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有风,魏燕安靠在冰冷的墙上,不敢分神地听着里边的动静。
甘家今日出了大事。
甘老太太屋里头丢了一对儿传家的宝镯,只好把今日曾进出过老夫人屋中的三姑娘和四姑娘请去问话。
两个姑娘都说不曾见过。
甘老夫人气性上来,命人去她们二人屋中搜。
谁知不到一刻钟,搜寻的下人拿着完好无缺的镯子出现,言称是在四姑娘屋中的枕头底下寻到的。
证物在前,众目睽睽下,四姑娘却死活不认。
老夫人见她如此顽劣,命人请脸心板子教训。
四姑娘一听,扬声喊‘宁死不受冤屈’,竟是挣脱下人压制,一头撞上梁柱,险些命丧当场。
虽未死,那一脸的鲜血吓坏众人。
老夫人哪里还敢追究丢镯一事,忙喊去请医士。
魏燕安实在没有旁的人能打听消息,唯有在甘家墙外贴着,盼能听到些响动。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一阵吵嚷。
里头凌乱的脚步声迭起,有婆子欢喜的声音传来:“快去给老夫人报信,四姑娘醒了!四姑娘醒了!”
魏燕安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整个人顺着墙面滑倒地上,扶着额头为里头小姑娘苏醒而真心欢喜着。
傻不楞登的,一对镯子罢了,怎么敢舍自己的性命去换?
想起这番事件中的另一个当事人,甘三姑娘。
魏燕安面色阴沉如水,恨得咬牙切齿。
甘家大房的人总是欺压二房,连带着甘三姑娘一个小妾养的,平日里也总在甘荔面前作威作福。
他不须打听,对于‘甘老夫人丢失的镯子是谁为之’洞若观火。
要么是甘三姑娘偷窃过后栽赃,要么就老夫人那头想敲打甘荔,做了一个局。
可他想想,老夫人再有意敲打小辈,也不会把一个偷窃的恶名落到孙辈头上。
只能是甘三!
他记下这一仇,回眸望一眼甘家属于甘荔屋舍的方向,攥紧拳头,闷头离开。
*
甘家西院
枝甜居
钱梓莘心疼地把女儿搂在怀里,面上泪痕犹在,哽咽着安抚打颤的孩子:“玉珠莫怕,阿娘在呢,阿娘在呢。”
怀里的女儿抱着头,一个劲儿地喊疼,钱梓莘一时被她挣脱开,眼睁睁看着孩子蜷在床上,像是承受了什么剧痛抖成一团,嘶哑着喉咙拼命喊疼。
“医士,快去请医士来!”
钱梓莘哭成泪人,抱不住孩子,由着婆子扑上去拽开孩子的手臂,心肝都快碎了:“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呐!天爷,要索来索我的命,放过我的孩子吧!”
脚步憧憧,医士很快到了。
一瞧床榻上喊疼不休的病患有了抽搐的征兆,急忙下针。
几处大穴守住灵关,片刻后,人陷入昏睡,老实地一动不动。
钱梓莘急问如何。
医士擦擦额上细汗,摇头说暂时无碍。
“四姑娘磕伤了脑袋,伤处实在太巧。痛至牵动经脉,故而有了癫症。老夫暂先施针让她昏睡,这几日且先温养,莫要动气伤心。且看几日后恢复如何,若是脑中淤血不散,怕是...不妙呀。”
钱梓莘闻言,险些软在当地。
只求大夫尽心,“再名贵的药材都使得,只求孩子万全。”
医士自然说好,写好药方,吩咐如何善养,去前厅回话。
甘家正厅坐了一圈人。
正是夜半,本该歇下了,只是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谁人也不敢擅自离去。
坐于角落的甘三姑娘、甘漫漫长长地打个呵欠。
一扭头对上老夫人投来的目光,顿时讪讪,垂下脑袋揉着眼里的泪花。
她觉得自己真是冤枉,又不是她把甘荔推到柱子上的,做什么圈着她不让走呢?
这当口,脚步声传来,医士进来回话。
一般般的话回禀完,老夫人沉了面容:“耽搁您至深夜,实在抱歉。眼下外头已夜禁,且在外院客房留宿一夜吧。”
医士道谢,跟着下人消失在正厅外。
外人走了,老夫人看向下座焦灼的二儿子。
“四丫头此祸乃是她罪有应得,老二你怪不到旁人身上。那镯子没长腿,若不是她拿了去,怎么会出现她寝居的枕头下?”
甘云松瞥一眼老娘的神情,很想说一句反驳。
只是惦念着孩子如何,懒得在此地纠缠。
“玉珠如何,旁人不知,我这个当爹的还是有些数的。您那副镯子,也就没见识的人当个宝,便是白送给玉珠,她都未必肯收,更何况是去偷摸拿。”
撂下话,不顾老夫人和大房嫂子是个什么难看的神情,甘云松起身与大房甘清泉拱手作别。
临到门口,突然又停住,回身看向老夫人:“您也不必急着给那孩子定罪。以死自证,您若是都不肯松动下心里的怀疑,我看这家里是容不下我们二房了。”
这话深意就有些重了。
至少甘清泉这个大老爷一下皱了眉头。
“二弟这是什么意思?”
甘清泉目送亲弟利落的背影消失,冷哼一声:“什么意思?不过觉着咱们这大家子拖着人家三口的福日子,想跟咱们一刀两断罢了!”
上座的甘老夫人只说好了。
“夜深了,清泉明日还要当值,早些回去安歇吧。”
*
窗外蝉鸣不休,甘荔靠在高枕上,由着雪梅一点点喂服了汤药。
钱梓莘和甘云松坐在牙凳上,见状满意,“这药是苦了些,却是有用,医士说你头中的淤血散得快,再有三五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甘荔望着慈爱的双亲,眼里很快泛出泪花。
“哎呦,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又哭了!”
钱梓莘心疼得不行,坐在她床头把人抱在怀里,“我的心肝呀,可别哭了,你一哭,阿娘的心都碎了。”
甘荔嗅着阿娘身上的暖馨香,脑海中浮现起梦中的场景。
梦里是自己被魏家人残害后的场景。
她被魏家婶子赵氏、魏燕安新妇赵丑娘污蔑,说她当日是与魏燕安私奔,被追才不幸摔落悬崖而亡故。
阿爹和阿娘自然不信。
可仰赖她那几年对魏燕安没皮没脸的追求,外人只当双亲是在为她遮掩。
她死也死得不清白,南塘之人每每提及甘家二房四姑娘,人人都要骂一句脏货。婆姨婶妇们,捏耳朵教训家中未出阁的姑娘,都要说可不能学了甘荔不要脸的功夫。
甘家门楣被人唾弃。
阿娘和阿父为给她收敛尸骨,也被老夫人和大房的叔伯婶娘嫌弃,落得扫地出门的下场。阿父奋斗半生的基业被族人抢走,只得和阿娘流落街头,沦为乞丐。便是如此,他们依旧为她惨死一事而奔走,只为给她求个真相。
世事便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双亲临去,也没能洗去她身上的脏污名声,最后死不瞑目。
大梦一场,自醒来之后,甘荔每每见到笑得慈爱的爹娘,便要哭上好一会儿。
甘云松和钱梓莘只当她是想起被冤枉偷东西的委屈。
“好了好了,莫要哭了。”
自那日事发,甘荔嘶吼太过,嗓子迟迟不好。
孩子闷头哭着,一点音儿听不见、掌心下的身形却颤着,当娘的看了,越发伤怀。
“你阿父已在老夫人那头留了话。若是不给你一个说法,咱们二房往后便立出去单过!”
甘荔倚靠在阿娘的肩头,眨着一双泪眼看向床尾的父亲。
甘云松点头说是:“玉珠不必担心,手镯一事有阿父出头,必不会叫你白受了这委屈!”
甘荔想说话,只是一张口发出‘啊啊’的哑音。
雪梅急忙拿了纸笔过来。
甘荔写了几字,给爹娘看。
“不是我偷的。”
这五个字之后像是有些迟疑,顿了个黑点。
下一行另起一句——“是三姐姐拿的。”
“那一日只你和三姑娘进去过老夫人的房间。”
甘二夫人无奈摇头:“她说自己进去只给老夫人送了抹额,且有刘妈妈给她做人证,明知是她,咱们也没有旁的法子证明。”
这几日与老夫人那头争论,二房明显占了下风。
谁知那镯子是怎么出现在甘荔的枕头下,就这一点,是怎么也推脱不了的!
甘荔很想再写,只是提笔却又顿住。
当日从她枕头下搜出镯子的人是老夫人房里头的刘妈妈,原本是老夫人的陪嫁,很得老夫人信赖,在宅子里也十分体面。
只是刘妈妈却有个不上进的儿子,管着宅院后花园的经办,却犯了欺上瞒下、昧府中银钱的错事。
大房的何姨娘帮着大伯母掌家,发现了刘家儿子的把柄却没揭发。
一直到甘漫漫偷上老夫人的宝镯事发,寻到刘妈妈处威逼,这才祸水东引落在自己头上。
只是这一切都是梦中知晓的。
当年自己蒙受委屈,同样撞了柱子自证清白。后来老夫人为了平息爹娘的怒气,说是自己上了年岁,镯子送出去后竟然忘了,白白冤枉了甘荔。
只是一番托词,面上好看些。
甘荔却就此有了偷窃的脏名。
最后还是甘漫漫喝醉酒憋不住话,同她炫耀承认,甘荔才知晓真相。
只是那时刘家的已过世,一切都成了云烟往事,追究不得。
梦中的自己被魏家冤枉私奔,此事被翻出来,竟也成了她偷人的佐证。
甘云松和妻子看甘荔双眼发怔,以为她累了。
“大夫说了,药喝了之后会发困,你再躺着睡会儿吧。”
甘荔乖巧地点头,目送阿爹阿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陷入深思。
晓得自己被冤枉的真相,只当是天爷开眼,可怜她上一世死得憋屈,赠予她重头来过的机会,那便不能再坐视自己名声受辱。
她伸手抚上额头,戳到伤处,痛感一瞬袭来。
闭眼忍受过,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心上大安,摇了摇床头的金铃,雪梅闻声进来。
甘荔提笔写来——“我记得你有个哥哥在府内当差。”
雪梅虽不知她为何问,却是老实回答:“我哥哥从前在门上差房守着。前些时候大少爷瞅他机灵,要过去伺候笔墨了。”
甘荔转转眼睛——“你寻机见他一面,看能不能让大少夫人来看看我。”
雪梅说好。
见四姑娘歇了笔墨,转眸看看寝外,没什么人,压着声在甘荔耳边嘀咕:“四姑娘,魏小郎这些时候常在咱们巷子里走动呢。”
四姑娘往日最喜欢魏家郎君,只是那人是个冷心肝的,平素很少搭理自己姑娘。
姑娘这一病,倒是把冷郎君勾得看重起来。
雪梅说给甘荔听,也是想让她高兴些。
甘荔眼中的光亮一瞬灭了。
魏燕安...
自梦醒之后,她刻意不去回忆那个人。
经雪梅提起,眼前飞速闪出的是赵氏无情推她滚落山崖的冷酷面容、以及之后赵氏砸死自己之前的话语。
‘下辈子投胎,记得离魏家远远的’
甘荔缩回被窝,整个人蜷成一团,把这句牢牢地刻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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