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几乎很少出现今天这种对已经去世多年的遗体进行二次解剖的情况，所以江汜拿到遗体的时候顺便叫上了科室里其他几个资历不深的跟在自己身边学习。

常年低温的法医室，解剖台上静静地躺着冰冷青灰的尸体，林瑾儿的脸在这些年的时光中变得有些不像当初，江汜用干净的无菌布盖住了她的脸，而后检查一番她身上的缝合线与八年前派出所结案时报告上的是否一致。

他目光忽然一凝。

一旁的年轻法医问道：“怎么了江哥？”

“没有，”他说着，拦住了身边的人要划下去的解剖刀，“等一下。”

说罢，他将一旁的相机开机，咔嚓对着遗体来了几张。

在其他法医不解的目光下，他放下相机，重新拿起解剖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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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特案组办公区。

苏子柒把打印好的笔录拿过去让高秀禾签了字，目送她离开，接待室的门轻轻关上，苏子柒伸了个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进入办公区的时候正好看见初爻和小六在说着什么。

他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初爻说着看向苏子柒，朝他一招手，“你来看这个。”

闻言，苏子柒信步过去：“什么东西。”

初爻将打印出来有医院盖章的林瑾儿档案放在桌上：“林瑾儿的档案，从遗体入院再到之后的使用情况都有记录，但有一点很奇怪，这八年里除去遗体处理的头一年，之后的几年里完全没有被使用过，到底是真的没有用，还是医院疏忽忘记重新登记？”

苏子柒细细端详，果然如此。

小六看着他俩：“叶招娣不是死了么，今天我们去找郝旭的时候，郝旭一直躲闪着想回避我们，后来时间太晚，我们干脆就把他也带回来了。”

“遗体呢？”苏子柒问。

“江汜在解剖。”初爻说。

苏子柒沉思片刻，开口道：“有一点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初爻：“说吧。”

“你们就当听个八卦得了，”苏子柒道，“我见高秀禾的时候，问起过医院大换血怎么没把她换掉，她说自己只是个清洁工，没被换掉理所当然，还算说得过去。但是……她对于零四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好像很有自己的见解。”

初爻微微抬眸：“很有见解？怎么个见解法？”

“当年费春报警说医院停尸间里用于给学生上课的大体丢失，学医的嘛，对于这些是很有讲究的，大体在当时那个教具匮乏年代里很稀罕，捐献大体的死者也很值得被人尊重，而且丢失的又是首都捐赠来的唯一一具，所以大家都很重视。”苏子柒说着，看了初爻一眼。

初爻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苏子柒抽出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费春报警之后警方迅速介入，但就在他报警的第五天，附属医院的院长在办公室里上吊，高秀禾打扫卫生的时候亲眼看见了尸体，从那之后，费春突然改口说大体已经找回。虽然高秀禾只是个清洁工，没有权限去停尸间一探究竟，但她借着打扫的便利，在清洁停尸间外走廊的时候趁着医院主任进停尸间的间隙偷偷往里瞄了一眼。”

初爻轻轻皱眉：“这么说，她是真看见了什么。”

“嗯，她说自己看见停尸间里存放的大体还是少一具，”苏子柒道，“当时医院流言四起，因为费春报案的时候只有院长和那些学生支持一查到底，其他的医护要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么认为没必要为一具大体这么大费周章，但自从院长吊死后，费春也跟着改口重新站队，大家都说……”

苏子柒顿了顿，与初爻对视一眼。

初爻：“说费春和院长收了别人的钱，院长良心过不去要留清白在人间，而只有院长死了费春才能重新站队，是费春逼死了院长。”

苏子柒一愣：“你怎么知道？”

“猜的，”初爻说，“看你那八卦的表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了。”

“……我有那么明显吗？”苏子柒开始自我怀疑。

初爻笑笑：“其实是郝旭。”

苏子柒：“郝旭？”

“郝旭既然跟叶招娣一样是当时那批医护里唯一，不，唯二没有被辞退的两个医生，只能说明他俩对华宝医疗意义重大，没准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初爻说，“郝旭和叶招娣都是妇产科圣手，叶招娣在零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主任了，郝旭估计是她的关门弟子，后来华宝一收购医院，叶招娣就被迅速提拔成院长，郝旭作为她的学生没少跟着沾光。”

他说着，给了苏子柒一个眼神：“不然也不能在叶招娣退休后就紧跟着接替她成了新院长，而现在叶招娣毫无征兆地自我了结，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只有——她在零四年的那场风波里知道些什么。”

苏子柒微微颔首。

初爻：“否则我想不通为什么郝旭要让我去找叶招娣。郝旭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城府，实际上心眼子很多，从我跟他接触的一开始，他就一直在回避我的问题，到最后被磨得不行，又怕医院出事连累自己，又担心警察治他的罪，这才模糊重点把叶招娣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苏子柒道：“人精啊，这不就相当于给了你一颗甜枣，万一咱们揪出了真相，他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算是配合了警方调查，华宝或者杨氏集团要是问起他，他肯定会说自己是被警察逼着说出实情的，那俩老东西不能因为他向咱们透露了重要线索而把他弄死，这样左右逢源，咱们还得花精力保护好他这个重要证人。”

“要不然他怎么能接替叶招娣当院长。”初爻说。

苏子柒道：“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他看着初爻：“你说叶招娣都已经退休了，为什么非得自|杀不可呢？”

初爻没说话，小六却忽然插嘴：“丈夫和女儿都不在人世了，她又知道那么多东西，哪怕是退休了，就算郝旭为了保命拒不开口，警察也早晚要查到叶招娣。”

“说得没错，”初爻赞许地点点头，“叶招娣无牵无挂只有一条命，以杨氏集团和华宝医疗现在的处境肯定会第一个做掉她，她如果不想死就只能自己跳出来主动找我们警察申请保护，但那两只藏在背后的老虎可不会让她有活着见到警察的那一天，她就是不想死也得死，与其被人杀掉，不如自己了结。”

至于郝旭……

那种眼里只有利益的家伙，脑子里全是怎么往上爬，如果郝旭一直跟着杨氏集团那帮人，这辈子干到院长也就一眼到头了，他之所以配合初爻，还不是为了能在警察面前说上话。

一来要是真有人想杀他也得考虑考虑轻重，他要是遇害或是自|杀，真惹怒了警察，杨氏集团可就没现在这么开心了，警方之所以放着杨氏集团没动手，是因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前郭龙和唐大鹏、郭彪带出来的那些事儿就足够杨氏集团喝一壶的，杨志培也不傻，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闹事，那可就没得玩了。

二来警察会保护重要证人，不至于让郝旭横死。怎么看郝旭配合警方调查都是双赢的，未来就算因为这些事锒铛入狱，也总比死了强，出来没准还能因为案子跟警方搭上话，以后出狱只要不违法乱纪，警方自然会念着他揭发的功劳帮忙找份工作，总不可能饿死他。

苏子柒嘶了一声：“果然是人精老油条，一念之间就直接把未来几十年的路都铺好了，他这样的人要是安安分分倒算了，要是有点邪念，那不直接为祸人间了吗。”

“安安分分能被我们找上？”初爻反问。

苏子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说这个了——郝旭人呢？”

初爻道：“我给带回来了，在讯问室。”

苏子柒一听便站起了身要往外走：“我去会会他。”

“等等，”初爻赶忙拉住，“林瑾儿的遗体还在重新解剖，结果出来了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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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今夜倒是没有下雨。

城市里某富人区的独栋别墅，昏暗的客厅里，随着打火机轻响一声，一道幽幽的红光一闪而过，烟味悄然发散开。

沈淮站在落地窗前，嘴里含着烟，淡然点亮手机屏幕。

夜里的八点。

他想了想，弯腰将智能手机放在落地窗边支起的小桌板上，而后拿出口袋里的老人机，脱出后盖，装上一张黑市流出的电话卡，而后给一个陌生号码打去了电话。

那边响起闻历欠揍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沈淮：“你说谁是狗东西？”

闻历猛地一顿，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皮带被哗啦啦扣上：“沈淮？”

“别废话，”沈淮淡淡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好日子快到头了。”

即使没见到人，沈淮大概也能猜出来现在闻历正张牙舞爪地抓着手机。

闻历喝道：“你什么意思！”

沈淮：“刘东亮的事瞒不住了，不过你可以庆幸一点，杨老板没打算给他退路。”

闻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退路？”

“刘东亮的女儿在读初中，”沈淮说，“这段时间，杨老板要请他女儿去做做客。”

闻历：“他报警怎么办！”

沈淮笑笑：“他不敢。”

“那就好……”闻历说着，猛地想到什么，“不对！”

“哪里不对。”

闻历吼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可能给杨志培那个老东西出这种招数，沈淮，不敢的人是你！你一向不插手这些——”

“我是不插手，但我要是不出面，你们阴沟里翻船了早晚要把我拉下去，”沈淮鄙夷道，“我是好公民，把事情搞砸的是你们，要不是因为我妈，我才懒得说话。”

“你！”闻历刚想反驳，却被沈淮打断。

沈淮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刘东亮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吗。”

闻历重重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沈淮继续道：“从毕秀刚莫名其妙跳楼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刘东亮被警察注意到只能带出当年林瑾儿的事，不过……你懂林瑾儿的案子一旦水落石出会牵扯到谁，我记得你也参与过吧，不止是你，还有章天成和姓杨的，甚至缅甸那位你一向最喜欢巴结的老大哥，你们这一整条产业链都会被连根拔起，到时候可就——”

“沈淮，”闻历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我就该劝杨志培除掉你，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觉得我知道得太多了？”沈淮嗤笑一声，“除掉我，你有那个本事的话，为什么还躲在滇南不敢露面？你有种就来粤东杀了我，只怕是你胆小如鼠，生怕一到粤东就被警察抓吧，毕竟你身上背着的人命早就够你死八百回了。”

闻历气急败坏：“姓沈的你再多说一句！”

沈淮道：“你现在最该关心的问题是林瑾儿的案子要是调查清楚了你们几个该怎么替自己开脱，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又没参与，坐牢的是你们，不是我。”

“那怎么办？”闻历深呼吸几下，强压住怒火。

“我怎么知道，凉拌呗，我就是来通知你的，初警官生气了不好惹，”沈淮轻嗤一声，“谁让郭龙玩那么大，把他宝贝徒弟弄死了。”

闻历越听越上火：“我草，一个警察那么嚣张，看我不——”

沈淮警告道：“你什么你，你想搞他也行。反正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你大可以试试看，他会跟你们鱼死网破的，连杨志培那老东西目前都没打算真对他下手，这种非常时期能做的只有安安分分等刘东亮被顶出去，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凭什么！你就敢保证刘东亮那家伙什么都不会说？”

“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沈淮难得顶他一句嘴，“你以为调查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多事堆在一起根本不用查就知道是你们干的了，你以为杨氏集团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只是脱一层皮没伤到骨头？要是人家真想让你们吃牢饭，你还能有说话的份？毕秀刚死了，你还不明白吗！”

闻历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

沈淮：“我可没说，我只是让你安分点，不然谁也救不了。杀初爻的心思先收收，郭彪和李磊还在被通缉，初爻要是这时候死了，你们可就真完了。想杀也得把水烧开慢慢来吧？”

闻历忽然笑一声：“沈淮，你舍不得动他。”

“我有什么舍不得，”沈淮话锋一转，“林瑾儿的案子多留点心眼吧，指不定哪天火就烧起来了。

电话被沈淮掐断，沈淮盯着亮起的老人机屏幕，片刻后，他将那张电话卡拔了出来，丢进一旁的香薰蜡烛里。

焦糊的气味瞬间冒了出来，电话卡被香薰蜡烛点燃，慢慢被烧成了焦黑色，几分钟后，玻璃质的香薰杯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火光忽地变大，一秒后缩回去，原本焦黑的电话卡被燃成一小片灰烬。

沈淮拿起香薰杯，看着里面熄灭的火烛，顺手把烟头插了进去，而后信步走到别墅外的院子里，将院子里的流动水倒进香薰杯，确保火不会复燃，顺手把杯子丢进垃圾桶。

他坐在院子中的秋千上，微微抬眸看着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夜空。

他又将智能手机拿了出来，点进短信里，看着置顶联系上初爻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