗吗?”佐胤嘴不饶人地讽刺。
“那你就是匹给我干活的骡子。”言伊也没有退让,不过他并非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象征性地回敬一句便很快从中抽身回到了正题:“你去休息一会吧,我睡醒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
“不困。”佐胤答道。
气都被气醒了,根本没有睡意,现在他脑子里全是久珣说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听起来像快要哭了似的让他十分在意。本来想问清楚,可态度一柔和就会起不到回绝对方的作用。
“容我多一句嘴,”言伊的措辞一如既往的礼貌,“你这么瞒着会让他担心的。”
“告诉他不还是一样。”佐胤没有听懂言伊想要表达什么,表情变得更沉了。
“看你一副精明的样子,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不逗你玩了。”言伊温和的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使坏的味道,“你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他只会担心你的安危;而若是什么也不说,在他看来就是你把他排除在自己的事情之外,难免会认为你不够信任他,这样一来或许也会动摇他对你的信任。”
“就这些?”佐胤轻蔑地笑出声来,“你以为我没考虑到?比起让他陷入危险我宁愿他恨我。”
“真是会说漂亮话,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会恨你,这点你是知道的吧。”
被人拆穿想法佐胤不爽地暗暗咬紧牙齿,眼神也冷下来,像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威胁着言伊。
“哼,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佐胤对言伊说的大话完全不买账。
“正是因为我如今没能站在你的位置上,才能更加清醒地给你提出建议。而且……”言伊挑眉向佐胤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你对我的评估太低了,就算我是你,也会和久珣把一切都坦诚布公,因为我明白他的想法,而你并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红眸微微睁大,佐胤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话竟然会被那个三流绅士噎死。
“你是说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是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没能活下来呢?”言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如果不怨恨你,那么只能是怨恨自己的无力,说极端点他有可能会在后悔中挣扎着度过一生。和身陷险境比起来,你这种如凌迟处刑一般的温柔,到底哪个会更残酷?”
垂下苍白的眼睑,红眸中的眼神又变得冷淡,在言伊的提醒下佐胤开始认真思考。
“虽然久珣时常看起来是个性格单纯的人,但只要智力发育正常不可能一点心思都没有,甚至某些时候城府会出乎人意料的深,你我都知道他就是这种聪明又单纯的人。至于某些文学作品里那种纯净无暇到没有任何心机,大脑像摆设一样的女主角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看看就好不要当真。”
“你后面的话有些多余了吧。”佐胤不耐烦地制止言伊可能继续的长篇大论,他不喜欢别人跟自己讲一堆无聊的废话。
“开个玩笑而已。”言伊语气轻快地答道,夸奖久珣时他总是一副愉悦的神色,“久珣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或许他只是想和你一起面对危险,即使派不上任何用场,这种真诚正是我觉得他难能可贵的地方。能说的就这些了,剩下的交给你自己抉择,记住千万不要让情绪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
“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完美地处理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佐胤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应。
言伊只是笑笑没有再继续接话,随后戴上手中的军帽,踏着坚毅的步伐朝客厅门口走去。一直默不作声的洛伦佐跟在言伊身后,路过佐胤身旁时朝他礼貌地微笑点头,之后便又追随主人的脚步出了客厅,转身把门轻轻带上。
独自一人盯着手机屏幕沉默半晌,佐胤把言伊的话反复斟酌,尝试理解久珣的想法后,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拨通了电话。
“……喂。”
对面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但发音不够干脆,听得出其中的犹豫和不确定,这让佐胤的担忧又增加了几分。于是也不再绕关子,直白地向对方发问:“你在哭吗?”
“啊?”对面的人这会发出了清晰干脆的疑惑,随即又解释说:“虽然我没什么战斗力,但内心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那你说话一副我欺负你的口气。”
“难道你没欺负吗?把我当成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久珣责怪道。
对方还真就介意这一点。虽然都在佐胤的预料之中,却又让他感觉头大。
“刚刚确实是我的问题。”深吸一口气佐胤老实吐露了心声,不成想对面忽然安静得像是无人接听,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生气。
而电话这头的久珣早已经慌得手足无措,他被佐胤乖巧的态度搞得浑身都不自在,要知道那个自大的男人向人低头认错这种事,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你别认错啊,听起来太别扭了。”好半天久珣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所以你还是喜欢挨骂对吗?”佐胤又立刻变回了平时的腔调。
“谁会喜欢啊?能不能别开玩笑了。”
“行,那就说点正经的。明天议会的人会带领人类军队血洗城市,1区是他们的首要目标,现在我跟三流绅士在想办法找到一个叫做‘中枢’的东西,只要破坏了它议会就无法控制军队,他们的计划必然失败。”
天大的事从佐胤嘴里说出来也跟闲聊似的,这情况说是大难临头也不为过,按理说言伊应该会派人来通知才对,久珣却对此毫不知情。
“这事我爸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三流绅士已经派人通知过了。”
“难怪我爸忽然让我和我妈回乡下。”久珣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很难说服那群天使撤退,所以只好先让知情者的家属撤离。我这边的话,所有行动都太过危险你没办法参与进来,还是先离开1区再做打算吧。”
“嗯,我知道了。”久珣认真应下,又觉得只说这些还不够,于是一咬牙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佐胤,虽然我不像你那么厉害,可我也想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你,如果你需要我去做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去做的。”
听闻久珣的发言,佐胤心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油然而生。
就好像整个人忽然沉入海中身心都变得轻飘飘的,随后缓慢轻柔地落在水底厚实细腻的白沙上。包裹着自己的水温暖而清澈,金色的阳光从海面渗透进水中,交织起一张闪烁耀眼的光网将自己笼罩其中。佐胤惬意地蜷缩起身体,彷如在母亲子宫中孕育的婴孩般安静且安详,被无尽的幸福和温柔眷顾,充满安全感。
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久珣的一句话而已,一句简单而包涵了他全部真诚和决心的话。
紧贴在一起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红眸半睁,勾起没有血色的嘴角,佐胤爽朗地笑起来:“你竟然能有这种觉悟,真是了不起。但是你得答应我,所有行动必须是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一定要活着知道吗?”
“我……我当然知道。”久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可是……”
内心还在犹豫,因为久珣不确定小时候遭遇的那件事是否值得一提。曾经有位文豪说过“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或许对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只是矫情,但是他现在很想让佐胤明白自己的心情。
“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说了你可别笑我……”对方越发温和的态度完全打消了久珣的顾虑,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出内心的担忧:“我小时候也和一个女孩子做过约定,她说等她病好了就带我出去玩,结果最后还是死在了医院。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件事的阴影,但是现在依然感到很害怕……怕你也一样回不来……”
之后在安静等待回应的过程中,久珣没有受到嘲笑也没有受到训斥,他听见佐胤语气郑重而坚决地向他答复道:“不会的,你知道我跟你遇到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我很强,并且绝不会对你说谎。”
“话是这么说,但你跟周逸烽喝酒那事也太狡猾了。”
“那你认为我是在骗你吗?”
“……不算吧,但是下次别这样钻空子了。”
“这就被我哄好了?”佐胤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哼,你不会真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吧。”
“喂,莫不是还想吵架?”久珣语调中透露出些许无奈。
“我是在提醒你,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主人,对我有诉求时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吧。”
“不是,你这家伙怎么才好了两分钟就……”
“好了我困了,剩下的等我回去再说。”佐胤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久珣的发言,一方面不想再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拖慢自己的进度,另一方面大概是烦躁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结果还真有了睡意。
“好吧。”
简短地应了一声,久珣准备挂掉电话,却听对面的人忽然温柔地叫住了他:“久珣,我——”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消化电话便被挂断,光是前两个字就让琥珀色眼中凝滞的情绪开始流动,变得明亮摇曳起来。不知如何自处,久珣痴痴地望向窗外,发现与平素同样湛蓝纯净的天空和鹅毛般无瑕的絮状云彩,以及朝阳洒下的金色华光,此刻在他眼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佐胤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了。
已是快到正午,晨曦时分弥漫的水汽依然没有完全散去,被葱郁苍翠的树木困在一方小小的庭院中,踏进其中便感觉温度低了些许,阵阵凉意沁入皮肤。
往常就十分安静的院子里现在更加寂静,只有丝丝秋虫的低吟和迁徙的鸟雀暂时逗留弄出的响动,那些时常出没于这栋宅院的身着制服的人也失去踪影,人气变得愈发微弱。于是有着一头如织银般漂亮柔顺长发的男人,这次没有派出自己的幕僚,而是正大光明地拜访了这座充满浑厚历史底蕴的古老宅邸。
刚进入后院,坚硬鞋底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便惊起一池锦鲤,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层涟漪,飞溅的水花落在人造石山的暗沉石块上,滋润了快要干涸的青苔。多到叫不来名字的花草沿着洁白的墙角一线铺开,将整个院子包围其中,这些红红绿绿的植物被水面飘散的雾气缭绕,沾满露珠的花叶变得鲜艳欲滴。
沿着拥有精致雕花木质栏杆的楼梯走上二楼,前面身着传统服饰的佣人将会客室的推门拉开,一眼便看到与环境风格截然不同的屋主人。对方闻声投来视线,随即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外来民族的礼仪言伊都已熟练掌握,自己民族的礼仪自然不在话下,他微微倾身点头问好,随后在茶案前双膝并拢跪坐在柔软的蒲垫上,理了理衣襟挺直背部,将双手整齐地至于膝头,安静地等待对方烧水泡茶。
当一只冒着热气只注到七分满的茶杯被送到自己面前时,言伊露出微笑,并拢食指和中指在茶案上轻扣了两下。待耐心品过茶,言伊这才开口打破沉默:“你要的东西拿到了吧。”
“是的,但你的方法太损了,言伊,我差点被那条疯狗杀掉。”女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看来对你来说确实是个惊喜。”言伊对此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因为自己的策略成功而表现出些许得意。
“我还在想你突然让我带两个人去付卿澜办公室干什么,去了才发现出了那档子事。”
“而你也按我预想的那样完成了剧本,我们真是合作无间呐。”
望着对方那泰然自若开玩笑的模样,殷夫人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猜透,这种感觉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难受。而那个战斗起来完全不要命的男人也不好惹,不仅下手凶狠果断战斗技艺高超,脑子还转得特别快。两个怪物一样的男人联手,让人觉得没有必要的话最好不要去和他们作对。
“但我损失了两个下属。”
能够顺利拿到资料脱离议会控制是好事,唯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被同为贵族的人杀死这一点,殷夫人难以接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光用死亡威胁付卿澜根本没用,得给她点甜头才会上钩,所以不能让她看出来我们之间有联手的意图。要想骗过敌人首先得骗过自己人不是吗?”
“我可不是你说的什么自己人,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也罢,现在你已经拿到需要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想要的东西了?”
“你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殷夫人放下手中的茶具,从桌下拿出一个皮夹打开后递给了言伊,“中枢就在你昨晚派人去的那间厂房里。”
仔细翻看了手中的皮夹,里面是殷夫人收集的照片和一些文字资料,都是关于中枢的。言伊思忖片刻,开心地笑起来,说:“倒是和我猜的差不多。”
“你都知道了?”殷夫人感到一头雾水,根本猜不透眼前男人的心思,“为什么还要跟我进行交易?”
“有些事情就算心知肚明,找不到证据也无法说服自己,而现在的情况又必须慎之又慎。”
“资料你也看到了,这些都是我为了要挟付卿澜交出技术数据而偷偷收集的,却都是些无法被证实的东西。中枢的事情还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那东西被封存在厂房最深处的特殊房间里,墙壁地板都是按照最高级别的金库标准修建,能抵御导弹轰炸,而且要开启入口需要同时启动12个藏在厂房各处的锁定装置。”殷夫人认真而详细地为言伊讲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诚实地履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但她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并劝说道:“在现有的实力下要攻克这样的城池堡垒,除了带人强行杀进去拿下控制权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明天军队就会开进1区,在庆典开始的那一刻屠杀游行现场的民众,时间上已经不允许再从长计议,用其它办法我们很难有胜算。”
“我们?”言伊玩味地斟酌殷夫人的用词,无需计算便得出结论:“看来你也想拯救那些无辜的人类?”
垂下眼睛盯着清澈的茶汤,殷夫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说:“我没有那么伟大的理想,我只会为了我的族人而战斗。”
“你放心,我会赢得这场胜利的。”
语气虽平淡,言伊的眼神却坚定得不可撼动,眉梢的自信让人无法质疑他的发言。
“难不成你找到了别的方法?”殷夫人诧异而不可置信地看向言伊。
“不,根本就不需要。”
“什么意思?”
“因为中枢并不在那里,或者应该说付卿澜不会在那里启动中枢。”
茶盏落定,碰在茶托上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仿如一把镇尺,在这个瞬间言伊用它给所有事情都定下了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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