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虾打了个趔趄,后仰摔在他身上。还不及他发现自己压倒了世子,后颈的锦缎触感先提醒了他。
皮皮虾急忙扑腾着坐起身,借着萧瑟月光探查他的衣摆。"没,没给您压坏吧。"
"坏不了,哪有那么不结实。"心安勿梦拍拍他,"过来啊,我还没说完呢。"
皮皮虾直截了当:"还要吓我?"
"哎,怕你喝多了,给你提提神。吓你做什么,这种小儿把戏我从不屑于玩弄。"
皮皮虾苦笑,到底谁是那个喝多的。他支吾了半天,学着心安勿梦的语调:"世子向来稳重,这是用心良苦,怕我犯酒疯。"
心安勿梦听得不好意思,在黑夜里还在笑,说:"弼马温当得还习惯吗?"
皮皮虾一听:"啥?"
"哎不是,嘴瓢了。"心安勿梦后知后觉,都怪今夜贪杯喝大了,急忙改口:"仆卿侧使君。"
皮皮虾无声笑叹,合掌说:"习惯。"
他到底是不敢以牙还牙地吓世子。这一年官场没白混,吃一堑便长一智。世子屈尊同自己平心而语只是世子愿意赏脸,赏几分他便受几分,可绝不能蹬鼻子上脸,那就是他不识相了。
尽管世子无甚架子,但他还是没少把话打碎了憋进肚子里,就比如弼马温那职。
那真是从头至尾都蹊跷。
秘书监一案了结,世子没去结交左右丞,反而亲自来请自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卒下江南。请了还不重用,官衙事务一概不提,只让自己整日守着几匹马过日子。
马夫的活还用得着找书生做吗?
皮皮虾不懂,他虽想不通其中道理,但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世子自己的谋划,只是他愚钝看不穿罢了。就像平充王在新帝登基之初远离北方逐鹿场孤身南下回乡,在众世家窃笑他错过一杯羹之时,他已替子孙后代打下了安身立命二十年的根基。
他相信守马厩的安排也是平充世子的考量之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大有前途,干劲十足。
"孟昭也说你干的好,马儿养的精神。"心安勿梦笑成汤圆腮,风掀起他发梢,他眯起眼:"养马虽有不少门道,但更多的是用心。马是极通人性的物儿,它知道你用心待他好,它会跟着高兴。"心安勿梦说,"再适应半月,就调你去驿站那管马去。那有老手带着你,你跟着他干。"
皮皮虾想了一会。
心安勿梦接着说:"那边许多人都是受我爹当年提拔的幕僚,你们都效忠于平充王,都是兄弟,去了不必认生。"心安勿梦说道,"那儿离王府远,想监察全面还是难,我信得过你,你可要坚守本分,不许偷懒。"
皮皮虾拨浪鼓似的点头。 "谢世子赏识。"
"不必谢。你对养马颇有心得,提拔是应当的。"
皮皮虾皱皱眉,世子好像忘了他对读书更颇有心得,但世子威严在上,他犹豫几次都没敢开口,生怕惹恼了世子,自己也前功尽弃。
马车将夜色抛在身后,面颊裹着凉意,世子就像这黑夜中握不住的风。看似寸步不离,实则无形无色,让人捉摸不透,一抓便扑了空。
"等到了元府,你同我一起下车。"心安勿梦说道。
元府远在京城,车子驶到快第二日晌午才到。他睁开眼,先看到了耳畔的肩头。
心安勿梦太乏了,又是醉酒,竟然就这么枕着皮皮虾肩头稳稳地睡了一夜。一觉醒来,额头和领口蒙着湿漉漉的薄汗,半个身子埋进他颈窝后。他闷哼着转醒,那声音听得皮皮虾心里直痒。待心安勿梦醒悟自己趴在他身上睡了一夜时,也恍惚了许久没敢言语
心安勿梦身上多了件斗篷,是睡着时被人盖的。他迟疑地取下来,嗅了嗅,是皮皮虾的味道。他无声递过去,皮皮虾无声接过,活动了几下肩膀,给他打开车门:"世子,到元府了。"
心安勿梦吹着风,精神了不少,应声下了车。他这不速之客来得突然,门童匆匆进去报,得了元老爷的应才把他放进来。他径直进了正厅,恭恭敬敬地拜礼:"小辈给元国公请安。"
元老爷答得痛快,即刻便说:"世子快请起。"
父亲袭爵封王,行卑礼便不合适,但自己这毛孩子无所谓,对着白须老翁扑通一拜也不丢面。
他开门见山,直说了自己有事同二少主议。元老爷没多过问,以东道主之名赏了些簪子玩物后便差人送他去了。进了二少主府,屋里一众人都在,像早预料到他要来似的,围聚一堂。
他先逐一请安。二少主命人给上了茶点,先一步问:"左丞回秘书监了?"
心安勿梦还是认生,坐得板正,乖巧答道:"回了。"
"彼时我刚听闻史籍一事也是心急如焚,紧忙叫人去狱司那边打听,后来得知是世子先一步赶到。我老翁远在京城,还没来得及谢过世子救我爱婿。"元二少说道,"这回便好了,左丞平安无事,又喜添一子,三人也得以团聚。"
"三……"心安勿梦怔住,扫视一周也不见旁人面露异样,急忙说:"可他妻儿至今不见踪影!表兄差人寻遍附近医馆客栈也没见人,如今整日涕泪洗面,我便想替他来问……他妻儿不在元府吗?"
元二少唉声叹气:"我们也寻得紧,夜夜睡不安稳。他手上携我孙儿,还带着左丞的宅田契,这若是找不见人我如何向平充王交待啊……"
心安勿梦脑海飞转,差点忘了今天所行目的,连忙说:"但少主,我派人去寻那几间宅子的买家,他们说是看见了我表嫂,且是被几个壮丁拉去的。我表嫂也许是被逼无奈才变卖卖家产,您可知道那几位壮丁是谁,如今在哪?"
元二少闻言面色焦急,转身问掌事大管家:"这几人是何人?"
管家面无惧色,似是胸有成竹,服了服说道:"回少主,这几人是家丁中择健壮者挑选出的,负责保护夫人。夫人产后本就心绪不宁,又遇上左丞涉案,整日扬言要悬梁自尽。小人劝说无果,只好寻几个健壮的家丁守着夫人,免得夫人意气用事伤了自己。"
"那……我表嫂为何要变卖田产?"心安勿梦望着一众人失焦的目光,心中越发惴惴不安,"他和孩子不是有家丁守着吗?怎会不知下落?"
心安勿梦看着元二少那事不关己的姿态越发担忧起来。表嫂虽是元二少的庶子,可无论如何也是血肉之亲,不该漠然至此。
元二少面不改色,连连摇头叹道:"后来那几个家丁也不知下落,变卖田产一事夜无从查起,我还以为是跟着左丞回乡了。夫人和孩子既不知所踪,那八成是他们没劝住夫人,酿成惨剧便不敢回府交代……"
心安勿梦支吾着没再言语,像是困在方才那段故事里没出来。他摇了摇昏沉的头,望着眼前一具具兔死狐悲的看客面容,失语的双唇一开一合,不可撼动的答案已于心间了然。
他暗暗祈祷,愿表嫂和孩子只是被囚于内院不得相见,而并非真的遇险。
但囚于内院真的比死去要好吗?他不知道。
"少主……"心安勿梦镇定心绪,说:"我表兄对表嫂用情至深,哪怕田产难以寻回,若是能找回表嫂和孩子也好。"
元二少郑重地点头,语重心长:"世子心系兄长,是平充王教子有方,鄙人甚喜。但世子不必全盘听信左丞,夫妻之事无至满,只是其中不睦他没同你讲罢了。"
心安勿梦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左丞与夫人结缘自家宴,那日左丞大醉,夜里找寻到我孙儿的卧房,与之强欢。"元二少喟叹一般望着窗外,对心安勿梦对反应了然于心,"坤泽**乃大耻,他害我儿再难出嫁,于是找我议了聘礼成亲。他心悦我儿,可我儿未必心悦他。即便无史籍一事,我儿若是哪天远走离家,不愿与左丞续缘,也都是我意料之中。"他说着,不知何时变了语气:"我儿之所以做了傻事,其实与左丞脱不了干系。你年少不懂,任谁困在这强欢之婚里待上一两年,都要生不如死了,何况我儿性子柔弱。"
"做了傻事?"心安勿梦顿时慌张,"少主,我表嫂不是……还不知下落吗?"
元二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唉,猜测罢了,但愿他还平安无事。世子孝顺兄长,我就不在此事上与世子辩驳了,待来日见到左丞,我亲自与他交待。"
心安勿梦这下不知如何言语了。他未听过此事,但元氏也断然不敢拿这般丑闻胡作文章,即便其中有添油加醋,其底色也一定是真的。
可表兄私德享誉甚好,成亲至今未纳妾,也从未听闻过他出入风月楼坊诸事,心安勿梦想不通他怎会犯下这等错误。他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喃喃说:"那,即然要退婚,还请将田产一并……"
"这婚我儿不想从也不行啊!你也是坤泽,怎不知晓这世道艰难!"元二少满目心酸,唉声叹气,"有了那种事,我儿哪还能照常嫁娶,也不怕被夫家笑话死!就连左丞的丑闻都是我辛苦遮掩多年的,我忍着这口气咽不下,都是为了我儿的后半生……"
心安勿梦双目无神,不知所措。元二少提及了伤心事,不见涕泪先闻涕声,身旁仆从紧忙递上帕子。他接过了,叹道:"令世子见笑了。"
心安勿梦摆摆手,眼不知该看哪,瞅着地上。
"今日我与世子一见如故,说破了秘密,世子可要保密,就当为了我儿还能有头有脸地活着……"
心安勿梦急忙道:"是,是,一定……"
心安勿梦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似的,跟着表兄一起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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