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断代的天才

山谷里翻腾的黑色瘴气,已经被鹰妖群连日的群围堵攻,消散减少了几十米有余,但仍透不出底。

鹰唳清辽坚铿,不光是森林中的活物被这叫声警醒屏散,连地下集市中不少猎妖人都被这怪象吸引,渐渐出来地上,远远围着往天上那一团如漩涡般、落羽迸鸣的鹰群阵仗看。

“它们怎么在那上飞?”

“狩猎呗,还能为啥。”

“咦……可我记得那块地下没东西啊。周围一块儿都是死石头啊,岩块一层压着一层,炸药炸不开,灵力破不开,想路过东去的人只能往北绕路。这群鹰妖看上的东西活在石头里?”

“你不能活在石头里,难道就不准别的东西能活着?”

“嘿这话说的,奔着瞧不起人去。我是见过在密封石穴里冷不丁蹲着一只蟾蜍,但那也是被石头围着活,而不是活在石头里啊,是活物总得喘气吧?你看这些鹰妖的雷术电式,看似是打到瘴气里,其实溅出来的全是碎石块,这几天有不少人被飞来的石头砸开瓢!我就是想不通,什么东西能活在石头里?若不是,它们这样又是为何,总不是为了开矿采石造房子吧?”

“老兄听我一句劝,别整天琢磨妖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想明白了,你也离成妖不远了。我们只需要知道它们在干嘛,然后保命得利就行了。别的事情,万事万物自有天定,轮不到我们凡夫俗子弄懂搞透。”

“这话说的是。但我看这架势,没半个月收不了场,这么多只鹰妖啊,要是能趁乱捡到受伤半残的一只就好了……”

“劝您白日别闭眼瞌睡,这美梦都磕到我眼巴前了。诶?!……这地刚刚是不是震了一下?是那只白羽大鹰出手了?咱们还是赶紧抄近路去别的地域吧,我怕这群妖打起来,这里的地下集市也得被波及坍塌。”

“那就此别过吧。我看周围不少人是想趁乱捡宝的,危中有机嘛,我还是想留下来再观望几天。”

“得,您保重。我可得先回老家了,这几日王都在广招驯妖人,我想去试试。也劝您一句,风声啊是一日比一日收紧了,能早一天从良是一天,吃哪碗饭不是吃呢?不过还是祝您这票夹个硬货,说不定来日有缘再见,还能拉我一把。告辞!”

“客气。这几月相伴猎妖,咱们多少也算得上半个患难之交。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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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有期。”参域站起展扇,姿态潇然,“王爷这次的吩咐,我记下了。”

南落浮靠在坐榻上,看着对面人转手轻逸扇走飘到身边的烟团,不禁又嗤气吐出一口白雾,说道:“你那边的钩子确认可靠吗?这次本王派人传话给你,你还特地来面见,别是松脱了钩,我这边的鱼可是已经全网牢了。”

“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了。”参域摇着扇子,扇面上的赤红妖鸟随着抬手转腕,用作描画羽毛的混金丹砂,一下又一下地晃着南落浮的眼。

他越发不爽,呼出的白烟更长更浓,喷遮住那两只眸光精明的眼珠子的反光。

“这只鸟,是妖灵?连我都看不出来历。在哪里捕捉到的?”

参域一笑:“已经放生了。”

“放生?放到哪里去?”

“放到人里去。”

“……”

南落浮开始嚼剩下的烟草,也是一下又一下。

“你该不是拿鸟衔着那钩子了?怪不得,提起他办事,你总是一百个放心。”

参域笑而不语。

南落浮慢悠悠地话锋一转:“不过,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你能放心他不起异心?”

“他没这个本事。”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能办出这么多让你放心的缺德事,就是本事。”

参域将扇面转过,与上面尖锐锥骨的染金赤红鸟瞳四目相对,答道:“因为连我都做不到。”

南落浮刚好嚼完最后一口,边咽边笑。

“好,不愧为猎妖世家的当代天才,就是自信。不,别说这一代了,恐怕上溯十代、下追十代,你参域都是独一份的。”

哪怕抛开所谓的猎妖实力不谈,只谈手段心计,能做到多年与朝廷合作、渗透布局而斡旋不倒,这人就当得起他海平候的这几句夸。

南落浮夸得坦然。参域也受得坦然,只是嘴上还得过几个推辞的来回:

“谬赞了。猎妖世家历经数百年,大浪淘沙,轮到我们这一代,群英荟萃。就算是我也不能同时全部抗衡。”

“这话够烈啊,”南落浮脸上的笑意像今日海上的太阳,被层层涌涌的乌云渐渐噬去,变得半明半晦,“‘同时全部’?但愿你之后的表现对得上你的自述。毕竟之后就算有本王替你分担部分压力,我们也是要‘同时’对抗其他‘全部’猎妖人了,甚至不止世家,只会多不会少。”

南落浮放下交叠的双腿,后面侍卫立刻递上放置在案几上的几张纸。他接过后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了参域:

“看中你,不光是因为你是最擅长驯妖的。人和人之间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更何况他们那群人的命不值钱,蚁群鼠辈一族命,抵不上虎狮血一滴。要你做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人斗人前先以妖耗人。”

参域接过纸张,上面第一张赫然写着一个被朱砂浓墨围浸住的名字——“童苏”。

“像这些自立山头的猎妖人,外面说得好听称一声世家,实则无法无天、蔑君蔑神,赐他们一道斩监候都是仁慈。王还是太优容了,依我看,根本不该继续垂着钓鱼线,早该一网打尽,该剐的剐、该片的片。他们心思太易变,几乎无法引导控制。”

南落浮说完,顿了下,露出宽恕的笑:“当然,本王说的这些死不悔改的人,自然不包括背暗投明的你和参家。你们现在已经不是猎妖人了,而是朝廷钦定的驯妖人,只差换一层明皮的事。”

参域用扇面横切入纸片,挑起下一张,一一看过。都是老熟人了。

南落浮想从参域脸上看出更多的东西,继续紧盯着他说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要让那群人最终聚集起来以前,先自损心力。内讧也好,丧亲也罢,有什么手腕就都赶紧先用上。要是藏着,你是知道本王的,不光会清洗参家,还有你指定的……”

参域看完了,用扇面托住叠纸,送回南落浮的脸前打断他的话:“王爷大可放心,有王和祂在,我又有什么本事敢临时反水呢?猎妖人统归国辖不仅是大势所趋,更是天命所指。我还等着王一统天下真正为帝主那日,能拥一份护尊之功。”

参域看到纸张之上,南沉升投来的视线像两支蓄势待发的箭、直直瞄准自己的野心,便也欣然敞开自己的贪图:

“更何况,就算功禄浮云,又有哪个受天诅的短寿者能拒绝延年续寿、甚至触碰到长生的秘密呢?王爷,我要活下去,您也要。我们是天然不可摧的盟友。”

那道闪着精铁寒芒的视线终于满意地看到了自己想要射中的核心,随意一抬眼,往空处释放针对的箭矢:“放心吧。只要你完成自己的使命,祂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有了王爷的认可和保证,事情一定会顺利推进下去的,一桩桩一环环,我们已经埋了很多年了,只差现在收紧线头串起收获了。”

参域又开始摇扇,在屋内随意溢流的烟雾之中自造出一方净土,略收窄上翘的眼尾处刚好有一丝白烟与眼线重合,转瞬消散,显露出倒映着南落浮全脸的瞳孔。

“只是刚刚我也说了,我没法同时对抗所有猎妖世家的人。事无绝对,必须防着出差错的时刻,其他人沆瀣一气都无所谓,但只有一个人,哪怕他跟其他人都断了联系、孤立无援,只要我认为情况开始不可控制了,王爷就必须随时帮我制衡,否则会牵扯到布局、甚至满盘皆输。”

“谁?值得你如此心力提防?”南落浮脸上浮现出揶揄的淡笑,夹着丝嘲讽,“不过一个人罢了,你要是嫌多线拉扯耗费心神,我就帮你压住所有人。毕竟我真想看看,断代的天才怎么对付其他人的。”

“断代的天才吗……”参域慢慢在嘴里过着这几个字。

---

狭窄曲折的盘山内洞里,重新归于黑寂,偶闻一两声黏滑的爬行声和尖细的噬肉声。

一片不知天地前后的晦暗中,只有一抹如风沙般模糊不可细辨的色彩,微微泛着最后的光亮。

那是童芜的傀儡。此刻它站在泥洞和石洞的交界处,前脚掌压着天然是寄生虫繁衍温床的湿润土壤,后脚跟则踩上坚实不可被虫破的裸露岩层。

此时它已经只剩下个大概的人形框架,勉强还能看出头、躯干和四肢,但细节处诸如手指指甲、皮肤汗毛乃至于面部五官轮廓,都已经开始像融化的雪人,茫然站在原地等待消逝。

它身上所有细节,最后消逝的是那对一直倒映着面前倒地不起的人的眼睛,直到瞳仁的灵力不再清亮变得浑浊,模糊掉眼前的全部景象。

只差一点点。

童芜看着身上已经被寄生虫妖钻头甩尾旋入的几处伤口,像是被埋进铁线的布偶表面,勾得表里倒翻、皮絮肉破。

他移动了下脖子的角度,想要看看自己生前尽力送出的那些灵力现在的样子。但一挪动,就是给了更多寄生虫妖方便进入的角度。

童芜每移动一寸,都要停住很久、才能缓过眩晕失魂的劲头。所幸全身上下灵力被他虫不断沁入噬解后的痛楚,像破灭的泡沫般不断噼啪震着他的精神,才不至于真的滑落进晕亡的深渊。

他移动的漫长过程中,身前如风吹沙屑般动荡的灵力明灭不休,让他得以偶尔看清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这些寄生虫妖的本体应该是铁线虫。每个血管富集的皮肤处,斗殴数十条细长灵活的肉粉色铁线虫同时挤入,它们的灵力也终于在吸收宿主的血肉后得以激活扩大,沿着血管的走向发出微芒,并由暗至亮,一路攀向心脏。

他身上这千百条越来越光明的线路,倒是与自己面前越来越晦暗的道路截然不同。童芜看着自己的傀儡最终连五官都平了,呆呆地像个木桩一样俯视着自己。

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如此想着,他的心脏忽然发出极痛颤的一抖,像是一面巨大的锣鼓、将他夹在中间用力拍了一下。

耳鸣声像铺天盖地降下的神启,带着凡人不可理解的宏大诡灿声音、连同身体内密密麻麻的铁线虫网,将他最后残留的意识裹住。就差一点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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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点,我本来可以成为王爷口中所谓‘断代’的天才。可惜啊。”

参域重新坐下。南落浮看他摇扇眺望的神情,倒好像是在回忆什么。

南落浮玩味地看着此人忽然怅惘的表情,还是开口问了:“你这是棋逢对手?不过也确实公道,本王虽然不怎么读史,也知道历来天降英才总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眼下是群英荟萃的时代,光是本王注意到的有才能者就不止一两个、甚至不止一二十个。既然能出你这样一个本王认可的天才,必然也会出一个能与你抗衡的宿敌。是童家现在的家主童苏?”

“不是他。”参域笑得像云浪抚月,“怎么会是他呢?”

“司家家主司初?”

“他还差两点。”

“哟,差的还不止一点啊?那……”

“不是任何一位家主。”

“那就是散勇了?确实各地都有不少情报目击,这些人天赋颇高,没有经验指点都能飞速成长。还好猎妖人皆短寿,世家以外留存下来的体系传承颇罕,没什么油水给他们继承吸收,否则朝廷也早该出手灭了。”

“既然是断代的天才,那必得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俱全。我说的这人,从小接收的便是世家大族流传下来的技法心得。”

“嗯?”南落浮的表情像滚落下来的烛油,凝住了。

参域的眼神从三年前的那家脏破客栈回到当今海平候变幻不定的脸上,“真正断代的天才,是自己所处的时代哪怕被生生断开、也能强行接上的人。我们都该庆幸,他是个不幸的人,会不断被外力打断筋骨。否则如今的局面,半寸都铺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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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芜的每一寸粗筋软骨,均已被铁线虫钻断。

而它们在成功吞噬的那一刻,也因一时无法承受消化童芜早早埋伏凝聚在筋脉关键处的浓缩灵力,胀裂而亡。通俗讲,它们都被撑死了。

当然,这种死法是同归于尽流。童芜也随着铁线虫的消亡、慢慢冷了下来。

他之前从往昔回忆中得到的人与傀儡可能成功互换的灵感,还是因为之前没有成功实践过,没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顺利实现。

体外的灵力再也维持不住傀儡的身形,四处崩解消散而去,真正化为了风沙。

附近的其余铁线虫,本还想继续靠近蚕食童芜的尸体,但很快发现那些灵力竟如大漠的粗风狂沙、无差别攻击着狭长山洞内的每一寸面积,包括自己原主的身体,也在这股灵力里迅速变得更加破烂。

铁线虫妖作为群体种族,很快选择后撤。没必要非得在宿主死后、灵力失控的节点硬顶上去,百害无一利。

只要静静等候一些时间,它们卷土重来,照样能享受一具美味的含灵尸身。四散崩溃的灵力刚开始会波及伤亡族群的一部分,但长远来看,会使栖息地更加灵力充沛,有助于整个族群的壮大。百利无一害。

灵力失了主,无声呼啸,狂暴席卷。明明只是一具人身,爆发出来的失控力量却像千军万马,没有将领带领,只是盲目踏过每一片可以攻占毁灭的土地。

在这种情况下,童芜残余星点灵力的身体成了最好的靶子。他的灵力成为了他的墓地。

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任何一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具身体现在的状况,只能偶尔在磅礴如龙卷风的灵力罅隙里,偶窥得一条条还含着血管筋肉的铁线虫被一起割得粉碎。

山外的鹰群感受到了这股灵力的失控。遮天蔽日盘旋飞翔的它们感到不安,往下攻击和往上长唳的次数越发频繁。

电光交错,青天白雷。翠叶震衰,枝桠俱折。

整片山林的生灵都在这失控的氛围内静悄。生活在黑色瘴气里的长蛇还是没出现。某处正在飞行的雁妖仿佛感受到什么,在空中张着嘴盘旋,发不出哀鸣。

日落。月升。月落。日出。

日月交替一旬后。某一时刻。

疲惫不堪的鹰目开始在首领的号召下聚出决战的戾光。连日跋涉的雁蹼终于安定不再漂泊。趴在溪石青苔上的龟喙正慢慢嚼着两根连在一起的带羽脖颈。

感受到石头底下、深处岩层传来的动静,覆满鳞片的嘴角咧开,掉出一嘴的碎骨顺着青苔滚落到溪水里,

“算他有长进。”

上次灵力修体用了半个月,竟然被这小子偷师学去,十天就把自己修好了。

当然,当初自己施舍给他用来恢复血肉的灵力才是这小子能死里逃生的关键。

洪覆吐出最后一根鸟骨头,抬头看着已经开始派出部分鹰妖舍身开路的鹰妖群。黑瘴开始像自己的喉咙,也时不时往空中喷吐出零散的带血鸟骨头。

就是不知道那半个月接近于昏死状况恢复的他,到底是怎么记住并复刻濒死时用灵力重组血肉的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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