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谦鸢从组乐队以来,粉丝不少。他嗓音透亮,音色别具一格,虽说是半路改行学声乐,但天资摆在这儿,再加上他对把控歌曲情绪方向上有着独特的天分,唱情歌很容易让人着迷。
他翻唱过不少前辈的作品,也有火出圈的现场,大花总嘲笑他没挣两个钱,全搭在版权费上了。
今天这首歌是最贵的,但作为迎海市本土乐队,竟然成立两年才在自己家地盘开live,何谦鸢带着一点抱歉,于是便买了这首歌的翻唱版权——《步步》这首歌在他粉丝群里呼声很高。
他每场演出都很在乎观众的反应──所以当他刚唱起第一小节,目光突然捕捉到第一排那女孩专注、不加掩饰的目光,正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欣赏、快乐、爱慕,反而有些空洞,仿佛在透过他,去看什么不存在的人。
有些伤感。
何谦鸢只是略过那一秒,心底便萌生了诸多情绪。但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继续投入演唱。可那道目光令他始终无法忽视,演唱中途他不受控地再次看去,只见那姑娘瘦削的脸上,竟挂着清亮的泪痕。
他有点不忍心,于是他从唱椅起身,边唱边走向舞台旁,抽了两张纸巾。
尹青瑶见楚琅状态不对劲,赶紧摇晃她的胳膊──讲真从认识楚琅开始,她就没见她哭过。
“姐们儿,你可别吓唬我啊,怎么了?”见楚琅还是双眼空洞地盯着舞台,她疑惑地扭头,端详起舞台上的几人──就在这时,鸢尾花的主唱突然起身,走向了舞台一侧。她还以为是拿什么道具,没成想他转过身,手里竟拿着两张纸巾。
然后他径直朝她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尹青瑶心如擂鼓,电光火石间,她好似预感到了什么。
何谦鸢在舞台的边缘蹲下。此时歌曲正好到中间的间奏部分,他伸着胳膊,把纸巾递给了尚在愣神的楚琅。
身后的人群中响起尖叫。楚琅被激得猛一回神,正对上何谦鸢起身,她低头看下意识接过的纸巾,泪水再一次决堤。
“刚才……到底是怎么啦?”散场后,尹青瑶载着楚琅回了自己的公寓。路上等红灯的间歇,她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楚琅嗓子干哑,拧开水灌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感情地说:“鸢尾花的主唱,何谦鸢,是我的高中同学。”
“哇,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提过的。”
尹青瑶思绪飘远,她突然回忆起大学时候某个夜晚,寝室里聊起的话题──
谈没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喜欢谈不上。他太耀眼了。”
上铺的舍友是个热性子,一个劲儿追问楚琅,上学期间有没有暧昧的互动?有没有擦出什么稚嫩的火花?
楚琅那时候没再接话,还是身为舍长的尹青瑶解了围,说该睡觉了,第二天还有早八。
“那个……很耀眼的男生?”
“嗯。”
聊了些伤感的话题,也勾起了尹青瑶难堪的回忆,俩人配着夜宵干了两桶黑啤,要不是第二天还得起早查房的楚琅拦着,酒柜里那瓶干红也得起了。
夏季的清晨是楚琅最爱的时分,天亮得很早,气温也合适。她总是很早就到医院,先查查房,捋一遍一天的工作。
“早啊楚姐。”
她刚换完工作服出科室,就碰到了顶着两个乌黑眼眶的实习生小杜,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她打招呼。
“又让你孙哥叫来顶夜班了?”医院里不少大夫都喜欢使唤实习生,他们科也有这样的“人才”,小杜是个好说话的,干活利索,关键宿舍离得也近,总让人忽悠来上大夜。
“嗯呢。”他揉揉眼睛,“昨晚26床又闹了,那孩子他妈嫌隔壁床打呼噜,非让孙姐给换病房,孙姐说只剩VIP了得加钱,还有包间费,她就撒泼开了,吵醒了好多病号,还差点叫保安上来。”
“哎,什么人都有。那最后解决了吗?”
小杜一摊手:“也没解决啥,她想不掏钱白住,孙姐也不是好欺负的,直接怼回去,最后病房也没换成。”
“我知道了。”楚琅点点头,随后又上下打量了眼小杜,“你今天回去休息吧,我和你王哥顶得住。”
小杜双手合十拜拜:“谢谢姐!!活菩萨转世啊!!”
楚琅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待小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脚步一转,去了住院部。
已经七点多了,热气开始酝酿,阳光也由柔和转为刺眼。楚琅轻轻推开病房门,停在了“26”号病床床尾。
总是尖酸刻薄样子的母亲此刻正趴在病床边熟睡。她脸上没太多皱纹,看着很年轻,只是连在梦中眉头都狠狠纠在一起。相比之下病床上的孩子睡得格外香甜,看样子术后恢复得不错。
楚琅走出来,轻轻阖了门。
她来护士站问问情况。
“哎,你不晓得勒,那女人也是个惨的。”孙姐是骨科住院部护士长,南方人,说话还带着点口音,“虽然搞的我们都海烦,但听说她相好的欠债跑咯,就剩她孤儿寡母,也木得钱。都是被逼勒。”
楚琅站在满是晨光的走廊里,竟觉得有些阴冷。
今天是周六,楚琅要去门诊坐半天,上来再整病历、下医嘱、查房,一天时间眨眼过去。尹青瑶下午才醒酒,错过了合同签约,损失了八十多万,哭诉着要让楚琅请客,楚琅是真累了,推了约下班就回家泡澡补眠。
往日她都会放个吃播再泡澡,闭眼光听声。然而今天她打开某站,突发奇想,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鸢尾花三个字。
然后她就一直泡到水冷掉──她把搜索页高赞的视频刷了个遍,听完从浴缸起身冲洗,像一尾鱼重归大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放松了警惕。
她在梦里又遇见了那个拥抱。
一个周后,尹青瑶直接来她医院堵她,穿着一身阿玛尼夏季新款紧身包臀裙,**惹眼。
俩人驱车去了一家湘菜馆。
“嘿,大忙人,快给我满上。”
“可别,我不想再在半夜照顾醉鬼了。”楚琅就给她倒了半杯果啤。
等菜间隙尹青瑶欣赏着新做的美甲,突然问道:“你……没想去联系联系你那老同学?”
楚琅正举着酒杯小口啜着,闻言仰起头猛灌了一口,差点儿呛着。
“拉倒吧,人家再以为我是私生饭。”
“倒也是。这么多年不联系了。”尹青瑶托着腮若有所思,“想当初你们医学院那么多男生,现在你们科里除了你都是男的,怎么就没谈段恋爱呢?”
“你没听过,最不靠谱的恋爱,就是和大学同学还有同事吗?”楚琅唆了一只牛蛙,被辣得有些口齿不清地回道。
“也是。”尹青瑶咂咂嘴,“差点忘了我自己这个反例。”
楚琅拍了拍她的手背,略显敷衍地安慰了一下。
尹青瑶最后到底还是喝醉了,楚琅把人搬回家抬到主卧大床,自己则坐在阳台飘窗上,黑暗中思绪翻飞。
其实不是她不想谈。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些年,有三两追求者,但她就像一块雪地里冻硬的砖头,太难磨合。再加上她对事事冷淡的态度,周身都萦绕着拒人千里的气场。
就连同性的知心朋友,兜兜转转身边也剩下尹青瑶一个。
所有人提起楚琅,好听点说是“高岭之花”,难听点的就是“干嘛总摆个臭脸”。其实也不是她性格使然,她只是很自卑──小时候她生过一场大病,吃了很久的激素药,导致少女如花的年纪,她胖得几乎塞不进班里拥挤的座椅。
可那时候没心没肺,总爱笑,她现在时而做噩梦,就是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朝她笑。
后来痊愈停药,控制饮食了小半年,她很快就瘦了下来。一米七二的身高,至今仍是九十来斤晃荡,可当年那肥肉如同跗骨之蛆,把十八岁的她钉在了耻辱架上,二十八岁仍鲜血淋漓。
联系何谦鸢这个想法,在偶然重逢的那个晚上达到顶峰。她都找到了当年的班级群。她当初没敢加何谦鸢,怕不被通过,如今想了想,也没再去打扰──他们只是两条曾经相交过、后来愈走愈远的相交线,联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个对方通讯录里的死人,像个偷窥狂一样来回翻看他的朋友圈吗?
庸人自扰罢了。
又是小半月过去,转眼到了伏天。
滨海城市的空气里不再是腥甜的海风,一股焦灼带着黏意的热浪漂浮在空中,浇筑进皮肤上每一个毛孔。办公室的冷气开得更足了,走廊却是湿热,来来回回,楚琅便得了流感。
顾主任难得给她批了三天假,楚妈不远千里从老家过来照顾她。其实楚琅自小就生在迎海,连大学都在这里上的,可楚琅的父母是羊城人,母亲恋旧,两人在楚琅大二那年就回了老家。
“哎,你说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可心的。”楚妈年纪不小了,鬓角雪白,正坐床边剥橘子皮。
楚琅全当没听见,装迷糊哼哼两声。
“人家青瑶,性格爽快,不愁以后。你呢,小时候挺好的,怎么长大就成了个闷葫芦,连对象也不找,生病了自己又不会照顾自己,只会叫人操心。”
父母年岁上涨,嘴也跟着絮叨。楚琅没顶嘴,只扭头看向窗外。
这是她当初千选万选,最喜欢的一套房子,虽然房东连热水器都没安,她还是住下了──这个房子卧室有一扇大窗,每当她躺在这里,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看到外面高架桥上的车水马龙,喧嚣闹市,在窗户的阻拦下统统与她无关,让她非常有安全感。
她内心渴望融入,但那只是心底最微弱的呐喊。多数时候她只会蜷缩在壳里,当一只谨慎的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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