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从始至终

大年初一。

这是一年开始的日子,破旧迎新,过去的晦气会在这天被扫除,新的福气也会在这一天降临——按常理来说的话。

“天呐!大年初一不宜讨债呐!这会给今年破大财的呐老板娘!”

鼻青脸肿的男子缩在一张摆在墙角的桌子下面,带着浓重的口音含糊不清地讨饶喊叫道。

“呐呐呐呐你个大头妖啊!”

十五岁的少女就像被烈阳照着的树梢上最高的花,一举一动都带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炽热盛气。她一把拿下嘴角叼着的烟管,直接用烟筒头“啪”地击上桌子的背面,一口气将桌子朝天掀了个四仰八叉,对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人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

“别鬼叫。还钱。”

男人真的觉得自己要和那张被高高抛到她身后半空的桌子一样,几秒之后就要面临被四分五裂的命运。

但显然,他没这张桌子幸运——他马上看到,后面的几个店伙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分别用手(还是爪子?)接住了四条桌腿。

“看够了没?”

白烟渐渐散去,眯着眼的老板娘简直像一头正在狩猎的肉食动物,没有放过被猎食者的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表情。

男子不敢说话。

“行,喜欢看桌子是吧。”

老板娘往后一仰一翘腿,正好坐在伙计火速推到她身后的板凳上。

“我玉欢意的猎妖客栈,最不缺的是菜,但最缺的就是桌椅条凳。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男子抱着头抬眼接话。

“因为老娘开的是客栈!”玉欢意劈头盖脸一顿吼,听得身后已经列队排好的伙计集体一哆嗦,“客栈是什么?我给你菜,你吃完菜给我钱,我再拿钱买桌椅!没钱就没桌椅!听懂了没?”

男子点头如捣蒜。

“听不懂啊?那没事。”

“不是,我听懂了……”

“听不懂的人有听不懂的清账法。”

玉欢意右半边牙口咬住烟筒嘴,手往背后一勾,账房关二立刻呈上去年的账本,她低头用右手“哗啦啦”地翻了起来,左手则顺手扯下客栈半空悬线上的菜名水牌。

“从最近的开始说。十二月二十,稠平,送来火蚁三缸,大肚牛一头。”

看上去明显有点年纪的男子听到此,对着刚及笄的少女满脸堆笑:“都是小的孝敬您,该做的。”

自己的话被人不识趣打断,玉欢意含着烟嘴的舌头狠狠“啧”了下,身后的掌柜马上冲上去挠了稠平嘴两下。

“嗷——呜呜……”稠平的尖叫还没飘出来,就被关二用擦柜台的抹布给塞上了。

稠平刚被开了豁口的嘴角此时又被强行撑大,直接往外滋血珠子线了。有一条滋得高,直接喷上了玉欢意的账本封面,但她倒是不介意。反正上面已经有够多类似污痕了。

关二倒是生气了。塞完抹布后顺带着用藤条算盘给稠平的头又来了下。

这下被打的,稠平再泪眼朦胧神志不清,也看明白了——关二,掌柜,还有店里其他的伙计,他们此刻露在袖口外、揣在衣领里还有挠着屁股的“手”,其实都是猫科动物的毛茸茸爪子。

玉欢意将手肘搭在翘起的腿膝盖上,身子前倾,叼着烟管一抖一抖地说话喷气:

“还是十二月二十,稠平,饮盘角鹿酒五坛,吃雀尾羊肉二十斤。全年欠还相抵后,你还欠我一百六十三两银子。”

稠平急了,哪怕嘴里塞满了带着浓重鱼腥味的抹布,也断断续续地喊出来了:

“不儿……额又不是猪,怎么吃饿逝尽漏啊!”这黑店啊!

“这二十斤是没全进你肚子里,但你喝多了酒爱吹牛耍酒疯!当天晚上是你说请全客栈的客人吃肉喝酒!自己想想有没有这回事!”

玉欢意疾言厉色,全然没了平时待客时的分寸拿捏:“我忍你一年了,去年年底也是这样,要不是你当时给我带来了点好东西,也不会今年还由着你赊账。我这是开客栈,不是喂乞丐!行,刚好客栈里上次被你耍酒疯碎了张桌子,桌板就用你的背骨还,桌腿就钉你的四肢!上!”

伙计们马上用嘴衔着各种工具四脚着地一拥而上。

“噔等蹬蹬……!额今年也有!”稠平这下直接站起来了,甚至扯掉了被塞在嘴里的抹布。

“我今年了也带来了好东西!你先看了再说!”

稠平的口气不小,听得玉欢意“嗯?”一声柳眉倒竖。

这含怒的眼神一扫过来,稠平刚烧起来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

“我是说,您先过目下,再定夺要不要拿我当张歪脚桌子也不迟。货就放在店门口,我刚到这就被您给一脚踢进来了,刚刚实在没机会开口啊。”

“我踹你是为什么不明白?”玉欢意边冷笑往后一扔账本,边一撩裙放下腿站起来往店外走去,“你当老娘眼瞎?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你天还没亮就鬼鬼祟祟摸到我店门口,还提着个大木桶,我还以为你要泼油点火烧了我这黑店呢。”

“这这,这说的哪儿的话啊。”稠平顶着汗涔涔的油额头就跟着往外冲,刚抬了没两步就被旁边的关二故意伸腿绊住,一下子人没收住、直接倒成个囫囵团子,一路滚到店门口。

“哈哈哈哈哈。”

店伙计们集体发出新年第一笑。笑口常开,财运自然来。

“哈哈坏了。”掌柜是第一个收住笑的。它看到成团的稠平就要撞到老板娘脚后跟了。

而老板娘此刻刚好站在店内店外的交界处,一只脚踏在店内地砖上,另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提着裙子弯着腰,出神地往木桶内望。

它从没见过老板娘这种表情。她的侧脸上竟然出现了迷茫。

这个在切菜剁肉分解妖时麻利得让人侧目的人类,第一次露出了不知该拿其怎么办的表情。

毕竟按照被她收(打)服的伙计们对她的了解,尤其在是第一个被收服、在客栈内资历最老的掌柜看来,她看待事物的目光只有两种形态:能吃和不能吃。

能吃的都在后厨。不能吃的在大堂。就像现在一样。

就在稠平就要撞上玉欢意时,她猛地回头,目光一凛,抬脚踩住稠平的头,用烟管直接拎起木桶的把手扔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玩意儿?”

稠平努力抬起头,满脸谄媚:“人啊。”

玉欢意抬手就是吩咐:“把他给我拉下去剁了,肚子红烧腿凉拌,等过两个时辰开店了跟客人们说这是新年大酬宾的赠菜。”

“别别别!!”稠平一听就从地上蹿得老高,拎起木桶调整角度,试图让玉欢意好好看看桶内这三张可爱的小脸。

“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好吧,虽然只有一个不是。您都拿妖当伙计了,绝对会对这种货感兴趣的。我敢打包票,您把这个养大,将来的收益绝对大于您扔给他们吃的几口剩饭剩菜。另外两个平货就当我送您的预备杂役,养人用的饭菜总比养妖的开销小吧。”

“嘶——”一片低沉的猫吼。伙计们忽然开始不安躁动。

“叫什么!”玉欢意一吼,登时世界寂静。

随后,她将烟枪调转了个头,用挂在烟嘴头附近的钩状吊饰钩起其中一个小孩的衣领,这个看上去不太会闹的样子:

“养大算什么,问题是养得熟吗?你瞧瞧这脸色,还不如我养的这几只大猫亲人,看着长大了就是个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货色。”

而且这三个孩子看着也太小了,牙都没长出几颗。玉欢意心里直犯嘀咕。

她刚刚的话是随口说的,这孩子看着不讨喜是真的,但谁能凭一个弃婴面对陌生大人的脸色来判断他长大后怎么样?

而稠平这时候倒是格外机灵,眼珠子一转就知道有戏。

俗话说得好,买货的才会嫌货,老板娘要是真不想要,早就二话不说连自己带桶一块倒进后厨的大锅灶里咯。

于是他赶紧上手将被挑起的那个孩子抱下来,喊着“错啦错啦”,然后将另一个男婴的衣领小心翼翼地挂上烟杆的挂钩,活似上称量货。

“这个才是我刚开始说的那个。”

玉欢意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个看着更不怎么样。更是一脸奔丧样儿。”

“哪儿的话啊。孩子这不还没长开呢。再说了,”

稠平神神秘秘地靠近低语道,

“您其实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吧,哪有妖化人形会化小孩、尤其是婴儿的呢?您就不想养大看看会成为什么吗?我确认过了,这就是只天生就能化人的小妖!极品!这也是我偶然机缘巧合得来的绝顶尖货,在手里倒腾了好几个月,确保没风险才准备孝敬您的。这么说吧,要是以后这些崽子砸了您店招牌,我就提头来见。”

“你现在就可以。”

玉欢意刚要抽钩而去,却发现另外一个小孩正在不断伸手,似乎是想阻止她没轻没重钩衣领勒孩子脖子的暴举。

这是个小女孩。看着是比另外两个顺眼多了。一看就眼里有活儿。

她又将眼神转向了另一个。

这个就不太行。看着就一副自闭的样子,不哭不闹但也不说不笑,就睁着两个眼珠子到处看看,但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脸上反映不出来。说不好是幼年老成还是单纯的智障。

而被她吊着的这个小妖,明显就乖觉多了。被吊着晃久了还以为自己在跟它玩,眼神一接触,还对自己露出甜甜的笑。多少带着点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天赋。

当个跑堂的倒是很适合。

稠平还在添柴加薪地鼓动:“瞧瞧,多听话啊,这纯良的小眼神,这禀赋,以后不管您拿来当店里伙计使唤,还是派出游猎收货,肯定没问题啊。不、不用您以后操心,等他之后能走能跑了,我负责带它调-教它,它打来的猎物都归您,我一根不沾。”

“就算你以后带它猎妖,它现在已经是我店里的了,从现在开始跟你没一分钱关系,以后也不许你在他们仨面前乱说一个字,懂?我最烦账目和关系黏黏糊糊扯不清楚。”

稠平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过往的赊账算是被一笔勾销了,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对的对的。这就是您捡来的弃婴,我就是个店里的常客,什么都不知道。”

玉欢意倒是沉思发愁上了。

自己的岁数,养孩子倒也算够,就是一养养三个,自己还有一窝猫,玉欢意不确定自己之后是否真的拉扯得动。

这时,她慢慢将目光转向了正在舔爪背毛的关二。它舔毛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专注和慈祥。

关二感受到主人的目光,脊背上的毛随着头颅慢慢立了起来:“?”

---

“又到大年初一了啊!”妖七对着一桌子菜激动地感慨道。

从上俯视,摆得满满当当的饭桌边绕满了一圈空圆凳,和他那颗因近日疏于打理往外翘毛的头。

“你这是要吃完后冬眠?”梦寐从他往外摊开的手心印记中出来,好奇地围绕着一桌子菜转。

“虽然知道你能吃赛蝗虫,但今天怎么这么多?”

梦寐今天睡够了,灵力也在有条不紊地恢复中,出来一看桌上的菜还全是自己爱吃的妖做的,心情马上好起来,难得多问妖七几句话。

毕竟平常一人一妖的交流基本只有“该吃了”“吃什么”“再不吃就爆了你”。

尤其是从离开童家后。

妖七看着飘在饭桌上的一坨梦寐,忽然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端详起他来。

“我问你话,你聋了?”梦寐看着这小子半眯起眼的样子就不爽。因为这模样特像龟在狩猎前眯眼装死实则暗中观察怎么下口最好的神态。

“别动。对,就这么盘着。”妖七甚至直接站起身子,动手指挥起来,“你腰这块的灵力再下去点,膝盖的这块再隆起点,就更像了……”

下一秒,他全身七经八脉就像桌上的妖菜,死透了一般,支撑不住站立着的姿态,直接往后仰去,连人带凳一起倒磕在地上。

他的视界也出现一瞬间与现实脱离的恍惚,浓赤错金的色彩互相搅合,最终猛地定型成两颗眼珠,以近乎侵-犯的强度烙在他心底,伴随着滚烫烙铁合在血肉上的滋滋触感和甜腻的烧焦腥味。

再下一秒,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的他就看到像不停往下滴落着颜料的梦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第二次警告。什么东西,对我指手画脚?”

妖七直接鼓掌:“太厉害了。真期待你灵力完全恢复的样子。”

随后,他感受到原本近乎停滞的血液像决堤的洪汛,开始粗暴地往前流动。痛觉护送着知觉回到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紧接着就是被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推背给提溜起来。妖七又连人带凳地恢复坐立的姿态,耳边是梦寐的吩咐指示:

“赶紧全部吃完。剩一口,你一年别想睡觉。”

梦寐对“睡觉”的定义是指黑甜无梦的安眠。

妖七连连拱手:“我就算是头河马也得一口一口来吧。别生气了,只是刚刚你灵力飘散的轮廓……”

他顿了顿,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伤感:“特别像以前我还在客栈时,大家围桌吃年夜饭的样子。”

妖七站起身为自己布菜,他先打了碗发菜蚝妖汤,看着嫩若包水的生蚝跌进碗里余颤不止的样子,将这碗汤先放在自己的左手边。

“这是刚刚你脚——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在的地方,很像小八的发型。脑后梳个冲天炮,光看背影像个小姑娘。”

接着,他上手撕下一条陈皮藻泡鸭妖腿,搁在右手边的空碟子上。

“这是你刚刚左手灵力飘到的地方。线条特别像阿黄乱糟糟的头发。她吃不进妖,营养不良,头发比杂草还难梳开。”

看着妖七一头乌黑发亮但也乱蓬蓬的头发,梦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事到如今,又开始追念故人了?看你做了那么多菜,本来懒得说你,但能别再演了吗?”

“演?”妖七诧异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跟他们吃了十年的年夜饭啊,今天又是大年初一,昨晚忙着做悬金猎妖都没吃上口热乎的,今天肯定要补上。”

说完,他看着梦寐不断起伏发散的线条,恍然大悟:“啊,我的错。差点忘了你是妖。你知道年夜饭什么意思吗?知道大年初一和除夕的区别吗?”

这次他都没看到梦寐的反应,只有紧接着坠入的黑暗和回荡耳边的梦寐声音:

“第三次警告。”

于是妖七又体验了一次内脏刮痧。

他刚从聚集了所有噩梦的黏稠和回响的感觉中出来,就听到梦寐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一个破人类在高贵什么?连我零头的零头都没活到,还敢动不动考问我?未来两年的梦里你再把你的十几年活一遍吧。”

这次梦寐下的料明显更狠,因为他看到妖七这次刚从噩梦里挣脱的眼睛明显湿润了。但很快发现这是笑出来的眼泪。

妖七一边止不住笑,一边仿佛无事发生般继续布菜。

炸鳞鲈鱼妖的眼珠子抠出来,用鱼鳃骨扎着,摆在梦寐刚刚胯骨的位置——那个形态特别像有眼无珠的关二。给他补补眼睛,省得成天算错账赖他上错菜上。

蒸汽花甲妖的肉仁一个个剔出来堆在碗里,摆在他正对面梦寐小拇指伸出的方向——这活脱脱就是老板娘的烟管,烟嘴头下面吊着个小钩坠子,当初自己弄坏后还被擂了一餐。

还有这个,那个……

梦寐抱胸飘在一边,看着妖七忙活半天、剥这个夹那个,就是一口不吃,火气也随着灵力越来越膨胀:

“你是真有病?确实,长期处在我梦境的人类基本最后没正常的。”

谁知妖七置若罔闻,等九张空凳子前都摆好菜肴后,他用两只手臂撑着前倾的上半身,像一头兽类在满意地逡巡扫视自己的领地。

“我可是客栈里做菜做得最好的人。”他宣布道,脸上带着饲养员的欣慰和骄傲。

梦寐心里已经想好等妖七下次出去碰到别的条件适合的人类时“搬家”了。

这是他和妖七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他此刻也希望是最后一个。

无它,单纯因为他实在看不下去演的这出苦情戏了。

这是在干嘛?在丢了朋友、卖了同伴后,恶人忽然在本该合家欢的春节时刻良心发现,并在连日的梦境里终于被挖掘出所剩不多的真心,紧接着现实里开始忏悔痛苦不已,直至此刻表演一般的发疯?

真没意思。梦寐兴致索然地想道,这样的人类他碰到过大概五十几个。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股特别的暖流汇入自己的灵力之中——这一般是因为妖七开始进食妖类了。这小子的血和肉特别能吸收妖的精华,就是皮和骨差点。

果不其然,他看到妖七正作咀嚼状,咽下去后就用**的左手继续从汤碗里捞出生蚝妖往嘴里扔。

他的手近乎是直接插-进深口汤碗里,浸得左手中指上的白鳞巨蜥妖的护心鳞戒莹莹反光。

现在轮到行为开始像动物的环节了吗?不知道他吃完后多久会出去,自己在地下集市碰到另一个吸收妖类良好的人类的概率又是多少?

谁知此时,妖七主动开口问道:

“哎,你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吧?”

梦寐懒得说话。跟废物没有继续交谈的价值。

“我也觉得。”妖七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最后一粒生蚝,指腹压入其柔嫩的肉中,这手感和当初猎杀掏它时别无二致。

“你说妖吃人,基本都是生吃;人吃妖,却要重重筛选并开火动灶,还要调味摆盘。我从小就一直很奇怪,被关在笼子里的妖吃东西和看到坐在桌子旁的人吃东西,其实好像没什么区别。虽然一个吃得粗一个食得细,但肉到嘴边,那股子迫不及待的架势却是一模一样,真不知道是在在意什么。除了他。”

妖七陷入了回忆状:“他每次游猎回来,都会带回来点妖肉妖蛋什么的。阿黄吃不了,最后就变成每次专门给我带这些,他不吃,就趴在床头看我吃,眼睛亮晶晶的。”

梦寐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但不多。

妖七将蚝妖扔进嘴里。这颗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锅汤里的生蚝,就这颗的咸涩味完全没去掉。

别的生蚝在翻滚的水里、在交织的发菜里,都完美融合了调味。只有它,和周围的同类、非同类都格格不入,依然留着一股惹人嫌的铁腥味,要不是外表看上去别无二致,简直还以为在吃金属呢。

跟自己一模一样。

“我其实真的分不清人和妖。不光光是因为在这种客栈里长大。老板娘回来时总带着一身妖气,不光光是因为身上沾着洗不干净的妖血味。每次她把游猎的猎物扔到我面前时,我看她的眼神,总觉得和地上捆着的妖看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开始磨刀杀妖,又觉得妖在临死前的眼神很像人。没有了那种未开化的混沌,也没有那种凭直觉本能做事的感觉,只觉得让人看了心里很安静。”

“那叫虚无吧。”梦寐道。

妖七看着桌上五色缤纷的各类菜肴。每类菜肴都是经过精心的调味,或油烹或盐焗,或腌制或搅碎,再经过其它配菜的点缀,以改头换面的姿态呈现在眼中。

妖七掰下一角被雕成汤盅的冬瓜皮,在嘴里嚼,既没有完全的植物清苦香气,也没彻底浸润油荤的润腻。

“但这些东西都不纯粹。”

他其实一直是个不需要也不喜欢中和的人。但偏偏世人爱吃的餐肴总要拿菜来消解油脂的醇厚,又要拿肉去浸毁果蔬的清甘。

“所以,我遇到小白时才那么惊喜。它和他太像了。都那么纯粹。”

“哦?纯粹?”梦寐不断往外散逸的灵力变得缓慢,几近于凝固在空中的熔金红晶。

妖七却又一转话锋:“梦寐,你知道人类怎么定义那些陪伴在自己身边且重要的妖吗?”

“妖宠喽。”梦寐脱口而出后,忽然意识到什么。

与此同时,妖七的心脏也像那颗先被挤压后嚼烂的生蚝。

“你,”梦寐面无表情,“该不会是在指我吧?”

于是他看到妖七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中挤出纯粹的惊讶:“怎么可能?硬要说的话,我才是你的宠物吧。”

梦寐身上的色调都阴郁了好几个度。这种时候这个人类倒是精得很,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大概是知道此时要是笑出声,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吧。

不过现在看下来,妖七似乎是认真的。他的冷汗滴得眼皮都沉重耷下去几分,语气却丝毫没被疼痛拖累,干脆利落地继续说道:“你身上的那种纯粹,就是饲养我的食物。”

梦寐这么多年,在接触的人类那里听过很多形容自己的词汇,不论褒贬,情感色彩都很强烈。然而听多了,再极致的词汇也会变成在密库里堆烂的宝物,原本自带的璀璨也会因为泛滥而变得十分廉价。

但“纯粹”,他的确是第一次听到。

感受到身体的疼痛稍微松缓些后,妖七接着说道:“宠物到底是什么?我想了很久,感觉不管是妖宠还是人宠,只有一个共同的最根本特点:那就是必须倚赖饲养者给予的食粮。有的饲养者会隔绝宠物的其他食物来源、令其不得不求助自己才能获取食物;但有的饲养者更高明,让宠物吃过好东西,从此余生再也入口不了其它。”

“他带妖回来给我吃时,我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觉得他在讨好我,但也不是很特别——因为他似乎对谁都是如此笑脸殷勤。再后来,我发现他每次都要看着我吃完,脸上还会浮现出巨大的满足。”

梦寐已经猜到了,滑稽得他笑出了声:

“他是看出了你的血肉能吸收妖物,在饲养你吧。”

妖七也跟着笑:“对啊。”

梦寐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慢慢凝成早知如此的嘲弄:“你们人类真没意思。多少年了这套一直没玩够,不过这次同类相残得倒有点新意,竟然是把你当家畜一样饲养……”

妖七忽然打断了梦寐,语调依然轻松,但那双凝视空中某个虚空之点的眼眸却越来越黑,挤出了最后一点光。

“咦,我没说过吗?他跟我不是同类。他叫小八,是我人生中第一只发现的人形妖。”

屋内一片寂静。

妖七自顾自地说下去:“在遇到你之前,我未开灵力,肉眼不辨。一客栈的妖啊,我只认得出那些关在笼子里待宰的,掌柜的,关二,他们披上张人皮,跟人一样打理店铺迎来送往,我一点都没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真觉得他们和来吃饭的客人、和老板娘都没什么区别。”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专注盯着我进食的小八的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亮到我都看见了人眼底下的那对蛇眼。”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感觉自己心底像被点燃了一簇火,而且已经无法忍受回到之前没有火光的日子了。我想让这堆火烧下去,就必须找到能让它持续的燃料——也可以说是饲料。小八的眼神就是我找到的第一份饲料,明亮,纯粹,浓得手陷不进、牙咬不碎,只能一直捂在这里。”

妖七抬起带着银白指环的左手放在心口处,嘴角维持着笑,眉眼却像是烧尽的木柴灰,一踩就散。

“这完全不是我能在其他妖或人身上找到的东西。”

梦寐全身却像是重新开始燃烧的篝火,由暗转亮,星子与炽焰如梦境里的光影般不断延伸又消逝,生灭转变不休。

他收回之前的话。一切都变得很有意思,并且目测以后再也不会无趣了。

梦寐的目光落到妖七的左手中指上:“那只白蜥蜴妖,该不会就是你找到的第二份燃料吧。”

妖七慢慢地抬眼看向梦寐。梦寐发现他的眼底此刻充斥着他往日的梦境,空洞的内核上蒙着一层魇魅绮丽的光。

“可惜小白和小八一样,死得都太快太早了。”

“但小八和小白不一样,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或者说,哪怕他真死了,我也一定要搞明白是为什么、是什么夺走了我的饲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旦接触过那种纯粹,所有的猎物食物都变得不堪入口。所以从他死后,我就立志一定要成为猎妖人,猎妖也猎人,找回或找到新的猎物成为供给我的饲料。我已经没法忍受那种空乏和饥渴了。”

看着妖七眼底因太过激动而泛出的泪水折射出的光芒,梦寐翻阅搜寻了经历的全部梦境,都未找到一处与其重合的色彩。

“梦寐,你不觉得我真是个天命眷顾的人吗?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竟然还会有送上门来的第三次。”

梦寐此刻的光辉照亮了妖七目之所及处的每一寸:“你能暂时成为我的容器,当然是个得天眷顾的幸运儿。”

妖七直视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梦寐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提到此处的话,不可回避就会想到洪覆那只傲气王八。他想想就烦得很。

但介于他现在心情确实非常不错,再加上他也确实认同妖七瞄准的第三个目标具备成为供给“纯粹”的猎物的价值。

“你找到的新猎物,或者说新饲料,是童芜吧。”

梦寐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寄居于此人的身体之中,对其梦境已经熟稔到之后都毫无必要继续注视了。毕竟看来看去,大体就只有两个梦翻来覆去炒冷饭。

在离开童家那天前的梦,无非是换汤不换药的要素重组。圆月。碎了一角。云朵。吸入天外。后院。深井。笼子。醉汉。哭泣。门前的烛火在眨眼。大堂的笑声响在脑后。被洞穿但没碎的蛋。还有半张脸皮。

而在离开童家那天后的梦,只有一个场景。

一片遥遥传来的哄闹笑声,一群近在咫尺的满堂笑脸,都像深秋飘落干瘪的桂花花瓣,落在那人被阳光照得清浅无杂念的眼睛旁边。

那对眼里带着纯粹的决绝,纯粹的锚定,还有纯粹的意志。

就像他和妖七现在传达给彼此的眼神。

收集到的线索已经开始重合了。他和他,想寻觅之物其实殊途同归。

“我们一起加油吧,梦寐。”妖七灿烂一笑,“祝我们都狩猎成功。”

梦寐看着他那双暗沉如洞仿佛灌不进一点光的眼底,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又亮了一层,像是要吞掉面前的黑暗,重复道:“祝我们都狩猎成功。”

(第四卷-史载千秋 完)

这是一个横跨399章、117万字的叙诡(我也妹说过小八不是妖啊.jpg),确实感到不太好意思。但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对此我愿意接受读者朋友们的一切反馈和评价。

下一卷就是最后一卷了,大致的框架目前搭建了一半不到,第五卷的更新应该不会让你们等很久,早则七月晚则八月。然后发现再过一个月就是连载满三周年了,一路走过来,我和大家都在各自的现实生活中沉浮,只有这篇作品能让我们短暂地相通。对一直追连载的读者朋友们的情感,感激之外,最深的还是愧疚。愧疚自己没有足够的才力支撑起稳定更新,没法在现实和写作中达成有效的平衡,特别是想到大家的期待被我不稳定的更新一点点消磨掉时,只有羞愧。

但我一定会写完。一定一定一定会。唯独敲下文字分享故事时,你们的注视和感受是我「从始至终」追求的。我们下次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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