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颗丸状物从宁会揭紧张到出汗而有些发咸的手指头、渡过童藤干燥的咽喉,顺利滑落肚中后,童藤的整条舌头才后知后觉地欢呼雀跃起来。
还有他终于彻底苏醒过来的大脑。
饥饿感。是他在梦里唯一没感受过的知觉。
当童藤的舌头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也立刻发现,这颗丸子的原料,毫无疑问出自五面蜂妖的巢穴!
虽然酸甜苦辣麻咸甘都经过巧妙的稀释和配比,但当丸子的每个角落渐次滚过舌面时,不同的滋味各自蕴含的强烈的风格直达心底。
每种味道都是极端中的极端,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统一压制下来,并强行将迥异的风味排列成团,各自站好自己的定位,献上一场丰富的鲜香演出。
等到童藤脱口而出那句“还有吗”后,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大白鹅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宁会揭尴尬又警觉地紧了紧衣领:“有是有,但这是备用丸,他交代我不能随便给……”
“他?”童藤的耳尖抖了抖,一对眼睛从底下翻起眼皮,眼珠子像两个黑洞一样地吸着宁会揭看,一滴浓重的黑色在灰眸中渐渐扩散开来,“是指谁?妖七?”
宁会揭点点头。
童藤想了想,先换了个姿势,否则不就变成他一直给人单膝下跪了。
他盘腿而坐,伸出手臂将宁会揭也给扯到地上来。二人终于变成正常的平视交谈氛围了。
宁会揭也很配合。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场紧锣密鼓的盘问在所难免。对此他早有准备,或者说,早就被训练过了。
“从最近的开始说。这颗丸子,他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不是他交给我的。是他跟我事前说好地点,让我按约定时间去取。根据我估测,我大概慢你们一天路程。”
“胡说。知道我们一路走的都是什么路吗?你一个没灵力的普通人拿什么跟?”
“是真的。一路上大白鹅跟我一起走。”
“它怎么忍住不吃掉你的?”
“因为妖七说,小黑的嘴被他养刁了,平常上酒楼给人吃的菜它还未必肯吃,更别提我这身腻子肉,还有这么多淤青血斑,小黑光是闻着就倒胃口了。刚好它最近吃的有点多,这一路护送我就当锻炼减肥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这只,”
童藤伸出双手在空中沿着已经无聊到开始小憩打鼾的大白鹅肥美起伏的形状,指尖因为饥饿都有些发抖。
“叫‘小黑’?这名字跟它有任何联系吗?”
“哎呀童公子,这不重要。反正这又不是你的妖宠,别人想给自己的宠物取什么名不都是个人爱好嘛。咱们还是赶紧说回正题,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但我们得说好,我回答完你所有疑问后,我们必须立刻赶紧动身前去王都。要来不及了。”
“呵呵,你对他倒是挺心心相印的。话说什么来不及?”
“去救你弟弟啊。”
“你怎么知道我弟弟的事?……算了,我们家的事是挺有名的。那你跟妖七是怎么勾结上的?”
“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勾结啊,童公子,不要看我现在催你吃这个赶那边的,我也是被逼无奈……算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等等、我前面好像已经说过了,我可是被他直接关起来拷打过的啊!你看看我脸上、脖子上,对,再看我肚子上,不够的话我继续脱……”
“够了!我知道你遍体鳞伤了,但这才是最可疑的地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被打怕了,所以听从妖七的吩咐来找我当你的替死鬼?”
“您这话说的,我要真想当伥鬼,就该在被他锁链抽第一下时就当,何必等到他把我全身上下都……罢了,拿我的伤势说,越说你越不信。这么说吧,哪怕你最后还是不答应跟我一起去王都,我自己也一定要去。”
“为什么?”
“我也要救人。而且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哦?你也有家人被他坑害落难?”
“唉,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宁会揭的眼神顿时又变得哀伤,移向了趴在鹅背上一动不动的都烟子。
“……算了,我不说了。”
童藤直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捏着肩胛骨,慢慢地往内收拢起手指。
“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不过不包括自己。那是因为自己以前一直有童萝补话啊,能省力为什么不省?
“嘶——松、松手啊公子,我这可是刚受过拷打的身子,真经不起摧残了诶诶诶疼……”
“那快说。”
“不是我不说!是因为,”宁会揭将头往都烟子的方向扬了扬,“这件事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跟道长的师父有关系。整件事说来话长——是真的很长!你别瞪我了,天地良心,我说的全是真的。你别看我这样,当初被折磨毒打的时候我都没松口说一个字,结果还是被那个人猜到我和宁阀的关系……唉,与其说猜到,倒不如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看他的眼神就觉得这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看我们撑到什么时候。她跟着这种人讨生活,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宁阀?”
看着宁会揭忍痛到涨红的脸,童藤被梦境纠缠多日的脑子忽然一阵激灵,就像蚕扯开了缚茧,终于得见天光。捏着宁会揭肩胛骨的手也渐渐松劲了。
“原来是这样……你跟他的那位女猎妖搭档有关系?他拿她的安危来威胁你了?”
“差不多,总之说来话长。所以我建议你现在立刻跟我一起上路,咱们一路走我一路讲。就算大白鹅会飞,但载上我们三个人,那速度可是大打折扣,到王都少说得小半个月吧。驯妖人报名马上就要截止了,咱们必须得赶上趟啊。”
“什么驯妖人?”童藤的脸色警觉了起来,“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公子说笑话呢?我都知道你弟弟童芜的事了,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们真没时间可以浪费在说话上了……”
“我看你是真被驱使来坑我的。”童藤直接站起来,想要扯过都烟子背着他走,“知道我是猎妖童家的人还让我去当朝廷的驯妖人?你是觉得朝廷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吗?现在我的通缉令都已经贴满大街小巷了。”
“哎哎哎!”宁会揭直接一个飞扑上去,抱住都烟子,三个人叠在鹅背上互相拉扯,“你不去可以,道长必须跟我一起去!只有去了那边,一切才会结束!”
多日来一直在睡觉没进食的童藤发现自己现在光凭力气竟然还扯不过一个普通人,主要还是他不太想动用灵力。他额头上划过一滴虚汗,咬着后槽牙顶着气说道:
“要是去了王都,你倒是没事,我和都烟子两个猎妖人确实是要‘结束’了。你要真对他和他师父有愧疚之心,就让我带走他。”
谁知宁会揭反问道:“带走之后呢?你要带着道长回家?还是去找你兄弟?童公子,据我所知,你目前跟你所有的兄弟都失散了吧。”
童藤的额汗更多了,语气也更凶了:“少废话,这是我自己的事。都烟子参加过猎妖大会,是我定下的徒弟,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行行,咱俩现在都冷静点。童公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哪怕现在我不拉着你们去王都,你们在别的地方就有活路吗?”
“什么意思?”童藤皱起眉,“你是说通缉令?拜你所赐,现在我和都烟子的眼睛都不异于常人了,就算脸没变,我们也可以走小道走夜路,想要避人耳目总有办法。我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还不如投胎回炉重造。”
宁会揭脱口而出:“那要是你们全家都要投胎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童公子,你清醒点吧。我说过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所言非虚。就算不是今天,不出两天,不管你之后走的官道还是小路,猎妖五大世家被朝廷剿灭的消息,迟早落到你耳朵里。而且,你一定会发现,这是真的。”
看着宁会揭认真的脸色,童藤本来想笑,笑声出来,才发现变成了无比沙哑难听的声音。
“不可能。”他艰难地说道,“我们家的山有那只妖留下的领地圈定在,别人根本进不来。”
“是,你家的山是没事。但据我所知,山里现在只剩下你的爹娘了吧?一个重病不起的猎妖人,和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都在家里等着你们在外的四兄弟一起回去。童公子,我现在说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猎妖世家!这个猎妖圈子里的领头旗主心骨!彻底没了!”
童藤几乎失声。一个最可怕的可能性此时从他近日的成堆噩梦回忆中浮现凸显,实体化成镣铐枷锁加在他的全身之上。
“童芜……还有大哥,童萝,他们都,都死了?”
等待宁会揭回答的时间仿佛凝固成蜡油,堵住了童藤的鼻孔和毛孔。
宁会揭一愣,道:“哦,那倒没有。”
童藤差点腿软下去一头栽倒。但他现在更想活撕了宁会揭这个说话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的人。
他现在有点怀疑这套话术是不是妖七给他培训过的,否则怎么一个劲地往制造噱头骇人听闻的方向来吓唬自己?
然而正是趁他吓出一身冷汗脱力的瞬间,宁会揭直接将都烟子的上半身从童藤手里抽出来,死死地护在自己身后,道:
“童公子,我本来想等一起上路后边走边说,但看你这么拎不清,我只能直接说了。”
“我拎不清?”童藤左手已经蓄势待发了,灵力徘徊在手心处就等着重拳出击。
然而看不到灵力的宁会揭显然不会被此处细节恐吓到,他严肃道:
“童公子,你出身猎妖世家,自然比我这个只能道听途说的平民百姓更明白,猎妖世家对猎妖圈子来说,是数百年来不倒的脊梁骨,骨在魂在,骨没形散。早在三年前满家就已名存实亡,五角缺一;清侨城那场地震,更是直接把其余四家都扯进去了。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的大哥和三弟,还有你们其他的熟人,其实在地震之后都在宁阀等人接应下去了满月镇。你知道满月镇的具体地点吧?和王都就一海之隔。”
此时,都烟子慢慢从鹅妖背上爬起,支着上半身看着宁会揭的背影。
宁会揭浑然不觉,继续讲道:
“而王都和满家之间的这片海,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朝廷豢养一条海蛇妖的地点。说到这你应该也明白过来了,海蛇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领地附近有这么一大家族的人类?海蛇妖其实早就叛变了,满家的秘密不止栖茔花。”
童藤的眼睛眨了又转,闪烁不定: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妖七在你们从清侨城分开前,就告诉了我这些。一开始我人都听傻了,以为自己是被打出幻觉了。但现在,在我到这片悬崖底下接到你们之前,从地下集市行进来的这一路,消息已经全面传开了。五月廿五晚,朝廷的豢妖部拔除海孽,歼灭海蛇妖,以及……”
宁会揭说到这儿,看着童藤此刻的脸色,其实有些害怕了,硬着头皮说道:
“以及童家当代家主童苏及其带领的散勇乱众。官方布告说他们助纣为虐,是煽动海蛇妖反叛的罪魁祸首,在此次战役中均被先前缴获的满家灵器天笑弓给射灭于海底,但由于海域辽阔海流汹涌,目前还没找到尸身。”
说完,宁会揭似乎是出于安慰童藤的心态,又补了这么一句:
“只是生死未卜,不是确定死了,毕竟妖七之前跟我说过,好像海底有什么类似秘密隧道的珊瑚礁什么的?总之我敢跟你保证,他是一定留有后手、不会让他们死的。哦对了,而且当晚似乎还有参家的影子家主参域,就是那个扶持自己弟弟做家主但自己掌权的那位。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听说他施放灵力的惯用手已经彻底废了。就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朝廷那边倒是没直接给他和他家定性。”
童藤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我用你跟我介绍他?”
“哎对对,你们本来就是同代的老熟人,我糊涂了。扯远了,继续说其他两家。司家家主更不用说,之前还砸了清坊的花信间,虽然事后赔了,但这毫无疑问也是挑衅官统,早就被盯上了。我听说在他出游期间,司家已经被迫连夜转移了好几次,到现在整个家族竟然都不见踪影了。”
“至于万家,虽然之前是和清侨城等之后的一揽子事无关,但现在调查清侨城地震的官方竟然从废墟里挖出了他们家的祖传灵器合心盾!豢妖部那群人真够厉害的,听说挖出的当天夜里他们家就被找到了,现在两方人正在僵持,外面的人暂时打不进去,里面的人也别想出来。”
后面的话,童藤总觉得耳熟得紧。有一种日思夜想生怕发生但最终果然应验的感觉。
此时肚内的饥饿感又像烬中余火般反扑上来,烧得他头裂心焦。
他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看周围,自己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
明明早就醒来了,却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曾多留意周边的环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现在早就不在家里的十七座山里了。
也早就看不到山边的日出日落了。
他抬着头,慢慢地转着圈,看着旁边灰黑陡峭的崖石,石头缝隙里有看不清全貌的杂草,头顶似乎有阳光,但只能照在离自己头顶很远的地方。
于是他眼见那山石和野草向自己一瞬一变地压近,到最后天地掐合,万物闭眼又惊醒,自己的意识也上升到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表情麻木地质问宁会揭:
“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他们,一定没死?”
“因为他之后的计划,必须用到这群人。按照我对他的了解,有用的东西一定会留着。我现在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童公子,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确保你和道长都活着,并到达王都。”
童藤又看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
“你又怎么知道,他告诉你的计划,就一定是真的?”
宁会揭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我没得选了。只能选择相信。”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童藤又陷入一片黑暗了。只是这次很安详,无梦侵扰。
宁会揭看着不知是承受不住打击还是饿晕的童藤,喃喃自语道:
“我都说了先上路再说吧。连干粮都不给我机会掏出来。算了,省事了,正好一起搬上去,嘿咻……啊?!!道长你什么时候清醒的?吓死我了。”
都烟子置若罔闻,自顾自问道:
“那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宁会揭有些不解,但手上拖拽童藤的动作没停,加上怕都烟子又犟闹起来,嘴上赶紧先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妖七是在千湖垆村庄时就告诉我该在什么时间到达什么地点,中途他会给我埋东西,我找到了才算了没走错……多亏大白鹅鼻子灵啊。结果刚到这里,就看到你们俩从悬崖上头朝地地掉下来,我赶紧骑着大白鹅去救你们,啧啧,可真是千钧一发啊!还好大白鹅这几日奔波劳碌,身体轻盈敏捷了不少……”
都烟子后面似乎都没在听了,打断问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司游和司初会不会去王都?”
“会。”宁会揭斩钉截铁地说道。哪怕他其实不知道答案。
废话,这种时候但凡有一秒犹豫,简直就是对自己之前费半天牛鼻子老劲努力的抹杀!
都烟子坐直身子,将拂尘塞到道袍内侧前顺便捅醒身下的大白鹅妖。
“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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