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将坠,天边的晚霞如燎原烈火一般,甚是壮丽。陈慎骑马出了坊门,穿过主街来到平康坊。坊市内一扫之前被酷暑压制的萎靡,街边店铺及城中河渠里的舟船都纷纷点亮灯笼,盛夏时节在家躲避烈日的小民小贩们也在此时走出家门,高声交谈吆喝起来。
“这梁国甚是有趣,每年有三个月金吾不禁就罢了,还开放晚市,热闹到二更过后才关闭坊门。果然女人都怕日头晒坏肌肤,倒宁愿晚上不睡觉。”常胜牵马走在前头,被眼前的繁华喧闹引得啧啧出声。
主仆二人一边走一边观赏街景,冷不防四周嘈杂声四起:
“快看哪,好俊的少郎,莫不是天仙下凡!”
“正经少郎哪有这样出街来的,莫非是哪家的活招牌?”
“哎呀呀,都说安戎歌伎貌美,我看拾鞋也不配。”
陈慎坐在马上,见这些女人呼朋唤友指指点点,渐有围观之势,不由大窘,忙用袖子遮住了脸,后悔出门前没戴上帷帽。
常胜也被这些大胆粗俗的女人吓了一跳,招呼护卫们将主人围护住,一路挤一路赶,好不容易才走到碧波河边上的一间茶楼门口。
这碧波河是曲江的一条浅窄支流,自长宁城中穿城而过。河边有许多茶楼琴院,相比坊内集中的伎馆酒肆、杂货铺子要清静许多。
陈慎在一条偏僻小巷内下了马,从后门进入茶楼。刚行至二楼雅间推开门,就有一人扑上来,抱住他哭道:“老天有眼,总算是活着见到大王了!”
陈慎细看这人,不由大惊:“光远,怎么是你!”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如寻常穷苦小民一般裹着布头巾,穿着皱巴巴的夏衣,面黄肌瘦,完全看不出他出自齐国世家鄞川崔氏,乃门下侍中崔琦之子崔世清。
崔世清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大王出使梁国不久,我父亲便被诬陷下狱,靠着宗族庇佑和太傅力保才逃得性命,可还是被判抄家流放。在此之前,我父亲已预知到情势恶化,拿个错处将我痛打一顿,逐出家门。一路上我靠着给商队喂马驮货才到了这里。”说完,他拉开衣襟,将缝在里面的绢布撕下交给陈慎。
此信乃崔琦亲笔所书,详细记述了先皇如何深夜传召他和太傅商议立储,中书舍人将代拟制书收在锦盒之中。直至先皇驾崩,身边的宦官宫人尽皆殉葬,中书舍人莫名暴毙,太傅告病在家,马氏趁势陷害无辜、铲除异己,掀起满朝腥风血雨。崔琦担忧处境,便提前将崔世清送出家门,让他携带密信前往梁国投奔秦王。
读完信,陈慎眼眶如血般红透,握住绢布的手不住地颤抖。
崔世清悲道:“我父年迈,流放途中已染病去世。出门前,父亲对我说他曾去质库典当过一只白玉匣。那白玉匣中装的正是中书舍人代拟,先皇御笔亲署的制书,以及先皇的医案。”
“质库的少主人名叫杨定一,江州人氏,在梁国长宁城内也开了质库。只要找到他,拿出我父和另一人手中的票据符信便可赎出白玉匣。”
“另一人是何身份?”
“只知道是太傅所派亲信之人,姓甚名谁,何等模样我却不知道。按照约定的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
陈慎知道太傅一向谨慎,不会将这样隐秘的事暴露于书,分两路遣人递送符信再当面交接确实更加安全。
看着崔世清蜡黄枯瘦的脸,犹想当年锦衣罗衫,策马长街,何等风流快意。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崔世清却问:“大王还记得京兆杜氏,兵部尚书杜彬之女,闺名若茗的吗?”
“有些印象。怎么了?”
“父亲曾对我提及,先皇为大王相中了杜氏三娘为妻,只是年纪尚小,不曾挑明。大王出走梁国后,杜娘子被勒令出家为女冠。连新皇宠爱的杜充容也受了连累,被连降两位,与在冷宫无异了。”
“我与杜氏三娘未曾议亲,更无私情,马氏竟迁怒至此!”
“本来此事没有几个人知道。不想大王出使消息一出,那杜娘子竟偷了她母亲的印章,私自向中宫进笺,要以未婚妻的身份随大王出使。”
见陈慎震惊,崔世清却满面忧色:“麻烦的不是这个。那杨定一的母亲是杜家主母的庶妹,初嫁生下杨定一后守了寡,在夫家存身不住,便带着襁褓中的儿子投奔嫡姐。这杨定一在杜家长到十岁,后来其母自家做主改嫁富商,便随继父移居江州。据说他曾向杜家求娶三娘,无奈三娘已经出家,这才作罢。”
“这样说来,杨定一因杜家受我牵连,恐心生不忿,未必会在此事上相助?”
“很难说。”
陈慎思忖片刻,方道:“侍中谋事周密,如果杨定一不可靠,他不会轻易交付玉匣。且等那人到了再看吧。”
将崔世清安排好后,陈慎并未返回宅第,而是换乘一辆青篷马车向安邑坊驶去。
安邑坊位于达官显贵和富绅豪贾聚居的北城,临近珍奇积集的东市。能在此处开质库,人脉和本钱已不一般。
根据崔世清提供的地址,陈慎很快便找到了杨家开在长宁的质库。
时已入夜,质库屋檐下悬着两盏明亮的灯笼,门虽半掩着,里面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出入,不像是在营业。
一匹高大黝黑,鞍饰精美的乌孙马自东而来,马上坐着一名气宇昂扬的青年男子,身着靛蓝圆领罗衫,腰间别着一把折扇,轻纱冠上镶着一颗大如雀卵的夜明珠,黑夜中明晃晃的甚是打眼。
马在质库门前停下,几名仆人急急出来扶男子下了马。灯下看去,男子肤色微深,微微眯起的双目虽是单睑却形廓明朗,尾梢秀长,更兼鼻挺唇薄,颇有风流之态。
男子似乎察觉有人在窥探,停下步子向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陈慎乘坐的马车上。
常胜悄声命马夫驱车离开。男子见车走了,也背着手悠然踱进门去了。
“大王,刚才那人是谁?”
“江州杨定一。”
眼看离约定日子越来越远,崔世清心焦不已,日日在质库附近苦守。
直到某天,一个齐人装扮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小包袱进了质库,崔世清心头一动,立刻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岁,即便衣衫脏旧,风尘满面仍不掩美貌。他在包袱中翻找一阵,犹豫了一会儿才将票据递给伙计:“来取此物。”
伙计环顾一圈,低声问道:“符信何在?”
“弄丢了。”
“那另一份呢?”
男子疑惑:“什么另一份。”
伙计神色冷淡,将票据收了起来。男子正要问,只觉一只手重重压在他肩上:“要想活命便随我来。”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上脖子,男子大气也不敢出,只能跟着那人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安邑坊,又驶入崇文坊,最后在一处宅第后门停下。崔世清拿了一领披风扔给男子:“披上,遮住脸,随我进去。”
男子依言装束了,跟着崔世清进了宅第,穿过曲池桥,绕过池楼、琴台、涧亭,最后来到一处安静的凉亭。
陈慎正坐在亭中抚琴,见崔世清带了一个美貌男子进来,便示意左右退下。
“大王,人到了。”
听当首这人被称作“大王”,男子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陈慎怀疑地看向崔世清。
崔世清点了点头:“应该是出错了。”说完便揪起那男子,自袖中滑出一柄利刃抵住他的喉咙:“快说,你是什么人?!”
“饶···饶命啊!我···我是···”
“你一身齐人装束,说话却不像齐人。你从哪里得来票据?去质库取什么物什?老实说来才饶你不死!”
男子心知遇上了正主无可抵赖,只得抱住崔世清的腿哭饶道:“壮士饶命!小子确实不是齐人,小子是建州平南县人,姓卫,家中行二,单名珣。”
“说清楚些,你叫什么?何方人氏?”
崔世清不耐烦地踢开他:“哭什么哭!大王问你话呢!”
卫珣吓得一激灵,连忙坐正了身子将先前的话说了一遍。不等人追问,又讲自己如何与贱户女交好不容于乡,如何夜半私奔跌下山崖侥幸逃生,如何假借了齐人的身份一路上京,欲取了财物再向北逃往齐国。
“你说你是卫珣,可有什么证据?”
“小子后腰间有胎记,家中爷娘、阿姊、姆姆一见便知。”
陈慎对崔世清笑道:“这倒巧了。本来我对梁国之事并不感兴趣,可现在却想看看她们到底如何收场。”
他又对卫珣道:“你弄死了我的人,丢失了要紧的符信,还冒名顶替想要贪谋钱财,该如何处置呢?”
“大王!那人实不是小子害死的,小子遇见他时他已经死了。小子一路北上,吃尽了苦头。要是知道那符信重要,小子就算是丢了命也不敢弄丢了啊!饶命啊,大王!”
看他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崔世清很是嫌弃:“依我看,这人并无胆色,也无手段,所说的大概都是真话。”
卫珣悄悄松了口气,冷不防被崔世清用力一堆,重重跌坐在地:“亏你还是个男人!你那小情人现被关在大理寺牢中,只等御笔勾决便要问斩,还连累了许多无辜之人枉死。你既活着,为何不去自首?”
卫珣面色煞白,不敢置信地拉住崔世清的衣袖问道:“壮士说什么?小的离开平南后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病愈后这一路不敢经过官府,只拣偏僻之处走,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啊!”
崔世清本要再说,却被陈慎以眼神制止:“你且在本王宅中住下,日后自有你的干系。”
崔世清命人将卫珣带了下去,等无人时方问陈慎:“大王,失了送信之人和符信,杨定一那里怕是要费些周折。”
“事已至此,只能去试上一试了。”
“大王留着这卫珣,是要将他交出去吗?”
“交出去?”陈慎摇摇头:“我还等着看好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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