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霜说完之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初爻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佩石的证书拿在他手里,似乎微微发烫。
片刻后,他稳了稳心神,将那本证书放在桌上,而后抬脚往楼上走去。
沈淮就站在楼上办公室里,正对着窗户抽烟,黄鹤楼的味道并不那么刺鼻,初爻来的时候门也没关,就这么大打开着。
他往里看了一眼,径直朝沈淮走去。
大约是已经听见脚步声,沈淮并不意外,也没有转过身,只是背对着他,轻轻掐掉了手里的烟。
初爻开口:“石头出事了。”
沈淮有那么一瞬的愣怔,感情的波动却并不大,已经掐灭的烟拿在手里,烟灰轻轻落下来:“出事了?”
初爻站在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熄灭的香烟丢在了窗台的烟灰缸里,看着窗户外阴沉的天:“十三号那天走的。”
“节哀。”沈淮手里一轻,而后顺势摸过去按了按初爻的肩膀。
眼下初爻已经过了最痛苦的那个时候,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今天是他生日。”
沈淮想到在富康县的时候初爻无意中提起的那句话。
沈淮的声音跟着沉了下去,有些遗憾,有些惋惜,但要他说有没有痛苦或是悲哀,是否也和安晴他们一样觉得天塌了,其实并没有,佩石对于沈淮来说就像是一颗浮萍,是同事也仅仅只是同事。
但那是初爻心底最在乎的人,除了自己之外。
于是沈淮嗯了一声,语气温和,就像曾经跟初爻不太熟悉的时候做过的每一次伪装一样,看似关切,实则事不关己。
“那你还给他过生日吗。”沈淮问。
初爻随手关上窗户,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隔绝在外:“不过了,生日是给活人过的,我的徒弟……”
说到这里,初爻停顿一下,喉结微微动了动,似乎把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他又接上了原来的话,说:“没那么矫情。”
沈淮不知道要怎么安抚这样的初爻,握着盲杖站着,精通人性的侧写师此时此刻什么话也没说。
在这样的沉默里,沈淮认可了初爻的矫情论。
初爻的徒弟确实不是个矫情的人,也不该矫情,准确来说,佩石自己选择的路,所有的结局都是已经注定好了的。
沈淮终于出声:“你难受吗。”
初爻抬眸,对上了沈淮那双没有光的、无神的眼眸。
不难受了,只有心痛。
他的声音和刚才一样沙哑,却又很快将自己从石头已经离世的沉痛中抽离了出来,只是有些拙劣,伴着窗外起风下雨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淡然地说:“他们都说石头牺牲是因为我。其实也没有说错,如果当初揪内鬼的时候我没有拉上他……”
“初队长,”沈淮打断道,还是与曾经无二的温润,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另一种伪装,或许是窥破了人在脆弱时的刚需,从复杂晦暗的人性里抓到了一点漏洞,“你可以抱我,这里没有别人。”
不是“你抱抱我”,也不是“你可以依赖我”,只是很淡的一句话,却像是打破了某种平衡,下一秒沈淮身上微微一重,初爻衣服上还残留着最普通的洗衣粉味,夹杂着一身温热的汗。
谁也没有说话,沈淮也没有反手拥住这个与自己一般高的男人。
初爻只是短暂地抱了那么一下,盲杖夹在他们的拥抱之间,很快,初爻就从那个带着冷冽雪松味道的相拥里离开了。
他站在沈淮面前,窗户玻璃上传来可怕的暴雨声,要把窗户震碎一样,即使是上午,也因为这样的极端天气而阴了下来,唯一的光源是突如其来的闪电,飞快地把天地照亮一瞬,紧接着又黑了下去,光影从初爻脸上一扫而过。
初爻说:“谢谢。”
“人死不能复生,”沈淮语气如常,“别难过。”
“嗯。”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雷声轰然炸响,初爻道:“打雷了。”
说“嗯”的人成了沈淮。
初爻叹了口气:“带伞了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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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生活还是一样的按部就班,调查组和特案组的重心都放在了毕秀刚死亡的事情上,由于案情特殊,再加上有了潘景的前车之鉴,毕秀刚的尸体被送到了市局,由市里的法医进行专业鉴定。
江汜拿着尸检报告找到初爻的时候,他正好在见林超生。
接待室里,林超生神情扭捏瑟缩,对于市局的警察很不适应,他结结巴巴地口述着女儿死亡的经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搞得很头疼,初爻坐在他对面,却并没有催促。
室内开着灯,外面下着暴雨,林超生的讲述并不太惊心动魄。
林瑾儿是他的女儿,小时候成绩很好,但由于家里穷,她在五年级的时候休学半年,回家跟父母一起种地,顺便照顾生病的奶奶,半年后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跟不上课程,小升初考试没有发挥好,去了本市最差的中学。
他们家原本住在一个很不像样子的城中村,完全可以说得上是跟农村一模一样,住在那里的人都很排斥外界,邻里间为了争夺资源,打架斗殴的事情常有发生,即使是警察来了也没办法插手,后来赶上政策调整,城中村里的居民全体搬进胜田路,真正成为了本市市民。
但是骨子里的排外和凶恶民风还是无法完全根除,所以胜田路一直以来都是全市治安最差的一带,不管民警如何做居民的思想工作,也还是无济于事。
林瑾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进入了青春期,再加上学校里也都是成绩最差的学生,说难听点就是一群穿紧身裤模仿大人的小不点,原本心思纯良的林瑾儿就这么一点点“变坏”了。
在学校里没有学到真东西,中考的时候落榜,不得不去职高上学,林瑾儿在家人的建议下选择了职高里的美容美发专业,至少有手艺傍身,未来不至于解决解决不了温饱。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她成绩差,我没有读过大学,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只是希望她不要跟社会上的那些人学坏,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就行了,”林超生抹了把眼泪,“谁知道,她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初爻微微颔首:“你是指蒋韶?”
“这个娃子我认识,小瑾带她来我们家吃过几次饭,说是同学,”林超生说,“但是我第一眼就看那娃子不舒服,才多大的人,就烫头发染头发,手指甲也涂成那个鬼样子,我一直跟小瑾说不要跟她耍到一起去。”
正处在叛逆期的林瑾儿最反感父母过多干涉自己的友情,于是终于在一七年过年的时候爆发了。
当时的林瑾儿用着妈妈淘汰下来的老旧智能手机,在班上的同学群里看见班长正在发投票组织大家年后一起旅游,林瑾儿也很想去,便试探着问妈妈:“妈,同学说要去旅游。”
“干嘛,你想去?”
林瑾儿点点头。
没等妈妈说话,一旁的林超生就生气了,借着酒劲数落林瑾儿:“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别人玩,家里又没钱让你跑出去野,不玩会怎么样?我跟你说你那些同学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远离你还不听,同学叫一下就出去了,平时在家里叫你干活你怎么没那么殷勤!”
林瑾儿放下手机,眼神逐渐变得凶狠。
而妈妈在一旁往火锅里添菜,似乎也不太喜欢林超生一直唠叨,便道:“行了行了,大过年的讲什么讲,我们小瑾又没说非要出去,问一下都不让问了?”
妈妈又对林瑾儿嗔怪道:“还有你,别老触你爸霉头,这段时间他们厂里裁员,你少惹他心烦。我们家本来就没钱,旅游的事就算了,你去乡下奶奶家玩不也一样是旅游吗,去奶奶家还不要钱呢,到时候叫你奶奶给你封个红包。”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触怒了叛逆期的林瑾儿,林瑾儿瘪了瘪嘴,突然从凳子上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便夺门而出。
妈妈不由得愣了愣,吼道:“你干什么!回来!”
摔门生哐地响起,喝醉了的林超生拦住正要出门追的老婆:“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去,动不动这样,反了天了还!”
于是一家人也就由着林瑾儿去了,都以为她过不了多久身上没钱了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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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一边敲着笔录一边问:“没有去找过?”
“找什么找,这种事情她都上演过好多次了,都是钱花完就自己回家,我们都以为她在耍脾气,”林超生道,“而且又是过年,谁知道她去哪个同学家里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没事的时候,大年初六的那天晚上,一通电话打进了林超生的手机,来电显示为明德街派出所。
“喂?”
“你好,我是明德街派出所的民警,你女儿是叫林瑾儿对吧。”
彼时的林超生茫然地应声:“对,我是她爸爸。”
民警在电话那头道:“你女儿在明德街这边的洗脚城出了一点事情,你现在赶紧过来一趟,事情比较严重。位置我们短信发给你。”
“哦,哦,好。”林超生有些无措地看向自己老婆。
老婆骂了他一句:“穿鞋出门啊!没听到说事情很严重吗,到底是不是你亲女儿。”
之后两人慌慌张张地穿上鞋,林超生开着家里的摩托车载着老婆赶往民警提供的地址,天已经很黑了,正是夜里的九点,赶到的时候林超生看着眼前的美容院,便气不打一处来,见民警在美容院门口等自己,他上去便问:“人跑哪里去了,我等下要打死她。”
民警上了些岁数,见他这么说,忙劝阻道:“不要这样——旁边那个是你老婆?”
“对。”
“那我就把情况跟你们简单交代一下,”民警斟酌一会,“你女儿早上的时候来这家店做隆鼻手术,给她做手术的人操作不当,人已经死了。”
闻言,林超生愣在原地,而一旁的老婆不知所措起来。
民警说:“尸体我们已经拉到所里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搞什么隆鼻,”林超生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我们都是不允许的。她已经离开家好几天了,我们根本不知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美容院的老板和其他的一些人已经跑了,也没有这方面的相关资质,”民警道,“现在只有美容院的负责人和前台,以及动手术的几个护士在。”
话音刚落,林超生便转向一边打扮得相当花枝招展的前台,冲上去便给了对方一巴掌:“谁让你们给她做这个的!”
那人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不知道啊,她和她朋友给我们看了身份证,已经成年了我们才给做的。”
“朋友?”林超生道,“什么朋友。”
如果不是老婆一直在旁边抱住他,他可能早就跟对方打起来了。
“跟她一起来的人中午的时候做完笔录回家了,是个学生,”民警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吵架,有什么话跟我们回派出所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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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问室里,林超生停下来抹了把眼泪。
初爻:“那个朋友叫蒋韶是吧。”
“对,就是她,我女儿带她来家里吃了好几次饭,”林超生说,“后来派出所的人也找了他们家好几次。”
“我听说案件侦查期间你带着你老婆在派出所门口拉了好几次横幅,有这回事吧,”初爻看他一眼,“你当时什么想法?”
林超生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着,说得急了便有些含糊不清,难为他还怕这些年轻的警察听不懂,一直用着普通话一句句地强调:“我女儿都没了,他们也莫想好过,那个姓蒋的,把我女儿带坏了,警察都给我们看过监控了,大年初一的时候我女儿从家里出来之后,姓蒋的也来了,两个人一直在一起,还住在美容院楼上的酒店,后来又带我女儿在美容院里动脸……”
初爻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旁边两个来跟着学习的警察也都安安静静地听着。
林超生悲愤道:“我女儿才十八岁,这不是谋杀是什么!但那个姓蒋的非要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也没有想到,就连派出所的警察也说我女儿的死是个意外,跟那姓蒋的没关系,你觉得可能吗!”
一辈子都没有念过几句书的林超生固执地认为害死自己女儿的罪魁祸首是林瑾儿的同班同学蒋韶,甚至认为派出所在帮蒋韶说话。
初爻将自己和林超生的对话简略地录在了笔录里:“你觉得蒋韶谋杀你女儿?”
“我不知道,但是派出所的人一直没有处理她,这不是帮她是什么?”林超生说,“姓蒋的家里比我们家有钱,她家有两套房,自己不读书就算了,凭什么要带着我女儿出去混!”
对此,初爻不作评价,只又问:“当年你闹得那么凶,到处举报明德街派出所不作为,每天都在人家门口拉横幅‘告御状’,敲锣打鼓的,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女儿死得冤,怎么后来又突然跟美容院方面和解了?”
“派出所的警察说老板带着几个管理层员工跑了,他们只能先拘留那两个责任最重的护士,说负责人和前台都是按法律做的事,没有违法,说我女儿已经成年了,做隆鼻之前还跟美容院签了协议,”林超生道,“但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女儿死了,美容院只是被关停而已,那两个护士也只是被抓进去,为什么不判他们死刑!”
末了,林超生捂着脸,长长地叹息:“派出所根本没有想过要帮我好好彻查这个案子,他们只想着息事宁人,还警告我不许在他们门口拉横幅,说我影响他们工作……如果他们认真地查,我会那样吗!美容院的负责人当众给我道歉,想让我签谅解书。”
可即使是判刑也要先过检察院那一关,然后才能上庭审。林超生不懂这些,他固执地认为应该当场弄死那几个杀了自己女儿的人。
初爻抿抿唇,看着林超生:“你跟对方和解是出于自愿吗。”
林超生沉默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初爻。
初爻又问了一遍:“你跟美容院方面达成的和解,乃至于之后签署谅解书,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吗。”
林超生思考了很久,最终他紧紧攥着拳头:“不是!”
初爻松了口气,在笔录上记下了:受害人家属表示自己并非自愿和解,疑似被逼迫。
他能帮林超生的不多,大概只有这句话能起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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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暴雨还没有停,时不时传来几声轰隆的闷雷,讯问室里开着空调,初爻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便抛出了那个已经萦绕他心头很久的问题。
“林瑾儿的案子之后不久,胜田路被化进了创城改建区,”初爻说,“拆迁款下来得比城南城北还要快,当时住在胜田路的人几乎都在市里的各个小区定居下来,唯独你举家搬迁到了富康县。”
林超生紧咬着唇。
初爻看出他在想什么,抬眸看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警员一眼。
警员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尴尬道:“初队,这雨下得这么大,我俩去楼下看看花圃吹塌了没。”
初爻颔首:“嗯,去吧。”
而后那两人推搡着离开讯问室。
门关上后,初爻看向林超生:“这里没有别人,你说。”
林超生双手紧紧地撑着膝盖,低着头沉默良久,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似的,对上初爻视线:“当,当年,派出所的所长单独找了我一趟,我俩在一家饭店见的面。”
初爻有些意外:“派出所的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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