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海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骨科办公室。
夏日烈阳焦灼,蝉鸣郁躁。不过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玻璃窗是双层夹层的,不仅不晒,连蝉鸣也听不连贯。
可即便这样也没能延缓楚琅的焦虑——她的主任兼导师刚收了两个病号,说情况有点特殊,就都分给了她,让她练练手。
她本来还以为是病例特殊,没成想顾导是要磨练她的性子——这俩一个是小孩,长了软骨瘤,家长是个刁钻的,住院流水每走一笔都追着她和护士刨根问底;另一个是工人在厂里被设备搅了腿,胫腓骨中下段粉碎性骨折,本身手术没什么难度,但厂里领导来了一趟,估计是赔偿没谈妥,在病房里闹起来,警察都来了,推搡间病号激动下了地,二次骨折直接进手术室了。
他这二次手术的账还不能走工伤,报销得少。民事纠纷警察局还没个结果,楚琅在工位上看着病历直犯愁。
“还不走啊楚姐?”实习生小杜来了大半年,早就跟这里大夫打成一片,见到点了楚琅还不走,关切了问了句。
楚琅扯了扯将要从膝盖滑落的小毯子,吐出口浊气,抬着眼皮略虚弱地回道:“马上了。”
“那我先走了啊姐,明天见!”
“明天见。”少年人很开朗,还会来事儿,估计下次院内招聘就能当同事了。他好像从来都没愁事儿,整日笑得暖洋洋的。
楚琅心里烦闷,便出去上住院楼溜达一圈,查了房,顺带着跟护士对了遍医嘱。
就在回来路上,手机突然响了。
“下班没?帮我个忙!十万火急!”
“刚要下,怎么了?”
尹青瑶正在迎海市最堵的商业街调头,双向就两条窄道。她开车技术差到爆炸,奈何她开的是粉色喷漆卡宴,两边车没一个敢上来跟她硬挤,只能按两声喇叭泄泄愤。
“我刚要去占场子,公司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签字,你帮我去占个前排呗,难得鸢尾花能来live house!”
楚琅仰头看了看还未西沉的太阳。
“你给我发个位置,我这就去。”
“最爱你了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楚琅把手机离耳朵远了点。
“先挂了,我还在医院呢,你好好开车。”
尹青瑶给她秒发了个地址。楚琅以前跟着她去过一个livehouse,狭小的空间,除了舞台全是人,还没有坐的地方,音乐一响,整屋人就开始着魔了似的蹦迪,她真是融入不了一点。
“您好,请问今晚是这里有演出么?”
场馆门口两个大学生模样、带着挂牌的女生匆忙站起:“啊,对对,是的。”
楚琅打开手机,找到了尹青瑶刚发给她的券码。
“小姐姐你是谁的粉丝呀,来这么早。”
“啊,我就来听听歌。”楚琅隐约记得尹青瑶说了个什么花。
“好的~您可以去里边等,现在第一排还有位置呢。”小姑娘娴熟地给楚琅带上手环,“希望您今晚玩得愉快哟~”
“谢谢。”
这次的场地比上一个大一点,前面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正倚着栏杆聊天。他们的穿搭层次丰富地令人咂舌,五颜六色的潮男潮女,身上满是夸张的配饰。楚琅一身黑色的运动套装,硬着头皮朝那帮人走了过去。
尹青瑶在场子满了大半之后姗姗来迟,轻薄的小吊带裙,妆容靓丽精致,丝毫没有赶路而来的疲惫。
“我回去了啊。”楚琅打了个哈欠,朝尹青瑶摆摆手。人群早已开始躁动,交谈声嬉笑声都快顶破屋顶——她都怕一会儿音乐响起把她耳膜震破。
“别呀,咱俩都好久没见了,一会儿看完请你吃夜宵。”尹青瑶箍着她的胳膊,“你一天就科室和家两点一线,比你们主任都敬业。”
楚琅还想要走,她直接把人都抱住:“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震耳欲聋的,鸢尾花是情歌出身的,好听!”
她这才无奈地倚上栏杆,一副我倒要听听的架势。
直到开场一个大马猴子一样的男人窜上舞台,上来就朝底下嘶吼了一声:“哈喽!迎海的朋友们!我们来了!!!”
紧接着密集的鼓点直击心脏,灯光亮起,场子被一瞬间点燃,楚琅差点没心脏骤停。
“啊,那个,今天有好几个乐队,嘿嘿,鸢尾花是最后一个。”尹青瑶朝她心虚地憨笑两声。
楚琅气得头昏。她今天本来就忙得心力交瘁,只想安安静静回家泡个澡补个眠。她还抢的第一排,离舞台最近,那个主唱斜挎一把电吉他,几次冲到前面来秀指法,楚琅很想冲上去把那几根弦拿手术刀割断。
就这样煎熬了一个多小时,在某个乐队下场的间隙,尹青瑶突然用胳膊肘拐了拐她,示意她下一个就是鸢尾花了。
楚琅勉强提了提精神。
方才炫目的灯光变暗了一阵。楚琅有些夜盲,只能隐约看到有人在往台上搬东西。
一束柔和的白光打在舞台上,却没照清楚任何人,只有一个侧影。
舒缓的键盘乐声响起,人群从躁动陷入了片刻安宁。楚琅紧绷了一晚的肩膀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
吉他弦被轻柔拨弄,一道温暖却透亮的声音随之穿过浑浊的空气,传送进楚琅的耳朵里:
“我想你,酒杯在手里。
我愿意,每梦都有你。
可飞鸟从不等雨停,
坠落的已不再原地,
我想那是面破碎的谜底。
……”
尹青瑶不愧是迎海市娱乐小天后,眼毒耳朵刁。这主唱刚开嗓就把前面的秒了,安安静静,却直击心灵。
满场的人群也不再癫狂地摇头晃脑,不少人举着手机,打开手电筒,跟着乐曲的旋律摇摆着手臂。
好干净。
楚琅仿佛闻到了手术室那股清新的消毒水味儿,把这乌烟瘴气的livehouse冲刷了个彻底。
一首歌很快结束。台下响起了轰烈的掌声,楚琅也抬手跟着鼓了两下。尹青瑶斜着一双桃花眼瞥她,看,姐的眼光不错吧。
楚琅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大家好,我们鸢尾花,终于来了。”
灯光大亮,台下欢呼顿起。
楚琅本来侧头在跟尹青瑶小声讨论着一会儿的夜宵,闻言循声往台上一瞥,整个人若遭雷击,瞬间定格。
方才那十来首躁动不安的刺耳音乐都没能让她沸腾,而当她看清那舞台中央举着话筒,眼尾含笑的主唱时,全身却像被扔到油锅里一般,瞬间滚烫。
他长高了。
脑子里刚突兀地蹦出这么个念头,回忆便如开闸洪水,猛兽般将她吞噬。
鸢尾花……竟然是这个鸢。
“老规矩,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乐队的吉他手兼主唱,何谦鸢。”说罢他把话筒递给身后的键盘手,让每个乐队成员介绍自己。
尹青瑶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是吧,姐们儿,你被点穴了啊?小龙虾到底要蒜蓉的还是麻辣的?”
楚琅没回答。
从看到何谦鸢的脸开始,她就像被套进了一个罐子里。她有点害怕去看,又渴望去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师宴上,那些讨喜的学生们和老师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他们班所在的包房更是气氛格外热烈,喧闹声都要掀翻屋顶——因为当初高二就出国的何谦鸢回来了。那可是校园的风云人物,真正品学兼优的好苗子,是他们班主任逢人便吹的得意门生。他在男女生里人缘也都不错,大家见他回来都很激动。
酒精上头,大家对明天的希冀都掺杂着分离的不舍,百般情绪下,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嚎啕大哭,楚琅也跟着掉了两行泪。在明亮宽敞的包厢里,何谦鸢站的位置离她不远,他始终挂着笑,抱了抱身旁哭成泪人的体委,而后又朝她的方向走来,抱了抱她眼前抽噎的另一个男生。
然后何谦鸢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似她的窘迫和心如擂鼓,何谦鸢自然地张开了手臂,绅士地抱了她一下。他的左手还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那一刻她的心快要爆炸——那是多年后回味想起,仍如轰隆雷声般的剧烈心跳。
何谦鸢本来还要朝她身后走去,奈何喝醉的班长突然扯过话筒,让大家听听他的肺腑之言,还把何谦鸢叫了过去。那之后楚琅一直红着耳朵,余光追随他的脚步,他再没空闲去拥抱别人,她成了他这次仓促回国赴宴唯一拥抱的女生。
可那之后,他们从未联系,更别提相见。
十年匆匆过,她已经在俗日中渐渐心如朽木,不愿去回忆青春。而眼前的少年,却十年如一日地站在青春里,连微笑时眼尾的弧度都如出一辙。曾经楚琅也好奇过,这样纯粹炙热的少年,会不会也终归人海,被埋于枯燥乏味的生活。可当她看到何谦鸢站在舞台的中央,斜背一把吉他,微笑迎接掌声,她才晓得,日光夺目,永远不会被掩盖。
“接下来,是很多粉丝之前想听的一首歌。”
台下已经有几个女孩子激动地尖叫出声。
“很荣幸,拿到了前辈的版权。一首五月天的《步步》,送给大家。”
楚琅望向舞台。灯光已被切换成淡蓝色,像水雾。她透过十年的光阴,静静地听他拨弦,听他开口。
“……世界已灰飞烟灭
而爱矗立高楼间
你是真的或是我的幻觉……”
尹青瑶边跟着哼哼,边下单了两斤麻辣小龙虾。她喜欢鸢尾花,但那只是她万千宠爱中的一小份子。她浏览着外卖界面,又问楚琅吃不吃肉夹馍。
结果楚琅又没理她,她佯怒扭头看去,却发现楚琅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舞台,眼角不知何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泪痕。
注:歌词引用来源:五月天《步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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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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