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门外的花圃旁,周莲在李妈妈怀里,咧着小嘴哭得惊天动地。她俩对面站着一名瘦高男子,满脸不知所措,正是姚冠杨。
周少夫人轻轻唉叹一声,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走过去揉了揉女儿的额头,“莲儿不哭,这位是种花的大哥哥,你忘了?”
姚冠杨一早跟着吴家人与周家上下打过照面,刚才他从外面回来,碰到李妈妈指着花圃正在给周莲讲花名,却把好几种花都弄错了,忍不住上前纠正,才惹了这么一出。
李妈妈看着自家小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是心疼,语带埋怨道:“姐儿好好地在看花呢,姚花匠突然在后面说话,连我都吓一跳,别说她了。”
姚冠杨面有愧色,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本想着给周小娘子说说花名,没想到吓着她了,是在下鲁莽了。”
“不碍的。”周少夫人了解女儿的情况,知道她在外人面前如同惊弓之鸟,也没有责怪姚冠杨,只跟女儿说话,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莲儿看,花匠哥哥手上拿着什么呀?”
周莲此时根本听不进话,只顾着大哭。
吴黛冷眼旁观,觉得周少夫人的意图是好的,知道女儿怕生,想尽量让她跟外界接触,可似乎不得其法。
李妈妈道:“还是让奴带姐儿回屋吧。”
周少夫人道好。
姚冠杨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便想着要补偿:“要是少夫人不嫌弃,等回头日头小些凉快些,在下带周小娘子摘草编蝴蝶玩吧,在下村里几个乡邻家的孩子都很喜欢玩的。”
周少夫人愁道:“要是她愿意跟你玩就好了。”
姚冠杨先啊了一声,随即似是明白,讪讪道:“也是,约莫小娘子一时半会儿还怕在下,都怪在下太大声了。”
“不怪你。” 周少夫人摆手,“方才那种情形,大概谁走过来她都会哭,唉,别家小孩能做到的事,到她这儿怎就如此......” 话还没说完,便红了眼。
姚冠杨顿时慌了神,“在下在下”地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只好频频望向吴黛,向她求助。
她看他尴尬着急的样子哭笑不得。
刚刚把人家女儿弄哭了,这会儿一句话又惹得人家娘亲掉眼泪,要是没有第三个人在,怕是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吴黛明白周少夫人肯定是为女儿的情况心碎焦急很久,才会止不住伤怀。如此爱女之情深切,令人动容,她道:“少夫人刚刚说到小娘子跟你离家过一段时日,时间应该不短吧?说不定可以从此处入手想想办法。”
周少夫人擦了擦眼泪,强作镇定道:“是,那都是没法子的事,战乱害人呐。”
可恶的金人,吴黛忿忿。
周少夫人:“两年多前金人攻入淮西,那时莲儿才不到一岁,便没了爹,可当时我们所住的庐州形势危急,公爹在前线不得脱身,只来信催我们南下避难。我跟婆母带着莲儿和几名仆从匆匆离家,打算去洪州娘家暂住,哪知半道上忽闻强匪来袭,一家人慌乱之下走散了,我跟李妈妈抱着莲儿逃到了一户老农家,我当时产后不久身子弱,奔波劳累加上忧思过度,生了一场大病,便在老农家住下养病,这一住就住了一年。”
吴黛和姚冠杨闻言皆慨叹,权势至尊者如先帝,上位者如周向,自身或其家人都饱受侵略之苦,更不必提普通百姓了。
周少夫人接着道:“苦了我莲儿,乡下吃也吃不好,也什么没人陪她玩,整天不是李妈妈,就是老农妇,两岁之前就没见过几个人。怪我身子不争气,耽搁了这么久。”
说心酸处,周少夫人又忍不住落泪,吴黛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这哪能怪你,荒村野户大约也缺医少药的,你能恢复到如今这般,福气在后头呢。”
姚冠杨也在一边拼命点头。
周少夫人稍缓了缓,再道:“后来战事了了,我们信也送出去了,公爹派人来接我们回府。可回去没几天,我就发现莲儿不对劲,谁都不让碰,离不了我和李妈妈,只跟我们亲近,本来想着可能小孩子内向怕生,慢慢会好,可到如今都过去一年多了还是这样。”
听到这里,吴黛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周莲小小年纪生活环境几番巨变,她又是早慧敏感的孩子,回家与她而言,其实是到一个新的地方,安全感和信任感没有建立好,自然有分离焦虑或者社交焦虑症,而且程度比较严重。
吴黛穿越前,是个读英语专业的大学生,这年头工作难找,稳妥起见,她还辅修了教育专业的课程,打算毕业后报考教师资格,当一名人民教师。
为此,她大三暑假没回家,在南京的一所早教机构打工攒经验。她当助教的那个班上,便有个三岁小女孩艾娜跟周莲症状相似,只不过情况稍好些,她能自己在教室里活动,但需要她家人陪着,也不跟人说话。
据她母亲说,艾娜最初情况更严重。那会她因为疫/情期间一直呆在家里很少出门,开放后突然被放到幼儿园,根本无法适应新环境,整天蜷缩在教室一角,拒绝吃喝,拒绝交流。
她父母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明明艾娜在家一切都正常,可到了外面,尤其在幼儿园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后来他们带她去看儿童心理医生,才知道她得了严重的焦虑症和选择性缄默症,有这种症状的小孩很容易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中表现出异常。
艾娜最后在医生的干预下,情况才有好转。她母亲让她从幼儿园退学,选择离家更近,且氛围轻松,家长可以陪伴的早教中心。
吴黛最初听到选择性缄默症,便联想到《生活大爆炸》里的Raj。他跟几个男性好友能滔滔不绝,看到女孩子却紧张得不能说话,很有喜感。可当她看到艾母想方设法地引导艾娜跟其他小朋友交流互动,一次次地尝试,却又一次次地失败,令艾母心碎沮丧无数次时,才知道这其中的艰难。
如今看周少夫人为女儿忧愁,更明白教养特殊的孩子是何其不易。
吴黛道:“少夫人别太忧心,我试着想想法子,慢慢引导她,先让她信任我。”
“信任。” 周少夫人呢喃着重复了一遍,然后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吴黛臂膀,“就是这么回事,多谢吴娘子!只有你才懂,我们找了很多大夫,他们不是开安神汤,就是说胎里带的弱症没法治,没一个法子有效的。”
两人商议之下,决定申时左右带周莲去客栈一楼的雅间,由吴黛陪玩。
姚冠杨在旁小声说:“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万请知会一声,在下愿意效力。”
吴黛瞥了他一眼,略一思索道:“多个人多个练习对象,不过我们也不可操之过急,到时候,你跟李妈妈负责在外面观察我怎么做吧。”
几人走回客栈大堂,恰好迎面碰上吴盛正送一名挎着诊箱的大夫出门。
周少夫人很知礼,略欠了欠身。
姚冠杨也拱手行礼,关切地问吴盛:“沈姨娘安好?”
吴盛瞥了眼吴黛,没好气地嚷道:“腿都断了能好到哪里去?”
吴黛站得离吴盛最近,被他一声吼震得耳膜发颤,忍不住翻了白了眼。
吴盛见状,更为光火,“你什么意思啊?害人精!”
吴黛冷笑,寻思你一个始作俑者还好意思说别人。
此刻她没功夫跟他掰扯,只道:“二哥,好歹周少夫人在,说话客气点。”
吴盛反讥:“你还有脸提‘客气’二字?一个外人都能问我娘一句安好,比你这个不知羞愧的吴家人客气多了。”
吴黛原身记忆中,沈银飞头胎是个女孩,可惜不慎夭折,后来生了吴盛,自然千般宝贝,万般宠爱,因而养得他脾性骄纵,沉迷享乐,但也没什么心眼。吴盛只比吴黛大了不到一岁,对这个妹妹也什么爱护之心。
吴黛原身个性温婉,不爱跟他打交道,能避则避。可她现在绝不是软柿子,立刻道:“昨日金人闯宅,是你惹怒匪头在先,沈姨娘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在后,我之前没有翻脸已经很便宜你们娘俩了,如今你反倒登鼻子上脸,也不知道谁更无耻!”
“你——”吴盛被呛得一时无言以对。
一直在旁尴尬站着的大夫此时逮着空隙,连忙开口:“小人先行告辞。”话音未落,也不等吴盛招呼,一溜烟便跑了。
吴黛也扭头挽着周少夫人扬长而去,只余吴盛自己在原地咬牙切齿。
跟一个愣头青纨绔干架,最忌恋战,不然炮火来回,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短锋相接,尽早抽身乃为上策,好让对方有火难发,自己憋着去吧。
***
申牌时分,吴黛按事先跟周少夫人商量好的,去雅间会面。
还没进门,她便听到了周莲的说话声,“我来!我来!”小奶音稚嫩中带着兴奋,显然已玩得起劲。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吴黛事先让人去找了几样小孩玩具放在雅间,并建议周少夫人提前和周莲单独玩起来,尽量先让小孩放松。
她轻轻叩了几下,便推门进去,只见周莲飞速奔向站在屋子另一侧的母亲,警惕的看了一眼门口,然后张开双臂求抱。
吴黛能感觉到她依旧对外人的到来很紧张,便故作自言自语道:“我来找样东西。”然后也没再去看她,径自翻找起来。
周莲见吴黛没有关注自己,一时忘了刚才要母亲抱的举动,好奇地观察起来。
根据吴黛前世在幼教机构的经验,高敏感且有分离焦虑的小孩,最重要的是让她有安全感,建立信任关系。但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一开始的介入是最难的,也是最关键的,必须根据小孩的反应一步一步来,否则假如几次让她觉得不舒服害怕,便会遭到拒绝。
而从周莲的经历来看,她当初跟随母亲在农家避难时,周遭人很少,然后回了周家,府内人多,又个个对她很关切,这种高密度的关注对正在适应新环境的小孩来说却是负担。
所以吴黛要做的是以退为进,一开始忽略她,直到她能适应外人在她近距离空间内活动。
大约不到一炷香时间,吴黛见周莲情绪已趋平静,便故意“啊”了一声,道:“原来在这里。”说着,她从事先放在桌子底下的竹筐里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闻了闻,又自言自语到:“香香的。”
此时周莲眼睛圆瞪,不自觉地伸长脖子探究。
身后的周少夫人面露喜色,只见吴黛取下发髻上的一根簪子,将簪子环形那端没入竹筒内复又抽出,然后向圆环一吹,一个泡泡随即鼓出,朝她们娘俩飘来。
周莲目不转睛地盯着=着,随着泡泡越来越近,忍不住伸手去戳。
吴黛趁势又吹出了一波泡泡。
周莲显然很喜欢,不停地或抓或戳,可她只是用单手,另一只手还是牢牢地抓住周少夫人的袖子,不敢离她太远。
吴黛边吹泡泡,边慢慢靠近周莲,她似乎没有抗拒。最终,吴黛将簪子递给她,道:“该你玩了。”
周莲很快地接过,也照样画葫芦地从吴黛手中的竹筒里沾取皂液,呼地吹出一串泡泡,动作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周少夫人喜出望外。
吴黛也没想到她临时用皂角兑水做的皂液能如此有效,她了解小孩都爱泡泡,原来在早教班,只要一吹泡泡,小孩们都一拥而上。她本想着若此法哄不了周莲,还有后招,没成想一发即中。
“妙极!妙极!” 此时一直在雅间窗外暗中观察的姚冠杨低声直呼。
站在他身旁,同样在观察的李妈妈也直抹眼泪,“菩萨保佑!我们姐儿这是头一次愿意亲手去拿别人递给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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