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咖啡

天刚蒙蒙亮时杜叔就起来了,雷打不动地在后院的青石板空地上打完了两趟拳,汗水浸透了棉麻质地的旧式褂子,收势、吐纳、浊气随草木的气息一起呼出来。这是他几十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像刻进骨子里的钟。拳是年轻时混码头的本事,如今打来更多是活动筋骨,守着心里那点精气神不能散的老理儿。

他拿起石凳上那个磨得发亮磕掉几块漆的老搪瓷缸子,灌了几口温热的浓茶,苦丁,极涩,提神,也压心火。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鸟叫,凉风吹过把衣角轻轻掀起,他扫过一眼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谢重昨晚锁了房门,咔哒——那么干脆,又那么……不知死活。锁的他家那个没出息的傻小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当时就在心里冷笑一声,一扇门一把锁能锁住什么?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雨,至多是困兽犹斗时用爪子扒拉出的一道可怜兮兮的划痕,徒劳,带着点不肯低头的倔而已。

后来蒋虎果然去找他拿了备用钥匙,看他开门那个架势,杜叔本以为还有场闹腾。谢重看似随和,实则脾气硬得很,底线被触时绝不隐忍。

结果蒋虎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他看着蒋虎长大,不,是看着他怎么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从襁褓里那个婴孩眉目到如今跺跺脚能让一方天地变色的蒋先生。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在眼前,小小年纪流落在外整整一年硬生生地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那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显然都化成了淬炼他骨血的烈火。

他被蒋家找回来之后骨子里就带着一股疯劲,真正地像在荒野里独自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的一头虎,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缜密远超其父,对认定的猎物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掌控力,这些年越来越独断专行,心早就被权力和背叛淬炼得又冷又硬,也习惯了对他人的控制和支配。

他像一把淬了剧毒开了锋的绝世凶刃,目的明确,就是要将蒋家这棵烂到根子里的老树连根拔起,按他自己的意志重塑。他恨蒋家,恨那些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但也跟父亲一样看在那点微薄血缘和老爷子行将就木的面子上给长房留了条活路。

这些年他身边不是没有人,男男女女,漂亮的花瓶解解闷,来了又走,他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心思就没放到过这上头来。杜叔替他处理过不少“后事”,早已麻木。

可谢重不一样。

蒋虎以前再怎么玩也是在外面玩,他素来界限分明,不会把人带回别墅来。所以从他把谢重带回来指着他说“养养他的皮”那一刻起,杜叔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的眼神不是看玩物的轻佻,倒像是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稀世璞玉,带着审视、估量、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收藏欲。

谢重......杜叔慢悠悠踱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又到那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小书房里坐下来。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账簿,是蒋家一些不往台面上放却至关重要的流水。他拿起老花镜戴上,指腹习惯性地捻过纸页边缘。谢重像什么呢?

沉默、坚硬、伤痕累累,被打磨得只剩下生存的本能,近乎麻木的清醒。王胖子那只老狐狸把他当趁手的兵器使唤了十几年,临了像丢块破抹布一样把他卖了,他也只是垂一垂眼,逆来顺受,无所谓似的。

可在这份无所谓的底下,杜叔却能看到未被磨灭的野性,像暗燃的炭火,偶尔在眼底一闪而过。

码头那次,他救东泉的身手,快、准、狠,带着亡命徒的决绝,是真正从生死场里淬炼出来的本事。

他像块顽石,更像一尊薄胎的青白瓷,这是蒋虎的原话。杜叔起初觉得荒谬,一个满身伤疤眼神冷硬的拳手,哪来的瓷?后来才咂摸出点意思,是沾着泥污血汗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脆性,是一种在泥泞里却尚未完全堕落的韧性,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

蒋虎看中的大概就是这份在泥泞里挣扎却未被彻底玷污的“净”,以及那层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脆弱感。有些人认命,为了活命为了往上爬,什么尊严什么廉耻都能踩在脚下。谢重也认命,但他的认命总又认的不彻底,骨头里总还梗着点东西。

之前蒋虎冷着他时,杜叔让杜东泉去接他回来既是揣度蒋虎的意思,也是对那点“不同”的微弱叹息。

蒋虎反复去握他的手腕,摩挲那些伤疤,像在擦拭一件刚出土的古董,既欣赏它的古旧,又想抹去那些瑕疵,养得那身皮肉温润如玉,让它彻底成为符合自己心意的藏品。他享受着将野性一点点纳入掌中的过程,同时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无意间散发出的能平息他内心暴戾风浪的平静。

杜叔翻开账簿,目光落在数字上,心思却飘远了。

实话说,昨晚那扇反锁的门,杜叔原以为蒋虎会像对待其他不识趣的人一样,直接碾碎那点可怜的抵抗。门锁?一脚踹开就是。这才是蒋虎。

可蒋虎没有。

他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找他拿钥匙,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蒋虎容忍了这份小脾气,甚至…默许了这道边界的存在?

哪怕只是暂时的,象征性的。

杜叔细想蒋虎近来变化,暴怒的次数似乎少了些?码头那回突然生气又突然消气了不说,连在老宅憋了一肚子邪火回来也被谢重几块糖一顿饭就轻易地顺下去了,昨天居然多睡了会儿回笼觉。

这在以前简直天方夜谭。

蒋虎戾气深重,私下里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谢重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能暂时堵住火山口的软木塞,或者说,是一汪能奇异地平息他戾气的冷泉。

这究竟是福是祸?

杜叔先在福字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蒋虎的在意和容忍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危险,把一件稀世的薄胎瓷放在暴风眼中心欣赏,欣赏时固然愉悦,可一旦失手,或者厌倦,再或者瓷器自己不甘束缚试图挣脱,届时碎裂的声响和四溅的碎片足以伤人伤己。

谢重那身硬骨头注定了他不会永远甘当一件温顺的摆设,而蒋虎深入骨髓的掌控欲和阴晴不定的脾性又能容忍这份“不驯”多久?

一尊既像定心丸又像定时炸弹的青白瓷。杜叔合上账簿,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烧水,取过桌上那把暗红温润的紫砂壶,壶身暗红中泛着温润的光,壶盖边缘磨得圆滑,他往壶里丢几片茶叶。

这把壶陪他度过无数个清晨,老伙计一样,是当年三太太温如蕴送的。那时她刚嫁进来不久,眉眼柔韧,对谁都和气,连对他这个粗人都客客气气。

她说杜大哥,喝喝茶写写字,静心。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蒋家里,静心是种奢侈更是种危险。

三少爷蒋承岳惊才绝艳,像一轮不该出现在污浊之地的明月,小夫妻俩一门心思要把蒋家这艘破船往正道上引,目光长远。可惜心不够狠,总顾念着血脉至亲,谁顾念他们呢?长房仗着老爷子的偏心,下手毒辣阴狠毫无顾忌。二房那位被老太太宠成了金玉其外的草包,只知道吃喝玩乐。四房五房全是依附在这腐烂大树上的藤蔓,各有各的算计。

感情是最大的软肋和催命符,任你明月皎皎,照不亮深沟里的蛆虫。

水沸了,蒸汽顶着壶盖噗噗作响,好似冤魂哀嚎。

杜叔喝过一杯茶,照例去各处转一圈。厨房里值早班的人在揉面,见他进来,笑着调侃:“杜叔,您比闹钟还准时。”

杜叔伸手试了试蒸笼的火候,“人上了年纪觉就少,不过也好,能多盯着点,省得你们这些小年轻马虎。”

各处井然有序,杜叔非常沉稳地转完一圈,数着时间等蒋虎起来。等来等去,等到九点,刚啜了一口茶,门房就报杜春阳来了。

杜春阳原先不姓杜,年轻时在码头扛大包,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替杜叔挡过一刀,两人就此拜了把子,他给自己添了个“杜”姓,算是认了这门兄弟情。几十年风浪滚过来,情分是真,但杜春阳骨子里始终是那个码头扛包的莽汉,眼界有限,认死理,对这片基业看得比命重,最见不得规矩被破坏。

近年来他愈发见老了,那张脸像是被岁月揉皱又晒干的粗麻布,额头上几道深纹拧成麻绳状,太阳穴凹下去的地方浮着斑,像落了层浅褐色的雪。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上眼皮厚实松垂,总往下耷拉着盖住小半浑浊发黄的眼珠,看人时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固执。

可笑起来时,松垂的眼皮会费力地往上堆挤,硬是挤出几道深深的褶子,露出半截眯着的眼珠,里头竟也能漾出点暖烘烘的光,像灶膛里未熄的火星。配上圆钝的鼻头和微厚的嘴唇,倒生出几分憨气。

杜叔起身迎他,见他眼下青黑,显然昨夜没睡安稳,“吃过了?”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杜春阳嗓门洪亮,带着未消的余怒,一屁股坐在杜叔旁边的圈椅里,震得椅子腿吱呀一声。他接过杜叔递来的茶,也不嫌烫,咕咚灌了一大口,粗瓷杯底重重磕在红木茶几上,“虎哥呢?还没起?”

他明知故问,眼睛瞟向楼梯,眉头拧得死紧,额头的麻绳更深了。

杜叔皱眉,说了句:“昨晚他在书房呆的晚。”

“跟那位?”太熟,杜春阳不吃他这套遮掩之词,语气里的不满、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直接溢了出来。

白天书房那一出还不够丢人现眼?蒋虎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公私不分的事?为了个玩意儿把正经议事的人都晾在一边?这要是传出去,底下人怎么看?长房那些豺狼虎豹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编排得更起劲?再这么下去,沉迷男色、因私废公的帽子都得扣上来!他越想越窝火,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自毁长城,蒋虎是他心目中该带领蒋家拨乱反正、重现辉煌的铁血家主,怎么能被个男狐狸精绊住脚?

杜叔将杜春阳的焦躁尽收眼底,自己这老兄弟忠心是实打实的,就是脑筋太直,性子太急,看事情非黑即白。那位?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们看不到蒋虎心里那座火山被暂时压下去后的平静有多难得。蒋虎骨子里的暴戾和这些年积累的郁结有多重,码头那次、老宅回来那次,还有昨天……哪次不是靠谢重顺下去的毛?

他目光平静地迎上杜春阳焦灼的视线,语气放缓,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巧妙地绕开了谢重本身:“春阳,少爷房里的事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说后生家睡得沉些有什么稀奇?你年轻那会儿在码头扛完大包,不也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虎哥昨晚处理事情到后半夜,多歇会儿也是应该的。倒是你,昨天提的那事儿急也没用,眼下要紧的是赵家那边,王胖子递过来的东西,虽说半真半假总归是条缝儿。咱们得先合计合计,怎么把这缝儿撬大点。”

杜春阳被杜叔先敲打后安抚的一番话说得梗了一下,“哼!你就惯着吧!我看那小子就是个祸水!迟早惹出大乱子!”

话虽如此,他到底没再继续追问蒋虎和谢重的事,算是被杜叔暂时按住了。

等到十点,杜东泉拉着刘翼东一伙人冲锋一样跑进来。

杜东泉一边喘气一边飞快地扫视客厅,完了完了,都这个点了!老大肯定早起了,该不会等烦了吧?都怪刘翼东磨磨蹭蹭!

来晚了纯粹是事出有因,刘翼东比他镇定,环顾一圈,没见着正主,浓眉一挑:“哟?老大还没起?这可不常见啊!昨儿晚上…莫不是真出什么精彩事儿了?”

他眼神促狭地在杜叔和杜东泉脸上扫过,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探究。身后有几个年轻骨干也跟着交换眼神,好奇又不敢太放肆。

杜叔心里也早犯嘀咕了,九点杜春阳来还能说是凑巧,这都十点了…蒋虎自律得近乎苛刻,从未有过,是因为昨晚…折腾得太狠?还是谢重真闹出什么了?

但他面上依旧八风不动,不疾不徐让人添茶:“昨晚事多,他处理的晚了,难得睡得沉些,也是好事。来,先喝茶,润润嗓子,尝尝新到的瓜果。”

十点半,杜叔心里那点强装的镇定也快绷不住了。不能再等了,这么多人等在这里不像话。他放下茶杯,对众人微微颔首:“我去看看虎哥醒了没。”

杜东泉眼见着他爹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二楼:“?????”

看?看谁?看老大还是看谢重?去敲谁的门?!杜东泉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心里疯狂刷屏,卧槽卧槽卧槽!爹你敲谢重的门?!老大在里面???昨晚真出事了??他就说应该提醒一下谢重别挑衅吧!!

杜叔敲过门的五分钟后,蒋虎从谢重的房间走出来,关上门,回三楼洗漱换了一身挺括的黑色衬衫和西裤。十分钟后,他下楼到客厅,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模样,女佣给他端来杯咖啡。

他胃不好,杜叔早上不让他喝冷的,他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早上第一杯一定是喝热的。可今天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说:“换杯冰的。”

谢重咬的那一下一点没留情,被咬破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热咖啡只会更刺激。

杜东泉已经傻了。

准确来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有点傻了。

客厅里落针可闻。

蒋虎脖子上有一点......嗯,乱七八糟的痕迹,一点暧昧的、新鲜的、像是齿痕又像是吮吸过度的淤紫,被扣在衬衫的领子边缘稍稍露了点头,看走向,应该是一直绵延到衣领深处。

vb:穿风过雨来叙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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