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口伫立着一个人影,影子被月光拉长,投至夏昼脚尖,只要对方再往前一步,黑影就能吞噬夏昼。
但那人始终站着,没动也没出声。
“谁?”
夏昼气息开始紊乱,背紧贴着坚硬的水泥围挡,膈得有点疼。
周围一片寂静,给了夏昼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感。
“你怎么上来了?”
人影大发慈悲,终于开口了。
是凛冬。
夏昼松了口气,大脑仍处于宕机,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唔,换了床,我睡不着。”
听到这,凛冬又没了声音,夏昼往他的方向抬脚走了一小步。
“别动。”
凛冬警告。
夏昼顿住脚,不明所以。
“你脚下有——”
“什么?有什么?!”
夏昼脸色一变,血液从脚底往上涌,如一支快喷发的小火箭,准备跳起来了。
难不成脚底踩着地雷?这很可笑,但确实是夏昼的第一反应。这栋楼是安全屋,不是小区天台,布置地雷防止敌人也说得过去。
“怎么办?你、你帮帮我……”夏昼抓着围栏,指尖抠得失了血色。
黑暗里忽地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轻笑,夏昼眼眶含着泪,怒怪道:“你还笑,都是你把我带来——”
“我开玩笑的。”
夏昼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被耍了,才跺着脚喊:“你——太过分了吧!”
“谁让你先骗我……”
六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更小,那个“我”字的尾音几乎听不清楚,如同一个孩童恶作剧被发现后逃跑了,夏昼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追了过去。
楼道的灯霎时间灭了。
夏昼叉着腰站着,想到自己刚才的糗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夜夏昼睡得极安稳,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换上一套没标签没成分没尺码的白色休闲装,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某人欠揍的侧影,以及茶几上一口未动的冰咖啡。
他今天没穿衬衣,而是一件灰色针织衫,倚靠在单人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初秋的晨曦打在他的侧脸,十分柔和,鼻梁高耸如峰,睫毛都变成了温暖的棕黄色。
那一瞬间,夏昼以为这个男人竟然有温柔的一面,可很快,无情冰冷的现实击碎了夏昼的幻想。
“你不用这么早的,反正九点半才开盘。”凛冬瞟都没瞟她一眼,就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夏昼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开盘时间,简直要气笑了,开盘是九点半没错。但作为一个专业炒股人,八点半就要开始准备,热敷眼睛、读新闻、制定操盘计划……哪有那么简单的,以为坐在电脑前就会炒股?
更何况,昨天晚上在天台,他明明昨天吓了自己,今天还要来讽刺一顿。
不过,夏昼自觉大人有大量,也不想破坏一天的好心情,便不接他的茬。她径直走到窗边,望着橘黄的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手伸到头顶,如一只慵懒的白猫,伸了个懒腰。
凛冬也没再叙话,整间客厅安静下来。
书页翻动的声音使得夏昼的心出奇地平静,甚至对着一个时不时刁难自己的凛大处长,也说出了一句掏心窝的话:“你知道吗?以前从没有像这几天这么安静过。”
听到这,凛冬放下书,凝视着夏昼的背影,因为伸懒腰时露出的半截粉色护腰,依旧一言未发。
夏昼没听到回应,还以为凛冬不在了。
回身一望,却刚好和凛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出乎意料的是,凛冬的眸子简直和茶几上的冰咖啡一样冰凉,夏昼被冻了个透心凉。
于凛冬而言,夏昼背光而站,脸上的情绪完全溶解在阴影里。
凛冬却看得清她的眼睛,那双如猫一般精明,却薄情的眼睛。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就在两人都无法从对视中抽离出来的时候,门口传来动静。夏昼慌张地收回目光,假装拉伸。凛冬垂下眸,抬起书,轻巧地将书翻了一页,又一页。
刚刚那一幕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进来的是铃兰和小麻雀。
小麻雀又换了一身装束,不过是正儿八经的职业西装,怪飒的。
“老大,早安。”小麻雀没心没肺地喊道,昨夜是老大当值,以老大的身手,想必一夜无事。
铃兰不这么想,她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咖啡和书,目光一转,又看向夏昼,那红通通的耳廓出卖了她。
夏昼笑着跟她们打招呼,每个音都跟钢琴键上的音符似的,上下来回跳动,听着就怪异。
凛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蓝名片,恢复到公事公办的语气,“夏小姐,感谢你这三天的配合。但案件尚在调查阶段,按照规定,我们要收走你的护照。”
小麻雀走到夏昼身边,好心补充,“夏昼姐,国内随便去。就是我们需要你配合的时候,能够及时回来。”
夏昼默默地接过名片,揣回口袋。
这倒好。
太古国不让她入境,夏国不让她出境。
那还是国内待着吧。
不过,她可以乖乖地在国内等待调查,有一个人却等不了。想到这,夏昼就有些心烦意乱。
送夏昼回家的车换成一辆轿跑,夏昼认得,宝马M8雷霆版。因为去年有一个富二代毒驾出车祸,就是开的这款车,连挂两天热搜。
来的时候因为紧张,夏昼没注意车的问题。现在,她有心思想了,哪怕是国安总局,会给调查部门配这么豪华的车吗?上次是奔驰,这次是宝马,还都是顶配。
“还不舍得走么?”
凛冬在夏昼身后催赶着,破天荒地让夏昼先上车。
这回换小麻雀开车,铃兰坐副驾驶。
车子启动后,铃兰将手机还给了夏昼,夏昼知道调查期间,手机肯定会被监听,也就不再矫情,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报平安了。
第一个打的是一个座机。
“冷医生,抱歉。我这几天出了点状况,没去你那。”
坐在夏昼身边的凛冬纹丝未动,在液晶屏幕上划拉着新闻。
“我是回国了,但……好,可以,见面说。”
挂了电话后,小麻雀透过后视镜关心道,“夏昼姐,你身体不舒服嘛?”
夏昼翻着微信,点开高云的头像,一边抬眼看后视镜:“老毛病,腰痛。”
凛冬的手指停在了一则国际新闻上,半分钟后才划走。
“怪不得你戴护腰呢。”小麻雀下意识扭了一下腰,幸好,不痛不痒,行动自如。
给高云报平安,足足说了十分钟,老两口喋喋不休,看起来瘦了好几斤。夏昼瞟了凛冬一眼,像是有责怪的意思。
凛冬宁愿看窗外,也不接夏昼的眼神刀。
挂了视频,夏昼又给皮影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出来了,但跟闺蜜吐槽的语气就大不相同了。
“我回去一定要洗个艾叶澡,去去霉运。咱们晚上七点见吧。”
刚挂断,身边冷不丁传来一句:“记住该说的,不该说的。”
夏昼“噢”了一声。
居然没反驳。
凛冬终于正眼看她,只见她的手指悬停在一个对话框上,密密麻麻的一溜未接语音、未接视频通话,迟迟不点回拨。
他并不想偷窥,奈何眼睛太好,看到了对话框顶端的“高原”二字。
很快,夏昼泄了气,选择了语音通话,但对方很快挂断了。
视频通话的界面亮了。
夏昼偏头看凛冬,凛冬毫不在意似地,继续看平板。
“接吧。夏昼姐。”小麻雀瞅着那张俊脸皱眉头,都觉得心疼,“我们就当没听到,嘿嘿。”
视频等待超时,很快拨来了第二个。
夏昼无奈地接通,把手机抬高,让摄像头对准自己。高原的脸出现那一刻,夏昼慌乱地将手指压在唇边,示意她现在不太方便聊天。
“小昼。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被带走?”
也许是压抑了很久,高原还是连珠炮问起来,不过情绪尚算稳定。
夏昼尽量笑得自然些,“没什么。不是查我,放心吧。”
“我担心死你了,整整三天没睡觉。”
听到扬声器传来这句话,凛冬将手臂压在车窗上,几根手指扶住额头,不会真有人信这样的鬼话吧。
还真有人信。
夏昼焦急而心疼:“那你现在赶快去休息,等你醒了,我们再通话。”
“……”凛冬无言以对。
安抚完高原,夏昼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了,靠在松软的头枕上歇口气,情绪有些低落。
但很快夏昼又打起了精神,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预约美发、美容、肩颈按摩、股票投资沙龙、读书会,甚至是近日火爆全城的国漫展览,都是安排在夜晚。
凛冬抿了抿唇,看起来,这位夏小姐夜生活相当丰富。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夏昼才放下发热的手机。
“你可真忙。”
凛冬淡淡地说,这一路就光听夏昼打电话了。
小麻雀眼珠子骨碌一转,怎么老大的语气听起来这么不是滋味呢。
“不不不,凛处长更忙。”
凛冬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夏昼无辜地耸了耸肩。
光天化日下,车子就这样开进夏昼的小区,还是挺惹人注目的。尤其是刚好站在门岗查勤的保安队长,见到这辆车有一种遇见大明星的感觉,追着车看。
这个小区不大,名字倒是挺唬人,叫“荣公馆”,这里本地人偏多,因为坐落在比较繁华的老城区,房价也是居高不下。
看到夏昼从车上下来,保安队长叉着腰笑:“这个老赵,天天来这跟我扯犊子。被我说中了吧,夏昼果然是跟有钱朋友去玩了。”
“啧啧啧,我要是能开一次这样的车就好了。”
夜晚七点,夏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城西街灯红酒绿。一间名为“倾城”的清吧门口,皮影把许久未见的夏昼抱了个满怀。
“夏宝!你好香!”
“皮宝,我有好东西给你。”
两姐妹搂着肩进了酒吧。
“皮影,皮氏艺术集团的小女儿,25岁。”特侦处会议室一块巨大的透明板上,激光灯照在一张彩色单人照上,“三十年前,皮氏还只是一个小画廊,后来有了门路专门收购国内外的古董画倒卖,赚了大钱,现在集团主要是举办画展和艺术设计。另外,皮影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
沿着这条斜线,蓝色激光点射到一张合影上,一男一女并肩站着,面容有几分相像。
“我的妈呀,太帅了,我自以为我哥的气质已经天下无敌了,没想到还有比我哥出彩的。”酒吧舞台上,一个萨克斯演奏家正在一首浪漫风的爵士乐,皮影和夏昼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来回倒腾三张可贵的照片。
“太可惜了,夏宝。你没留联系方式。”说这句话时,皮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就算留了,咱还能冒昧去联系人家嘛。”
“哥哥皮靖,是皮氏集团的艺术总监,今年32岁。”铃兰稍一停顿,小麻雀便钻了个空子,“我想起来了,被称为艺术全才的那位!”
皮靖身材削瘦,长发披肩,面庞清秀,颇有几分艺术家的风流气质。但他是实打实的高材生,毕业于西古国最知名的艺术学院,还获得过学院史上最高荣誉。
“对,未婚。”铃兰肯定道。
“——我哥最近又被我姐逼婚了,我哥都不敢回家了,笑死我了。”皮影随着音乐扭动着身体。夏昼嘬了一口高脚杯内的鸡尾酒,疑惑道:“靖哥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呢?他那么优秀,大把人喜欢吧。”
“谁知道,也许有白月光吧,反正问他他也不说。”
铃兰走向黑板另一侧,继续说:“大姐皮筝跟他们年龄相差较大,45岁,十年前就挑起了集团董事长的大梁。皮老夫妇退居幕后,三年前已经定居海外。”
办公桌前几个人跟听八卦似的,听得津津有味。
随后激光点原路返回,回到皮影,又沿着“大学同学兼闺蜜”几个字,回到了透明板的中心人物——成年后的夏昼。
夏昼头顶是高云夫妻,再往上是两张黑白照,夏昼的亲生父母:夏民天、白颂娟。夏民天沉稳不凡,白颂娟则端庄高贵,很明显夏昼继承了夫妻二人的气质。
遗憾的是,十年前那场震惊全国的白昼大厦惨案,至今悬而未破,而当年负责这个案件的刑侦队长也引咎辞职了。
想到这,凛冬眉间布满疑云。
媒体到现在还时不时把这起案件拎出来冲冲业绩,还有一些更是追逐夏昼的踪影。
前几天洛城机场恐袭的国际新闻出现了夏昼的身影,被媒体拿来大做文章,说她为了逃避债务,早就移民到了太古国,而且靠的是父母偷偷留下的巨额财富。
凛冬目光一扫,扫至夏昼右边的文字——男友高原,用的是洛城一家财富杂志的采访照片,33岁混到这个地步,算是年轻有为。
不过,这张脸貌似有那么一丁点眼熟。
说完人物关系,铃兰见大家都没问题,总结道:“夏昼没有上班,社会关系十分简单,对我们即将实施的计划而言,是件好事。”
“那就让它变得更简单一些。”凛冬站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抬着手腕走出了会议室。
“什么意思哦?”小麻雀问。
雷大妞站起身,活动身骨,“动动你的麻雀脑。”
“喂!你找死啊!”小麻雀扑到雷大妞的背上,锁他的喉咙。
铃兰冷静地注视着透明板上的数张照片,陷入了沉思。
九点钟,两姐妹搀扶着对方出了酒吧大门,但并没有离开,站在五彩斑斓的“倾城”灯下窃窃私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兴许是喝了一点酒,夏昼的情绪忽地不太稳定,趴在皮影肩膀上,“皮宝,没有你我怎么办?”
这句话夏昼问过很多次,而皮影也答过很多次。
“放心,夏宝。你永远都会有我。”
“谢谢你,皮宝。”夏昼搂紧皮影,鼻子红红的。
远处一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跑车内,一个男人将夏昼挂着泪的脸收入眼底。
他不禁回忆起十年前,在夏家葬礼上,一袭黑裙,胸前别着白花,才15岁的夏昼抱着两个黑白遗像,被一群债权人围攻,她瘦弱的双臂倔强地抱住遗像,嘴唇紧抿着,脸因为用力而露出清晰的下颌线,眼里既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那是一种要复仇的坚定。
那一幕犹如一把枪,正中他的眉心。
“夏昼,你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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