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chapter111

这天晚上初爻总觉得哪里令自己不太舒服,可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开车的时候他就觉得左胸口处一阵接一阵的闷,然后便是之前那种熟悉的刺痛。

平安到了小区车库之后,他熄火下车,沈淮也摸索着打开安全带的卡扣,从副驾驶下来:“不舒服?”

“我说不上来。”初爻淡然地看他一眼,按下电梯。

沈淮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站在空间逼仄的电梯里,初爻看着擦得锃亮的电梯上自己的影子,忽然开口:“你自己应该能适应了吧。”

“什么?”

“看不见的生活,”初爻说,“能适应了吗,都这么久了。”

沈淮似乎是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抿抿唇,嗯了一声。

初爻道:“那看来是能适应了……我想——”

“你别走,”沈淮先一步开口,而后语气轻了下来,“行吗。”

他摸索着用指头勾住初爻右手的小拇指,好像不敢僭越太多,只是松松地勾着。

初爻手指蜷了蜷,电梯正好已经到了十六楼,叮地向两侧打开。

.

初爻最终还是将手抽了出来,道:“先出来吧。”

“嗯。”

沈淮握着盲杖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家门口站定,初爻从兜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旋了一圈。

门开之后初爻看着屋里熟悉的布局,换鞋进去,走进了之前沈淮让自己暂住的那间房间,打开灯后看着边角被拉得整齐的被褥,忽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沈淮还是想向他求证关于到底会不会离开这里的话题,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又做错了惹他不高兴,拄着盲杖停在他房门口:“初爻。”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初爻转过身,下意识理了理沈淮有些皱的短袖衬衫,把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扣好,“毕秀刚怎么好好地就跳楼了,潘景这八年来一直不敢随意露面就是怕他联合唐大鹏一起报复自己。按理来说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又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份红头文件寻死,这不就等同于告诉省里的人他有问题吗。”

沈淮道:“他真自愿跳楼,还不如过来自首。”

“我不信真有人那么手眼通天能让他乖乖往下跳,这得是多有话语权的人才能横行霸道成这样?恐怕连杨志培都没那么大的权力吧,”初爻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我担心的是这事情要是跟我们推测的一样……”

“初队长,政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体的,”沈淮提醒道,“不过也不怪你,你从警这些年接触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杀人案,突然让你去扫黑,可能真没什么经验。”

初爻淡淡地说:“我是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绑架案能发展成今天这种态势——我没经验,你就有了?”

沈淮:“初队长别忘了我家以前是干什么的,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企业好歹上过全国百强,只不过后来倒闭了。我们是商人,上游商人见过的东西可能比你们这些普通警察一辈子见过的都多。”

末了,沈淮含笑说:“所以啊,初队长离不开我,毕竟有些门道……你没我精通,按照你这么脚踏实地的脑回路,这些案子你一个人是想不透的。”

“呵,离不开你?你要真厉害,为什么放着父母留下的大把资源不要,跑来当什么狗屁侧写师,”初爻双手交叉在胸前,倚在门边,“你爹的企业就算干倒闭了,也总还有能给你用的资源吧,你靠着那些关系把倒闭的企业重铸辉煌难道不是一眨眼的事吗。”

沈淮沉默一会儿,笑笑:“初队长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追求稳定么。”

初爻轻嗤一声:“那还真是难为你了,为了稳定特意读研,读完研又考公——你之前不是说就算是守着你的首都户口,把爹妈留下来的遗产存进银行单吃利息也能活好几辈子吗。”

“人总不能永远当一条躺平的咸鱼,”沈淮说,“我之前在首都的犯罪心理研究院工作,工资起码是你现在的五倍,要不是局里需要侧写人才,我根本不想回来参加招警考试。”

“你要是没考上公|务员会怎么样。”初爻淡然问。

沈淮认真地想了想,道:“不会怎么样,而且当时我笃定我会一次上岸,可能是因为脑子太好使了吧。”

……

此话一出,两人瞬间没了话聊。

初爻只是嗯了一声:“真晦气。”

.

寂静的深夜,初爻掩上房门:“不太舒服,我先睡了。”

沈淮站在门外,伸手,果然触碰到冰冷的门板。

他轻声开口:“那你还会走吗。”

初爻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室内没有开空调,窗外的晚风温和地吹进来,额前的发被吹得有些乱。

胸口的疼痛并没有消散,他拧着眉,头陷在沈淮家里的记忆棉枕头里。

门外沈淮的声音再次传进来:“初爻,你能回答我吗。”

片刻后,初爻撑着床沿起身,看向虚掩着的门,心底一阵好笑。一个人到底要对自己怕到什么程度,才会明知道门没有关严也不敢踏入半分,可这明明是沈淮的房子,那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是自己。

初爻叹了口气,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想要的结果是什么,想要逃避的心最终还是软了半分:“沈老师,你进来吧。”

半秒后,沈淮推开虚掩着的门,拄着盲杖缓缓走进,无声的黑夜里,沈淮摸索着坐上了床沿,自然地躺下:“所以你不会走,对吗。”

初爻正对着他侧躺着,借着月光看向他的脸,抬手抚了抚:“我也希望我们没有走散的那一天。”

“不会的。”沈淮低声说。

“那你就别一次次地让我失望,”初爻微微叹息,强忍着心脏处的不适感翻身与沈淮背对着,“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到现在还愿意和你搭档,你自己也清楚为什么,所以不要再作死了,朝夕相处那么久,完全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我都快四十岁了,你让让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许是过于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沈淮闭着双眼,心里有些复杂。

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这么重感情的人。

沈淮哑声开口,也不管初爻能不能听见:“好,我让让你。”

.

白天的时候两个人依旧如之前那样,隔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距离感,但也不至于真的疏远,至少初爻有点良心,住着别人的吃着别人的,嘴上说着不乐意,却还是给沈老师当了一回司机,在上市局台阶的时候也还是随其自然地给对方当导盲犬。

初爻推开特案组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里面还是跟自己出差之前一样。

电子时钟上的日期显示为五月十五号。

原本应该在扫黄大队执行任务的安晴却站在办公区内,怀里抱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低着头也不看路,出门的时候跟初爻撞了个满怀,手里的箱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初……初队,”安晴愣了愣,而后慌忙蹲下去,一点点把东西捡起来,一边捡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

初爻垂眸看着她,目光落在一张鲜红的证书壳上:“等等。”

安晴手中动作一停,紧接着初爻弯下腰把证书拾了起来,随手翻开。

安晴抱着箱子站起身,喘了口气,望着初爻。

初爻草草看了一眼便合上证书,朝她扬了扬:“怎么回事?”

“我……帮人收拾东西。”安晴眼底的红被掩饰过去。

“石头是停职又不是调职,你把他的东西装起来干什么,”初爻道,“我不在的这几天,局里又开会要降罪他了?一帮闲得没屁放的领导为了那么点事至于吗——”

安晴紧紧咬着嘴唇,初爻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最后她终于像是做出什么极大的决心,眼一闭嘴一张,打断了初爻的话:“石头以后不在特案组了!”

声音大到甚至有微微的回声。

初爻将证书随意放在桌上:“什么意思?”

“我说,”这下安晴终于忍不住哭腔,一滴眼泪从眼尾滑了下来,“我说……石头不在了。”

初爻一愣,随即回过神,狠狠按住安晴两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什么不在了。”

他手里的力道很大,安晴被按得肩膀发疼,眼泪不断流下来,鼻头红红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纸箱。

回应初爻的只有安晴的眼泪。

初爻手上青筋都突了出来,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吼道:“我让你再说一遍!听不懂人话吗!”

安晴不断摇头,哭道:“我说……石头他,他已经牺牲了。”

初爻按着安晴肩膀的手微微收紧,不知不觉间眼底已经赤红一片,而安晴哭得无法停下,到最后连声音都哑了。

办公区内,初爻只觉得头昏脑胀,耳鸣声在安晴说出石头已经牺牲的那一刻陡然放大,充斥了他的整个世界,他缓缓放开按着安晴的手,双手很慢很慢地垂在裤缝两边。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强行将已经涌上眼眶的泪憋回去,嗓音有些干涩:“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号,”安晴的哭声小了些,准确来说她的情绪应该是已经稳定下来,抬眼看了一眼初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双手抱着箱子撞开初爻往外走,留下带着哭腔的一句话,“都是因为你!”

她忘了拿走桌上那本摊开的证书。

初爻被撞得踉跄,最后扶着桌沿站稳。

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为五月十五号上午九点零六。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心脏处隐隐传来的痛感似乎并不真实,恍惚间,他已经扶着桌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里,双手有些颤抖着抚上那本摊开来的证书,连指尖都在发抖,当他粗粝的指腹触碰到证书上用行楷书写的名字时,他终于无法再压抑心底的那份哀痛。

眼泪嘀嗒地掉在铜版纸上,顺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滑了下去,而后是更多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最终把铜版纸弄湿了一小块,而那个名字旁边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

姓名:佩石

单位:粤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奖励名称:二等功

证书编号:XXX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年到头都穿不上几次的警常服,戴着警帽,很端正,清秀的脸庞上透出一丝严肃却拘谨的神态,旁边是签发单位的钢印。

初爻拇指的指腹掠过那张两寸照片,眼泪就像是决堤了一般,喉咙里发出隐忍着、绝望的恸哭声,直到后来他不顾形象地把证书抱在怀里,趴在桌上,脸贴着桌面,浑身发着抖,哭到再也没有流泪的力气。

……

四年前。

刑侦支队特案组在追捕一起无差别杀人案的凶手时作出了正确研判,在九环河附近针对凶手布下天罗地网,无路可逃的凶手见警察穷追不舍,当即劫持一名年仅六岁的女童跳入河中,企图以此威胁警方,而支队的一位年轻民警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只穿着一件夏季执勤服,也跟着凶手一齐入水,勇夺凶器,将女童安全解救,并铐住了凶手。

然而民警的右手却在抢夺凶器的过程中被划伤,鲜血直流,医护人员赶到后,他却说,先看看孩子。

这位民警的英勇事迹被登上了报纸,荣记个人二等功一次。

他的名字叫佩石。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爻眼泪流干了,抱着那本证书恍惚地抬头,特案组还是那个特案组,四年前的他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刚发下来的证,自己先翻开欣赏了一遍,然后收起高兴的情绪,走到佩石面前,淡然地拍拍对方肩膀。

“啊!”石头吓了一跳,右手抱着的纱布透出丝丝血迹,“师父,你吓死我了。”

“笑,谁跟你嬉皮笑脸的,”初爻神色和往常的严肃没什么不同,“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篓子吗,还笑。”

佩石有些不解,摸不着头脑,却又有些害怕:“捅娄子……我,我不知道啊,嘶——”

就在佩石还在瑟瑟发抖地冥思苦想的时候,初爻将一直藏在身后的证书丢给了他,语气淡淡的:“自己看。”

佩石接住了飞来怀里的证书,下意识用胳膊夹着,左手翻开,猛地愣住,而后抬起眼睛看向初爻:“二、二等功!我的?”

“嗯。”

“真的是我的!我的二等功!”佩石开心地高高举起证书,一把扑在了初爻身上,“我的二等功!是我的二等功!这是我的第一个二等功!”

初爻眼底掠过一抹温和的笑意,紧接着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严肃点行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案组干什么大事了,一个二等功而已。”

佩石安静下来:“噢……”

初爻抬手揉了把他的脑袋:“以后有的是立功的时候——喏,奖章。”

佩石又笑了起来,接过初爻递过来的奖章盒,忽然认真道:“谢谢师父!”

“你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帮你立的功,”初爻道,“好好收着吧,留个纪念。”

特案组里安静一瞬,初爻用眼神示意其他正在偷偷看热闹的人:“怎么都不说话,人家第一次拿荣誉,你们就这么干看着?有点不够意思了啊。”

这群人朝气蓬勃得很,掌声立马到位,而且还分外整齐:啪啪、啪啪啪……

——“谁最棒啊谁最棒!”

——“你最棒啊你最棒!”

——“请客!请客!请客!”

脸红挠头的佩石,趁大家热闹起来悄悄离开特案组的初爻,憨厚笑着的胖子,跟着拍手但好像藏着心事的贺加,拿起手机录像的安晴,以及从外面进来与初爻擦肩而过的、好奇他们在干什么的江汜。

里头热热闹闹的,安晴关掉了手机录像,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那一瞬。

一切都似发生在昨天。

而现在的特案组,只剩初爻一个人抱着那本证书,流干了眼泪之后仅留下无限恍惚和沉默。

片刻后,他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忘记从前的事情,伸出手背抹了抹脸,忍着万般的痛楚站起身,椅子在他身后发出磨牙的声音。

他把证书放在了桌上,弯腰用胳膊肘压回原来的平整,最后直起腰,合上了那本红艳艳的证书,指腹不住在外壳上轻轻抚拭,感受着烫金的字令人牙酸的凸起。

他沉沉地叹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孟霜抬手敲敲玻璃门。

初爻转过身,孟霜双手环胸靠在门边:“我来就是想通知你一下——”

她忽然停住了,而后道:“哟,已经知道了?”

初爻嗓子哑到快发不出声音,微微吸了吸鼻子,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停职吗。”

“我就猜你会问,”孟霜穿着白衬短袖,淡然走近,“你这个师父,当得不称职。”

“是不称职。”他说。

孟霜道:“你的宝贝徒弟停职期间说服了邢辰带着他一起查案,两个人卧底卧进了郭龙的老巢,禁毒大队收网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他替人家挨了六颗枪子儿,肠子都快流一地,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初爻眸底一暗,推开孟霜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孟霜拉住他。

初爻狠狠转身,眼里满是红血丝:“禁毒大队的人是都死了吗!特情是死了吗!这种事情让他插什么手!”

孟霜抓着初爻衣领,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冷静点!”

他偏过头去,胸口微微起伏。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不知情,包括苏子柒,”孟霜说,“邢辰没有把佩石的事捅到上面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初爻,你那个徒弟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部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当初让他替你隐瞒去蒲县找潘景的事,他能被停职吗!你明知道他这个人闲不住,还非要以保护他的名义让他彻底离开特案组!”

初爻缓缓平静了下来,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因为我……”

孟霜放开他的衣领:“你以为你那点心思局里领导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们调查组的人真的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故意让他帮你瞒下来,不就是为了能让我们有一个给他停职的理由吗,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会因为受不了你的保护而选择自己以身试险!你知不知道他跟邢辰说了什么——”

初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孟霜的那句“因为你”。

孟霜叹了口气:“他说,他不能看着这起案子查到最后组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不想看着你扛着那么大的压力孤孤单单地走完全程,所以他才想通过郭龙抓到唐大鹏的底,顺理成章撬动杨氏集团这个大石头。”

“不对,”初爻声音微微抖着,“石头他还在停职,他怎么知道那么多!邢辰要查郭龙纯粹是因为禁毒大队早就盯上了,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调查进度!”

孟霜无奈道:“我也不清楚,石头到底是为什么知道的,这话只能问他自己。”

初爻紧紧攥着拳:“我要查他联系上邢辰之前的全部行踪,就算是违反程序规定我也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随你,”孟霜淡然地看着他, “看你这样估计也没办法再沉下心查案子了,我去跟你们局领导研究研究,到时候放你两天假——”

初爻冷冷地看着她:“不用!”

孟霜微微抿唇:“真不用?”

“我徒弟都没了我放假有什么用,”初爻红着眼睛,咬牙道,“好一个郭龙,好一个杨氏集团,要是不把它连根拔起,老子他妈就不姓初!”

孟霜的眼神带着一丝安慰,抬手拍拍他肩膀:“追悼会定在下周三。”

初爻长长地叹息一声:“……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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