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搬家

哭声渐渐歇止,变成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洛雨去厨房用最快的速度烧了热水,冲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递到母亲手中。贺兰夕捧着温热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但手指依然冰冷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门上那片狼藉的红漆和凹痕,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留下的印记。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这么多年了……我们像老鼠一样躲着,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那个地方,难道真是跗骨之蛆,一辈子都甩不脱吗……”

洛雨蹲下身,平视着母亲那双曾经充满书卷气、如今却盛满惶恐的眼睛,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决心传递过去。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妈,这里不能再住了。”

贺兰夕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着女儿,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们能找到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第三次。”洛雨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这是在警校高强度的心理和战术训练中磨砺出的素质——越是危急时刻,越需要保持极致的清醒和判断力,“这次是泼油漆、砸门、恐吓,下次呢?我们不能拿我们的安全,拿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去冒险!绝对不能!”

“可是……我们能搬到哪里去?”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对未知的恐惧,她环顾着这个虽然简陋、却承载了她们母女多年相依为命记忆的小空间,“这房子虽然旧,地段也不好,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家啊,我们好不容易才……”

“搬到我学校附近去。”洛雨几乎没有犹豫,这个念头在刚才看到门上那片刺目红漆的那一刻就已经迅速形成并坚定了下来,“那里治安好,巡逻密度大,离我近,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有什么事情我能第一时间赶到。而且,”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那扇伤痕累累的门,“那些人,那些只敢在阴影里活动的蛀虫,应该不敢在警校周边,在可能随时遇到巡逻警察的地方太过放肆!”

贺兰夕看着女儿年轻却坚毅果决的脸庞,那双遗传自她的、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让她既心疼又感到莫名安心的火焰。那是保护者的眼神,是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不容侵犯的意志。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女儿话语中的分量,最终,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微弱,却透出一种将全部信任交付出去的决然:“好……小雨,妈听你的。你说搬,我们就搬。”

决定一旦做出,洛雨立刻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和效率。她先是给中队指导员雷指打了电话,走到阳台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家里遇到的紧急情况(她谨慎地隐去了与毒品村庄相关的具体细节,只强调是被不明身份、有暴力倾向的人员持续骚扰,严重威胁到人身和居家安全),并陈述了需要立即请假处理搬家事宜的必要性。雷指在电话那头仔细聆听着,询问了几个关键问题,比如人员安全、是否需要学校提供进一步帮助等,在得到洛雨肯定的答复后,爽快地批了假,并再次叮嘱她务必注意安全,保持通讯畅通,有需要随时联系学校。

挂了电话,洛雨深吸一口气,立刻开始在网上寻找警校附近的出租房源。她的筛选条件非常明确且苛刻:楼层不能太低(避免容易被窥探和闯入),必须安装坚固的防盗门窗,小区必须有24小时门禁和完善的监控系统,周边环境不能过于复杂。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眼神专注,排除掉一个又一个不符合要求的选项。最终,她锁定了三套符合条件的一居室小户型,虽然面积都不大,但看起来干净整洁。她立刻拿起电话,分别与房东或中介预约了下午就看房,时间安排得紧密无缝。

整个下午,洛雨带着精神稍缓但依旧惊魂未定、步履有些蹒跚的母亲贺兰夕,马不停蹄地穿梭在警校周边的几个小区之间。她看得非常仔细,不仅检查房屋本身的状况、采光、通风,更着重观察楼道监控的位置、小区保安的巡逻情况、邻居的大致构成。贺兰夕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跟着,偶尔在女儿询问“妈,你觉得这间怎么样?”时,才会抬起眼睛,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期盼打量四周。

最终,在对比了三处房源后,洛雨选定了一套位于一栋管理相对严格居民楼七楼(带电梯)、防盗门窗都是新换的、非常牢固、小区门口有保安亭且监控探头覆盖主要通道、距离警校步行只需十五分钟左右的小公寓。虽然租金比之前的老房子几乎贵了一倍,对她们母女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洛雨看着母亲踏入这个明亮、干净、透着安全感的新空间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久违的放松神色,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就和房东仔细核对了合同条款,然后干脆利落地支付了押金和首月租金。

“妈,你看这里,朝南,阳光多好。”洛雨拉开新居客厅的窗帘,让春末午后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整个房间,驱散了一直笼罩在贺兰夕眉宇间的阴霾,“楼下拐角就有一个生活超市,再往前走几步还有个菜市场,买东西很方便。最重要的是,”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母亲,“这里离我学校近,很安全。”

贺兰夕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整洁的道路、绿意盎然的树木以及来往神色从容的行人,紧绷了许多年的神经,似乎在这个阳光充沛的陌生环境里,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松懈的空隙。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让洛雨心头一暖。

定下房子,拿到钥匙,洛雨立刻带着母亲返回老房子,开始着手收拾。她的动作迅速而有序,像是在执行一项精心策划的战术任务。重要的证件、存折、母亲贺兰夕珍藏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算不上名贵却有意义的首饰(那是她过去生活的微弱余烬),以及那些记录了洛雨成长瞬间和母女相依为命痕迹的照片,被她分门别类、极其仔细地收进一个防水防火的便携保险盒里。常穿的衣物、干净的被褥和一些必要的生活必需品被她利落地打包进几个结实的纸箱。至于那些笨重的旧家具、用了多年早已褪色的窗帘,以及许多充满了不愉快记忆、沾染着过去气息的杂物,洛雨几乎没有留恋,果断地决定大部分舍弃。断舍离,不仅是清理物品,更是与那段沉重过往的告别。

在收拾母亲贺兰夕的物品时,洛雨在卧室衣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用素雅旧丝巾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硬皮本子。她轻轻打开,里面夹着的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照上,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神清澈明亮、嘴角带着羞涩而充满希望笑意的女大学生,与如今憔悴惊恐的模样判若两人。本子里还有一些泛黄的剪报,内容是关于文学、艺术和远方的风景,以及几页写满了娟秀字迹的诗句和随笔,字里行间还能窥见当年那个满怀理想、对世界充满好奇与热爱的灵魂的影子。洛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愤怒交织。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承载着母亲几乎被彻底磨灭的过往、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可能性的本子,用丝巾重新仔细包好,郑重地放进了那个最重要的行李袋中。这是她们必须珍藏的、关于母亲本来面貌的证据,也是对抗遗忘与扭曲的微小火种。

打包的过程,像是一次对过去十幾年生活的彻底清理和决绝告别。每丢弃一件充满回忆却承载着阴霾的旧物,都仿佛在剥离一层附着在灵魂上的沉重枷锁。贺兰夕起初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被一样样舍弃,眼中还流露出一丝不舍和茫然,但在洛雨果断、坚决的行动影响下,她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开始学着放手,学着看向未来,而不是沉溺于无法改变的过去。

傍晚时分,洛雨提前联系好的搬家公司小型货车准时到了楼下。两名工人动作利落地将打包好的几个纸箱和有限的几件她们决定带走的小家具搬上车。整个过程,洛雨一直紧紧挽着母亲贺兰夕的手臂,站在楼道里,看着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家”被一点点搬空。当最后一件行李被搬离,那扇布满红漆、凹痕和不堪回忆的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洛雨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身体依偎着她,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扇门。只是更加坚定地、稳稳地扶着母亲,走向电梯,走向楼下等待的、象征着新起点的货车,走向那个她们即将共同构建的、更安全、更充满希望的新“家”。

“都过去了,妈。”坐在驶向新家的车上,洛雨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亮起的街灯,语气平静而笃定地对靠在她肩头的母亲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那些人和事,再也伤害不到我们了。从今天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贺兰夕靠在她肩头,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要从那年轻而充满力量的手中,汲取面对未知生活的勇气。

在新居里,洛雨和母亲一起,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芒和手机照明,连夜将带来的有限物品简单归置好。虽然地方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空旷,但窗明几净,四处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崭新的气息。洛雨不顾疲惫,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的门窗锁具,确认牢固无误,然后又将新买的一个简易门窗防盗报警器安装在主要入口处,并设置了远程提醒到自己的手机上。

忙完一切,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之时。贺兰夕因为极度的疲惫、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及搬家带来的体力消耗,终于在收拾干净的卧室床上沉沉睡去,她的眉头虽然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但呼吸相较于白天,已经平稳均匀了许多。

然而,洛雨却毫无睡意。她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空荡荡的、尚未放置家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望着窗外陌生而又璀璨的城市夜景。远处的霓虹与近处的万家灯火交织成一片光的海洋,如同坠落人间的繁星,绚丽却带着疏离感。这片光芒,却照不亮她心底深处那片来自山峦重叠处、弥漫着甜腻腐朽气味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搬家,仅仅是物理空间上的逃离,是一次成功的战术转移。但她清醒地知道,洛老蔫和那些如同鬼魅般依附在毒品链条上的村里人,就像潜伏在暗处、嗅觉灵敏的鬣狗,绝不会因为一次受挫而轻易放弃。他们口中那含糊不清却又咄咄逼人的“债”,像一把淬毒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然高高悬在她和母亲头顶,不知何时会再次斩落。这次是骚扰恐吓,下次会是什么?更直接的暴力?还是更阴险的算计?

她不能,也绝不会,让自己和母亲永远处于被动防御、提心吊胆的境地。

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玻璃窗,如水银般倾泻进来,洒在她沉静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映出一片冷冽的决然。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的眼眸。她点开与江游的对话框,他之前那句简短的“没事吧?”的询问还停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望。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没有键入任何回复,而是直接关掉了界面。此刻,她需要的是独自思考和决策的空间。

然后,她点开了另一个备注为“雷指”(指导员雷明)的联系人,开始编辑一条长长的、措辞谨慎的信息。她没有直接提及“水蛭沟”这个具体地名和可能涉及的制毒贩毒核心问题(这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和更成熟的时机),而是重点突出了家人受到不明身份、有原籍地背景的人员持续骚扰、严重威胁人身安全的情况,并强调了对方行为的暴力性和潜在的升级风险。她详细汇报了自己已采取的紧急应对措施——立即搬家至警校附近更安全的地点,并提供了新住址。她请求指导员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提供建议,并咨询在校外租房居住的相关报备流程。同时,她也用非常隐晦而克制的措辞,表达了如果组织需要,她愿意在合适的时候,提供更多自己所知的、关于原籍地某些特定人群和不良风气的信息,希望能为维护社会治安、清除不稳定因素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

信息仔细检查两遍后,她按下了发送键。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她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金属外壳传来的、与她掌心温度相似的微凉。

逃避,永远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隐藏的伤口,只会不断向内化脓,侵蚀健康的肌体。既然风暴已经不顾一切地找上门来,那么,与其一味地躲藏,不如想办法去弄清楚风暴的源头,摸清它的规律,甚至……在未来,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即将拥有的合法身份和组织的强大力量,去直面它,剖析它,最终瓦解它!

警校这大半年来的淬炼,不仅教给了她格斗、射击、侦查的技能,更深刻地塑造了她的思维方式和对警察职责的理解。她不再是那个只能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在冰冷雨夜里亡命奔逃、除了恐惧一无所有的小女孩了。她是洛雨,是省公安警官学院缉毒专业的学员,是未来将要直面社会最阴暗角落、与毒品犯罪殊死搏斗的预备警官!

这个新的住所,不仅仅是一个更加坚固、更具防御性的物理堡垒,更是她整理行装、准备迎接未来更多、更严峻挑战的心理起点和前进基地。她转过头,目光柔和地望向卧室方向,母亲贺兰夕在睡梦中似乎呓语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母亲安稳的睡颜,是她此生最大的软肋,也早已淬炼成她最坚硬、最不容侵犯的铠甲。

夜色愈发深沉,城市也逐渐陷入沉睡。但少女洛雨的眼神,在清冷的月光与远处灯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磨砺出的刀锋。那里有对母亲安危的深沉担忧,有对过往阴影的沉重背负,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茧而出、无法阻挡的、冷静而坚韧的勇气。她的青春,从逃离那个村庄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与这些如影随形的阴影不断纠缠、搏斗。而现在,她已不再是单纯地逃跑,她已准备好,在未来某一天,转过身,拔剑出鞘,为了母亲,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万家灯火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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