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翠色缘盖马车停在安邑坊和生质库门前,一名白面少年跳下辕驾,手持名刺走进大堂。有伙计迎出来,少年行了个礼,递上名刺道:“有劳小郎,我家主人前来拜会,烦请传达。”
伙计也不看那名刺,只问道:“客人可是姓崔?”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低声回道:“正是。”
“绕过正门旁的小巷往后院去,另有人迎接。”
少年出了门,依言命车夫将马车赶至巷中。那小巷路面颇窄,弯弯曲曲看不见头,马车缓慢地走了两炷香时间方看见两扇黄铜环油漆大门。
门前青石阶上坐着几个垂髫小童正在玩石子。见他们来了,其中一个站起身问道:“是前头叫你们过来的?”少年点了点头。
那小童扔了石子上前拍门,用北齐乡间俚语喊道:“周二公,快开门,客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老仆手里拿着一大把花生放在为首童子兜起的上衣摆里:“玩去吧,可不能跑远了。”等小童欢笑着散去,老仆方躬身行礼:“贵客请。”
先前马车已是走了许久,等进了门,处处雕梁画栋,花石假山,轻纱软罗。虽不违礼制,但窗檐精雕垂花,梯栏俱是黄铜包角,无不显示着主人家的豪富。
老仆将他们引进正堂,堂中摆放着一架汉白玉框双面彩绣琉璃围屏,一色螺钿雕花乌木几案靠椅,绫罗褥垫,地上还铺着焉支大团花织毯,香炉里焚着北齐芜知香,衬着满满一堂富贵景象。
有小仆奉上茶来,所用茶具一色的秘色瓷,盏中沁鼻清香,是北齐上用的集春茶。崔世清俯身轻声对陈慎道:“先前听闻江州杨定一富甲一方,不想竟如此豪奢。”
话音未落,只闻靴声橐橐,屏风后走出一名衣着光鲜的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刚留头的小仆,手里捧着茶点及鲜果等物。
青年走上前按北齐规矩对陈慎行礼:“江州草民杨定一,拜见大王!”
崔世清上前一步将他扶起,陈慎颔首笑道:“先前听闻二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蒙大王关照,草民实不敢当。”
待主客坐定,崔世清笑道:“今日大王有一事想问二郎。我父曾在二郎名下质库典当白玉匣一只,二郎可有印象?”
杨定一故作为难:“还请崔郎君见谅。草民质库生意虽不见兴隆,这一笔两笔的进出却实在是记不清。容郎君给些时日,待草民细细查来。若真有此当,草民自当分文不取,如实奉还。”
见他推脱,崔世清面色一沉就要发作。
陈慎却笑道:“本王愿出十倍的价钱赎回这只玉匣,不知二郎可否成全?”
杨定一挥挥手,诸仆均退了出去。等堂内没了别人,他方道:“既是大王有命,草民不敢隐瞒。当日崔侍中来典当时,并未说过何时来赎,也不死当,连钱都未取,只约定某日见票据、符信方可赎取。草民知道这定不是一般的当件,便嘱下人小心收藏。侍中出事后不久,便有人持官府文书抄走了这只玉匣。草民一介商贾,无权无势,又不敢得罪,辜负了崔侍中的信任。”他从袖中掏出丝帕抹了抹眼角,似乎后悔不已。
听见玉匣不在了,崔世清如雷轰顶,直直指着杨定一,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慎收了笑容正色道:“若二郎觉得价低,大可明码开价,何必搪塞。”
说话间,他手腕上戴的翠玉珠串自袖间滑落下来,盈盈翠色激得杨定一眼睛一亮。
他毫不掩饰地盯着那珠串,先是诧异,后是怀疑,继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陈慎脸色沉了下来:“二郎意下如何?”
“草民方才所说俱是实情,不敢欺瞒大王。如果玉匣这等紧要,大王许草民再返大齐打探,定当倾尽全力寻回来将功补过。”
话已说到这里,再多问已是无用。崔世清与陈慎暗换了眼色,随即告辞而去。
杨定一亲送他二人登车而去,等走远了才又笑眯眯背着手踱回堂中,与方才精明油滑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身边的执事金斗将茶盏斟满,笑道:“秦王此番虽无功而返,倒不像郎君先前猜想的那样以势压人,纠缠不休。”
杨定一随意拨弄着案上的蒲桃,笑意渐深:“还当这是在大齐呢。今时不比往日,钱我有得是,想要那只玉匣,秦王可就要自己想想办法了。”
“郎君却要他如何?”
“为保下他这条命,国中不知填进去了多少冤魂苦鬼。若只是等太傅出手救他,便是把匣子给了他又如何?里面装的恐怕就是催命符了。”
金斗仍旧不解:“郎君知道里面是什么?”
“就算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崔琦和太傅都这样重视,肯定非同小可。马沛良拿梁国做借口,居功挟主、养寇自重,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每到弹劾马沛良一党的关键时候,占城的梁军便出来袭扰周边,听话得跟马家养的狗一般。哪有这么巧的事?只是没有证据罢了。秦王眼前现放着最好的机会,就看他抓不抓得住了。”
“郎君说的机会是?”
杨定一话题一转:“你见到他手腕上那串翡翠珠子了吗?那可是先帝爱妃蓉妃,也就是这位秦王母妃的心爱之物。马沛良交予我带来梁国呈献太子,偏她只收了金银,却把珠宝奇珍都退了回来,说是不好这些富贵闲妆。我就想拿这珠子做饵,看能不能钓上鱼来。还真有肥羊送上门挨了这刀。足足一千两黄金啊,装在匣子里,看得人睁不开眼!”
想起那天的场景,杨定一故作感慨地摇了摇头,如猫般眯起眼:“我做成这等好生意,留下四百两作辛苦费不算多吧。”
金斗搔了搔头:“当时那人来买,郎君怎么知道她会转手送人?”
“孤身前来异国他乡做生意,自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应义平为了自家的官司上京寻关系已有些时日。她一个黄衣选人,揣着囊中那几个碎钱,在别的地方还算个人物,到了长宁又算得什么,哪有这么多闲钱买个不当吃不当喝的天价珠串,自然是用来送礼的。却没想到英王一转手送给了秦王。这难道不是秦王的机会吗?啧啧···连这位混世魔王都为之倾倒,真是妖孽,妖孽啊!”杨定一笑着将盘中的蒲桃一扫而空。
今年天气特别反常,虽已是仲秋时节,天气却较往年酷热异常。时值正午,即便是御史台这样拿人当牲口使的地方,也勉强保留着“不薅光最后一根韭菜”的人性底线。除了当天当值的人,会食之后便陆陆续续放人回家避暑休憩了。
御史中丞冯葵从台中出来,驱车去了曲江池旁一处不起眼的山亭。
仆人驾轻就熟地将她引进门,来到一处背阴通风的小阁楼。楼前一棵大柳树下有一处精巧的露台,几个士人装束的年轻女子席地而坐,正伏案抄写书卷。
上首坐着一个中等身材,五十余岁的妇人,正是梁国太子主君何氏之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礼部尚书何仲闻。
冯葵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是禹章啊,有事?”
“学生特来报与老师知道:今日圣人命御史台查办曹识微所弹不法情事。等此状正式留台为案,学生居间调度,将方向引到赋税上来,不失为一个打击应氏的好机会。”
何仲闻不以为意:“既出了事,不说应义康,就算是那涂晦也当分得清轻重,一早想好了退路,哪里会坐等人来查她。”
“那卫氏子的案子……”
“人家把案子做到这个地步,想要翻过来,代价太大,不值得。”
“那平南的盐田···”
“再过三个月便是千秋节,又是当今登基四十年的大庆,诸镇节帅俱会入京朝见天子。这时节不要做损人又伤己的事,平南的盐田丢了就丢了吧。”
冯葵沮丧地道:“眼看这么好的机会,偏偏动她不得。”
见她兀自不甘,何仲闻语重心长地道:“禹章啊,做事急不得,一急便容易出错。米素已过了天命之年,李执端私心过重,不是执掌乌台的合适人选。君子事上必忠以敬,待下必谦以和。你在御史台有些时日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莽撞冲动,授人以柄。”
见老师提点自己,冯葵连忙起身称是。
何仲闻不再说下去,只取了书卷与她共看:“禹章,你觉得这个如何?”
何仲闻号称清流领袖、当世文宗,早二三十年前便以才思敏捷、诗文华美著称。冯葵是她的门生,也是信手成诗、落笔生花的人物。
此时见卷上誊抄的尽是些情节夸张、词句粗俗的传奇、变文,冯葵一时不知如何评价,只得硬着头皮编造些好处:“文采虽不见长,但胜在情节曲折,凄惋欲绝,尚可一观。”
“还有呢?”
“呃···恕学生愚钝,实不曾领会。”
何仲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啊,再回去想想。”
两人随后聊了些诗文雅趣,又手谈几局。等天色将晚,冯葵方起身告辞。
何仲闻一边收拾棋盘,一边闲闲提起一事:“听说同州防御使生了重病,怕是不能治了。继任人选里,无论出身资历还是品行能力,当推京兆府尹杨彦国为第一。中书李相公对她更是大加赞赏,于圣人面前一力举荐。不过我听说,年前京兆府少尹涉贪弊案被弹劾问罪,于御史台推审时纠举杨彦国不法情事若干。可有此事啊?”
“犯官为了脱罪胡乱攀咬是常有的事。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仍将供状留台待查了。”
“可有结果没有?”
“台中事忙,一时还未顾得上。”
“中书相公举荐的人,更要用心彻查,还以清白。只可惜这次同州出缺,她大概是赶不上了。”
冯葵心领神会,笑着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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