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往地平线的距离又拉进了一些,巷道里,建筑的影子变得愈发浓郁,墙与地面几乎快要浑然一体。
在这一片黑暗中,鹤梅步履维艰,好几次都差点被敌人逮到。残破的躯体如同一台流水线上的机器,由皮带带动齿轮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向前奔跑的动作。陡然间一个泛着微弱银光的物体从身旁穿过插进面前的泥土中,鹤梅被绊倒在地,回过头才发现是典狱长手中的那把剑。
敌人的动作流畅得几乎没有停顿,落地、拔剑一气呵成。正要朝鹤梅发动攻击时,跟在后边的久珣刚好赶上,立刻扑过去从后方死死抱住他没能让他得逞。
即使只剩一只翅膀能动,也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正是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久珣才得以及时阻止敌人。
“碍事!”
低吼一声,典狱长扑腾起翅膀,身子一甩就挣脱了久珣的桎梏。
得到喘息的鹤梅在久珣倒地后又立刻持剑还击回去,却被典狱长提剑挡住又猛地一推,将近极限的她无力抵抗,向后踉踉跄跄地退去。对方趁她没稳住重心,抡起刀柄一记重击将她打翻在地,鹤梅顿时昏迷过去没了意识。
“我承认你们的实力,但终究是我的手下败将。”典狱长扔下手中的剑,转身走向趴在地上的久珣,将他一把翻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会让你们死得痛苦一点,就从你开始。”
强烈的窒息感令久珣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一只手本能地扒住脖子上的手,而另一只手在地上悄悄摸索,希望能找到作为武器的东西。他不想放弃,不单单是怕死,更是因为自己已经违背了和佐胤许下的其中一个约定,他不愿也不能再违背另一个。
“死吧,可恶的天使!”典狱长手指猛然收紧力道,几近疯狂地吼了出来。
琥珀色的双眼因痛苦而瞪大,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像卡带的磁带一般。久珣的视野变得模糊,后脑勺靠近颈椎的地方涌出一股压力,像是血管中的血液聚积得快要爆开似的。接着这股压力向鼻腔蔓延,思绪开始混沌,眩晕感逐渐强烈,最后将视野染上了黑色。
就在意识快要被痛苦完全吞噬之时,久珣的指尖感受到了一阵散碎的触感,他便毫不犹豫地抓起那堆物体,朝身上压着的人用力扬起。
粉尘和碎石子混合而成的砂砾遮盖了典狱长的视野,同时也覆满了他的眼球。他哀嚎着捂住了眼睛,紧接着脸上又挨了一拳,被打得向后退去,久珣的呼吸和意识立刻回到了身体。
贪婪地深吸几口湿冷的空气,待缓过神来,久珣瞥见身旁半掩的金属门,心中顿生一计。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拽住那张门的边缘用力拉开。
笨重,厚实且坚固的合金门发出了略显沉闷的金属声,随后久珣扇动着仅剩的翅膀助力,推着那扇几百斤的门,以极快的速度朝仓惶揉着眼睛的中年男人撞去。只听一声响彻巷道尚有余音的撞击声响起,典狱长魁梧的躯体应声倒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没了意识。
发现自己打倒了敌人,劫后余生的脱力感顿时席卷全身,久珣像一面脱离旗杆支撑的旗帜般飘摇着向下滑落,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线晴朗的夜空,直到呼吸平稳下来他才再度从地上爬起,之后走到鹤梅身边蹲下,用极度轻柔的动作撑起对方上身抱进怀中,小心地拍了拍那张沾满灰尘的脸。
“喂,鹤梅,你醒醒。”
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鹤梅的意识有了反应,她眼皮颤动几下,随后睁开眼,看到了还活着的久珣。
“怎么回事?”鹤梅一下便从久珣怀中惊起,随后四下里扫视一眼,发现典狱长已经不省人事。“你,你把他干掉了!”
“不是,他只是晕过去了,趁他醒来之前赶紧走吧。”
“这个混蛋,不宰了他真是便宜他了!”鹤梅生气地啐了典狱长一口,然后站起身理了理裙子说:“得找个东西把他捆了,留活口对言伊来说会更有用处。”不过话一说完她就犯了难,周围似乎找不到能用来捆人的东西。
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久珣看到金属门后边的房间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打开手机照明钻进去溜达一圈,没两分钟便出来了。
“把他关进这个房间里应该跑不掉。”久珣指着黑洞洞的入口对鹤梅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
“我想应该是个冷库。”
“冷库?好主意!”鹤梅忽然变得干劲十足,脸上挂起一丝坏笑,“就让这个无耻的混蛋好好体验一下蹲监狱的滋味吧。”
事情敲定,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个像熊一样强壮的男人拖进冷库。随着金属门上的圆形阀门转动,门栓逐渐卡进插槽中,将冷库锁了个严实。
“在回去之前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吧。”鹤梅指着耷拉在久珣身后的翅膀,眼中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那个触目惊心的断面,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背后隐隐的疼,她不难想象面前的男人到底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扛下来的。
“现在好像不怎么疼了。”要不是鹤梅提起,久珣都没想起这事。
“还是稍微固定一下比较好,这样骨头才好愈合。”鹤梅说着,浑身上下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用的东西。于是她灵机一动,从侧边撕下了一块裙子上的布料,然后在路边找了几根枯萎的不知名藤蔓,又捡了两块窗子上掉下的碎木板,给久珣固定好了翅膀。
“谢谢。”
“客气什么,要不是你打败了典狱长,我们早都没命了。”鹤梅笑着,拍了拍久珣的背。
主骨虽已接上,翅膀还是没法立起来,像一把羽毛扫帚般挂在久珣背部,走路时尖端在地面上拖拽他也丝毫不在意。比起这么点细微的疼痛,他现在浑身上下哪儿都疼,每走一步都感觉骨头在散架的边缘,腿部肌肉痉挛得厉害。
望着城区中央的方向,久珣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鹤梅,佐胤他去干什么了?”
“他跟言伊去找中枢了,虽然只是推测,但言伊说那个东西就在审判庭。”
“只有两个人吗?”
“不,三个人。”
“这么点人真的够吗?”久珣不禁担心起来,既然中枢在那,议会肯定会派很多人保护才对。
“放心吧,议会也许根本就想不到言伊已经看破了他们的伎俩。”鹤梅冲久珣勾起嘴角,眉间洋溢着自信,“那边应该快结束了吧。”
就像是回应鹤梅的期待一般,她耳中的通讯器此时也适时地响了。
“喂,这里是鹤梅。……嗯,久珣跟我都没事。”
回复通讯的声音吸引了久珣的注意,他把视线挪到鹤梅身上,却见对方那清秀的面庞上逐渐失去神采,水灵的黑眸微微睁大,掠过惊恐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久珣轻皱眉头警惕起来,心中涌出一股不安的感觉。
“中枢被他们摧毁了,但是……”鹤梅咬咬嘴唇,犹豫过后还是交代了情况,“佐胤为了掩护言伊救人,一个人留在了审判庭。”
听到消息,琥珀色的眼中惊起一片波澜,但很快便平息。
“审判庭在哪?”久珣问道。
无需多言,鹤梅懂得对方心思,遂如实告知:“这边往西南方过去最高的那栋建筑就是,我要出城去联系陆忠义他们增援,你一定要把佐胤接回来!”
久珣没有回应,沉默地转过身,立刻朝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望着消失在路口的背影,鹤梅表情坚定地攒紧拳头,不自觉地念道:“久珣,去迎接你的英雄吧,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七小时前。
在沙发上睁开眼,佐胤发现对面坐着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闭眼前是什么姿势现在依然什么姿势。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睡醒,感觉精力重新充盈后,便向对面那个拿着一本书,气定神闲喝着茶的男人身后的管家,要了一些养护武器的东西。
既然要养精蓄锐,那就得彻底一点。
对于佐胤这种娴熟的老手来说,武器保养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用干燥的毛巾擦拭刀身进行完收尾动作,他将那把刚开过荤的新刀重新推回了刀鞘中。
“嗯?总算来了。”看到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言伊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书,翻阅过消息后,视线又落在了佐胤身上。
“别说废话。”佐胤抬起眼用眼神警告言伊,并提前出声阻止了对方可能即将开始的详细讲解。
也不知是误解还是有意,在佐胤交代过后,言伊体贴地把所有信息浓缩成了这么一句话:“中枢在审判庭。”
而显然,佐胤在判断过后也得出了结论,这回连声音都开始低沉下来,回应说:“没让你这么精简。”
“要是相信我,直接跟我走就是。”
“我要不信你也不会跟你联手,这次事关重大,我信得过你的动机,但信不过你的脑子。”
“你可真难伺候,久珣没少受委屈吧。”言伊往后一靠,双手抱腰昂起头,垂下深灰色的眼眸盯着佐胤。
“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佐胤神色越发冷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耐心。相信我,需要你出手的时候我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那就别挑战我的耐心。”
每次交流总是三两句话便开始掰扯,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最后言伊还是做出了让步。
“好吧,现在的情况是议会护卫团的兵力几乎都聚集在了医药工厂,三个区的天使联合军正跟他们在大门前对峙。”
“这就对了,会派重兵把守不就代表东西在工厂。”佐胤挑起眉梢,对言伊先前的结论发出质疑。
“通常情况下你的推测很合理,但是你不了解付卿澜这个女人,我跟她交手多年,算是对她的做派有了深刻认知。”
“说吧。”
“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自己以外的人,并且猜到我们会从殷夫人那里捞情报,所以才将关于中枢的信息透露给殷夫人。但是,这也是她高明的地方,按照我们以前交手的思路,她认为我会识破她给殷夫人的消息是有意在引导,从而反向推导中枢就在工厂,而殷夫人手里的消息是真的。”
“那你这次怎么改思路了?”
“先前跟你分析过我的推测,虽然听起来很合理,但是都建立在中枢不能被短时间内转移的基础上,如果中枢能移动呢?”
“意思是它有可能会在任何一个地方?”
“是的,为此我才让邢知雪潜入内部调查。就是那个让你去厕所领道具的女佣,她是个厉害的骇客,潜入技术也十分出色,真是让我意外。”言伊食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似乎对口中的女人十分感兴趣。
“呵,这就有新欢了。”
“只是对有才之人的欣赏而已。”
“所以绕了半天还是在说废话。”
“能聊下去不是也有你的功劳吗?”
面前态度轻浮说话又拐弯抹角的男人,仗着他人有求于自己便恣意妄为,佐胤感到极度不爽,却也只能忍了。
“说实话我根本不想理你,会捧场完全是想让你尽快搞定议会这个烂摊子,等事情结束后,你给我小心点。”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这是佐胤最直白且最严厉的警告。
“那不是正好,你要是对我动手我就有理由单独找久珣打小报告了。”言伊笑得无比灿烂,用调皮的语气说出了令对方更加火大的话。
“哼,出息。”佐胤不屑地鄙夷。
“行了,闲聊就到此为止吧,实际上邢知雪刚才给我发的那条情报才让我确信了中枢的位置。”言伊终于把话题带回了正经方向,“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一点,又是放假消息又是调集兵力,结果主将竟然不在。”
“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竟然还能把你耍得团团转?”佐胤幸灾乐祸般地冷笑了一声。
“不,她并没有犯错,只是我技高一筹。”
“你还真有脸说。”
“直到邢知雪给我消息前她都呆在工厂,只不过刚才偷偷开溜了而已。”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夸奖你。”
“我又不稀罕。”言伊满不在乎地说,“看样子她也不想两边开战的时候波及到自己,又因为赫克托带你进去闹了一场,所以没想到我会换个方式让人潜入内部监视她。”
“所以呢?为什么一定在审判庭?”
“因为……付卿澜现在就在审判庭。而人嘛,总喜欢把接下来要用到的重要物品随身带着。”
谈话结束,如同收到某种信号般,眼角挂着自信浅笑的银发男人,和压低眉毛眼中露出凶光的黑发男人同时站起身,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跨步迈向客厅的大门。
三小时前。
黑色轿车安静地驶进了一座荒废的公园,在几乎一人高的芒草丛中,沿着尚且保留完整的石子路平稳前行。
昔日盛极一时的乐园如今只留下锈迹斑驳的游乐设施,在藤蔓植物的依附下,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绿色“巨兽”。它们立于孤寂的夜空中显得有些瘆人,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将脚下路过的行人一口吞食。
废弃的游园广场上,红色地砖已经被雨水侵蚀得粗糙不堪,暗沉无光。边缘矗立的几座卖小食的屋子和售票亭上,镶嵌了霓虹灯带的招牌皆已坍塌,有些砸在地面上四分五裂,有些半挂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窗口前,摇摇欲坠。
穿过这片如末日般的光景,车子在铁锈遍布的大门前停下,司机下车绕到另一侧为后座两位乘客打开门,并微微弯腰恭候他们下车。
“洛伦佐,你留在这待机。如果有漏网之鱼从张鹤梅那边过来,记得处理干净。”
“好的,主人。”
给管家下达指令后,言伊在佐胤的带领下走到了紧闭的铁门前,只见对方用冷淡的红眸上下扫视一眼,然后冷不防的一脚踹开了那扇门。
说是“开门”也不太贴切,在震得耳膜生疼的撞击声中,门轴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一断两半,整扇铁门轰然倒塌,脚下的土地都为之一颤。而粗暴的红眸男人无视这一高调举动,踏过横尸地面的铁门继续在前方开路。虽然面部像凝固一般没有什么表情,但总让人感觉他有些急躁。
言伊倒不介意弄出太大动静,敌人该来的迟早会来迎接他们,己方打手战意高昂反而省了动员的力气。
夜晚宁静祥和,温柔如水的月光倾泻于荒凉的大地,给坚硬龟裂的人工路面镀上一层银色的梦,远远望去如行于水面之上。无人居住的残垣断壁也不再那样阴森萧条,反而多了一些童话般的神秘和奇异。
这一趟让言伊感觉不到决战之前的紧张感和危机感,反倒有种月下漫步的浪漫,虽然一同前行的对象并不尽如人意。战争、灾难、种族覆灭、末日降临,这些词汇完全没有任何实感,在议会的计划得逞之前,天使们还在为谁当老大而处心积虑,人类也依旧繁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纪念日的欢乐中。
而随着踏入被高楼阻挡了月光的阴暗街道中,这份安宁也被寂寥的黑暗蚕食,空气中的霉味、某处传来的滴水声和缝隙里漏出的微弱风低吟,无一不刺激着原本松弛的神经,强行将它们像琴弦般绷紧。
目标已近在眼前,只要再穿过两条从面前横贯而过的街道,就能触碰到前方广场正中间的审判庭大门。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阻碍,这在言伊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因为他已经做好了被付卿澜拦截的准备却并未被拦截,究竟是未能预料还是空城计便不得而知。
正当言伊估摸着已经靠得足够近,是该要碰到敌人的时候,前方楼顶适时地响起一阵急促的不似人类的沉重脚步声。随后一名长相可爱讨喜,织着两条低垂麻花辫的女孩从建筑上一跃而下,漆黑的金属躯体在明亮的月光下熠熠生辉。而她的身后还跟着一条全身批覆着同样铠甲的机械犬。
如一颗深水炸弹般,女孩重重地落在两人前方的十字路口中心,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悲鸣后碎裂坍塌,平整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夸张的凹陷。那条机械犬倒是动作轻盈敏捷,紧随之后落地,忠诚地贴在女孩腿边冲敌人亮出金属獠牙。
闪着一圈蓝光的瞳孔如摄像头一般机械地收缩,女孩抬起冷酷的充满杀意的双眼,用冰冷的语调播报:
“警告,前方发现敌人,危险系数s,歼灭模式已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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