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屋顶俯视下去,正是夜半灯火通明时,到处都是映光灯笼和隔窗烛火,支撑着这片地下城的不夜天。
虽说这里不分白天黑夜,日夜点灯,但不知为何,夜里的灯焰,总是比白日时辰里的晕眼迷人。
妖七没有高层的通行权限,是从自己房间窗户外踩着外面窗台的边缘跃上去的。
当他来到屋顶时,一个背对他而立的白衣身影正背手摇扇,欣赏着楼下绵延百里的彩灯煌煌。
妖七现在行动走路已经可以控制到完全不发出声音。就像两年前他感知不到踪迹的参域。
然而参域也不是两年前的参域了。
“来了?”
几乎是他小臂勾上屋顶木梁的同时,这句询问便飘到他耳边。
刚爬上屋顶的妖七慢慢握紧五指,手下挑梁硬木如泥巴一般,凹陷进去五道鲜明的指印。
自己一直在爬,可是还没赶上那个人。
长身修立的白衣身影合扇转身,衣袂飘转,笑容在灯色边缘中被沾染几分暖光颜色。
妖七刚站直身子,二人便隔着中间空空的天井四目相接。
“最近身体怎么样?”参域用这万能句作为开场白。他每次都是这样先开口。
“挺好的。吃得香睡得着。”妖七放松腿微屈站着,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参域,他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应该不是他错觉吧?
参域抬眼:“看出来是吃得挺好的。”
果然,不是错觉。
妖七发现自己长高了。
或者说,参域现在比他矮了。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十九二十的人了,还能往上蹿个子。
上次二人见面是半年前,那时候参域跟他也是在屋顶,隔着天井对谈。但那时他刚猎完妖,腿部受了重伤,连上屋顶都是靠灵力和臂力一点点上来的。上来后就这么直接坐在屋顶上和参域讲话。
仔细想来,应该是那时候就比他高了,只是因为腿伤坐着才没显现出来。
也不知参域是否感受到了二人之间的视线差。还没等他多想,对面就抛来一个荷包。
妖七伸手接住。照例是竹叶青的布料,绣着白边,里面鼓鼓囊囊挤着球状物件。
是栖茔花的解药。但是据说见效慢,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参域给他连送两年多的药。
妖七手握着荷包,手感充实。一笑:“多谢师父。”
而参域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泰然受之,反而横眉抬眸,笑唇不扬时透着股讥讽样,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妖七面对他忽然的变脸,也不慌张。这几年来二人每隔半年一见,次数虽不多,却让他越发熟悉参域的脾性,也开始摸到了一些他这么变态的原因苗头。不过也只是猜测罢了,现在还不算成形。
然而就是这个形状模糊的猜测,这几年在他心里却像扎了根般的疯长。他一边觉得不可能,是自己胡思乱想过甚,一边又在记忆里不自觉地疯狂搜罗相关的蛛丝马迹,自我验证支持起来。
但妖七深知,当先入为主地有了某些看法,后面不管看到什么、想起什么,都会不自觉地往这方面靠。毕竟那时,自己就吃了这个亏,不是吗?
每次一想到那张在太阳底下清润而笑的脸,那种深深的被愚弄感就会重新浮上心头。
参域又打断了他开始漂浮的思绪:“你最近出血了?”
妖七心里陡然一惊。自己是三天前放的血,虽然出血是有点多,但这几天应该休养的差不多了。参域这都看出来了?
但他面上还是对答如流:“是。刚刚晚饭吃的就是打来的妖,死前挠了我一爪子,现在伤口应该长好了。”
参域的笑唇微微拉扯,但还是没笑:“挠哪了?我看看。”
妖七也不废话,直接十指抓住挽起上衣、露出腹部,常年呆在地底而变得过分阴白的皮肤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之中。
参域凝视着面前人的腹部。些许尚未干涸的血迹还留在腹部深浅起伏的肌肉线条上,皮肤却是完好无损。
还好自己给小老板瓶子时蹭到了瓶口,指尖还留了点血,刚好抹肚子上。妖七边想边开口,低头看自己的肚子:“长得有点快啊。疤都没了。”
再抬头看参域,眼中防备还是未解,只稍稍卸下了点。
参域忽然又展扇而笑:“栖茔花母种倒是真的好用方便。可惜你不想留着。”
妖七也对着他笑。这玩意儿给你要不要啊?
想归想,说还是另套说法:“别,我可不想和满家主一样,熬到只剩一层皮了还没死透。活着就够累了,死时我还是希望轻松点。”
“确实,活着就够累了。”参域接上了他的话头,很快一转。“说起来,被你丢下的那个黄毛丫头,现在活得才是真累。”
“这样啊。”妖七神色如常接了句,便再没下文了。
他看着参域,似是很不能理解他说这话的意思。就像是二人正好好聊着正事,忽然插进一句自家邻居轶事分享,毫无瓜葛又莫名其妙。
“想当初你不惜得罪两个猎妖世家,也要救下她一条命。可惜她自己不好好珍惜被你抢回来的这条命。”
参域还是老样子。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人各有命嘛。”妖七耸了耸肩,调侃闲聊的语气。
“不觉得可惜吗?”参域笑意更浓。
“可惜什么?”
参域看着一脸轻松无谓的妖七,说道:“费了这么大劲,救下来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作为悬金集市里排行前五的猎人,这大概是你这辈子做过最不划算的交易了吧。”
“还行还行。毕竟人要先抛弃良心,才能安心赚大钱。”妖七满脸谦逊。
“所以对她,是想还十几年的良心债?你欠她这么多?”参域手下的扇子摇得越发雅致生姿,话头也是越发步步紧逼了。
“那也确实没那么多。一直带着个拖油瓶是挺麻烦。”妖七老实说道,“帮您掰倒童家和满家,才能让参家独大,我抱的大腿也能更粗。否则,我在这里干的这么多缺德事,也没人给我兜着了。您说是吧?”
参域笑意不减:“你自己干的事,和我们参家有何关系?”
妖七连连打嘴:“说的是说的是。只是我自己见利忘义,一手促成了满家主的惨死、童家的衰败,只是我这几年刚好弄没几十个和参家过不去的猎妖人,别人风言风语传两句,我就真当自己是参家的狗来咬人了。”
说到一半,他笑意盈盈站直了身子:“我哪配当呢。”
听着这姿态谦卑内容威胁的话语,参域心中倒是有些落定了。也只是条想咬紧裤腿怕落水的狗罢了,逼急了也只能咬到腿,咬不到脖子。
“您可别见怪,我们这种野狗就是这样,看谁都想咬,给肉了也养不熟。”妖七玩着小指上的黑戒,低头半抬眼看着参域。
参域表情还是依旧,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一味的笑而不语,手中扇子频率都未改变分毫。
看着参域这样,妖七嘴角往下压了压。心里却是越发笃定了。
他虽然还没摸清参域的全部性子,但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就是参域巴不得他挑衅发怒,越沉不住气越好。
参域很喜欢掌控情绪分明的人。还最喜欢那种挂着笑脸的怒气、强装平静的悲哀,能被他看穿的逞强,反而比一味示弱更有用。
他只需要,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
果然,参域开口了:“乌光石戒不错。”
“确实不错。”妖七指腹摩挲着戒身。乌光石千金难求,说是黑市硬通货都是踩低了它,而用其纯体打造的指环,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贵。
可惜他手上的这枚并不是。
但既然参域以为是,那就是吧。妖七觉得自己真是太宠参域了,这几年什么都顺着他意,说什么都是是是。自己都不禁在心里夸自己。
“回去记得按时服药。看你现在的愈合速度,母种在你体内怕是根都没松。”参域最后忽然又轻飘叮嘱了句。
“母种要是这么好拔除,也不至于能在上个宿主体内呆几十年。”妖七毫不客气道。
参域此时已转身。衣肩袍角的边际镶着一圈光彩,逆光反将其一身纯白衣袍衬得漆黑。
妖七一眨眼,参域便消失在他上下眼皮短短交接的那一刹那闭合中。
他沿着窄窄的屋脊漫步,看着底下街上人流如织。人头如蚁,笑语擦肩,容得下任何颜色穿行其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探出,悬空前半脚掌,面无表情地扯掉自己的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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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肩擦踵之中,她忽然有所感应,向上抬起了头。
地下集市场地极广深,内容地上万物,客栈酒肆、货店当铺等自不必说,在街道上仰头看去,这些比地面上同类建筑高出许多的高楼如同支撑整个地下世界的粗柱。
这些“柱子”装饰花哨,上面开出许多门窗阳台,不时掠过一张张人脸,神态各异,嗔怪笑骂,在各色灯光的晕染下有种面具在楼窗中穿梭的感觉,平白的诡异。
“在看什么?”她身边的男子温柔问道。
“我在看脸。”
听了这无厘头的话,男子并不觉得古怪,反而矮下身子,贴在她脸侧几厘米处齐平,也往上看了起来:“想要哪张?”
女子一声嗤笑:“哪张都不想要。这些脸都假的很。我更想看看下面藏着的真脸。”
男子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好。”
就在快要搭上时,女子忽然轻快地往前跑跳了几步,背着手回头笑道:“这里有染头发的吗?”
男子脸上却是真实的现出了一些惊疑:“染发?我还是比较……”
“这里有染头发的吗?”女子直接打断他的话又问了一遍,字字发音略用力,在喧嚷中也清晰可闻。
男子也笑了起来:“这里什么都有。”
“那就带我去吧。”
看着眼前随着身姿摇摆曳动的一头金瀑,男子遗憾地在心中补全刚刚没说完的话。他还是比较喜欢她原本的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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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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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前奏序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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