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梳头时,给甘二夫人梳头的钱妈妈手上忽得一顿,小心地抬眼看看铜镜中夫人的神情,见她愣着不知在想什么,指头轻快地翻动着。
“藏什么?”
甘二夫人与她在镜中对视一眼,“玉珠那夜凶险,我生熬了一宿,晨起时就发现了。”
钱妈妈压下涌起的酸意:“老奴给您拔了吧。”
“拔了白发,心上的根难不成也能消弭?”
甘二夫人叹口气,虽是这般说,却也没拦着钱妈妈的动作。
“寻个没人的时候偷偷烧了吧,省得二爷瞧见了心里不痛快。”
钱妈妈应下。
偏厅摆了食案。
二房有自己的小厨房,菜式简单,却不清寡。
甘二夫人喝了一碗梗米粥,惦记病中的孩子,起身要去看看。
人才出门,下人回禀,说是老夫人有请。
甘二夫人便问二爷呢。
“二爷已在清风苑了。”
甘二夫人心里有数。
大约这些天他们二房停了给公中的银钱分配,老夫人腰杆子发软,喊他们夫妻过去是要给低头了。
“四姑娘身子没好全,我和二爷去清风苑的事情不必传到她跟前。”
吩咐了人,甘二夫人长舒口气,迈开步子。
枝甜居
甘荔晨起时没什么胃口,塞了几口软糕点,而后撑在高枕上望着院外。
日头刚偏几分,外头婆子请告,说是大少夫人来探病。
甘荔让人请她进来。
大少夫人金氏是大房长媳,嫁入甘家已有三载。
双十年华的少妇长相娇美,盛暑天俏嫩的一身靛青暗花晕锦夏衫,小而圆润的脸蛋,天庭饱满,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春情昭然,眼眸流转间自有一番精明的味道。
金氏出身高,父亲乃是南塘百年书院的学正。
甘家长子,甘春阳今春喜获秀才功名,如今正投身书院,在岳父督促下长学问,连带着金氏在后院的腰板硬气。她虽未有子嗣,大房伯母却也不敢明着苛待她。
甘荔看她款款迈步进来,扯出一抹笑容迎向她。
“大嫂嫂来了。”
“哎呦呦,小心肝呐!”
金氏一脸担忧凑在床榻边,神情焦灼地把人细细看了好几圈:“怎么说你才好!一双臭烂的圈,值当你舍命去换?”
“你呀你,便是受了委屈,又何必气性这样大!且说说,二叔和二婶难不成会丢下你不管?”
她这一顿又说又怜的,甘荔面上适时挂上凄惨的神情。
“叫大嫂嫂担心了。当日情急,也是我脑子憨,被她们逼得没法子了。”
眼角落下一颗泪珠来,尚未好全的喉咙像是被砂砾滚过般粗涩:“若是有个偷窃的名声,传到外头去,后半辈子我是实在抬不起脸做人了!”
金氏嘴上劝着她莫要伤心了,心里却弯弯绕。
外头街巷上谁人不知甘家四姑娘外向,成日厚着脸皮追在魏家儿郎身后献好。
再传别的,不过是墨水盆里撒颗豆豆的事儿。
“你大哥哥昨儿从书院旬休回来,甫一听说这事便皱了眉头。他记着你今春给他亲手缝制狐毛手套的情意,天亮刚起身便去祖母那处替你说情了。”
“祖母素日对他包容良多,便是再生气,有他几句好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金氏善心地拍着甘荔的手背,“他去那处,我便来看看你。瞧着你比前几日好许多,我回去告诉他,也好叫他放心些。”
甘荔得她怜惜,再三言谢。
“只是大嫂嫂啊,我当日的确是被冤枉了的!”
“我知你不是小偷小摸的品行。”
金氏露出几分为难:“但...”
那日东西的的确确是从甘荔的寝居翻找出来的,如何抵赖?
依着金氏所想,多是小孩子一时喜欢,偷偷戴上几日,待得喜欢劲儿过去,寻个时机再送回原处。谁知这么不巧,当日就被老夫人发现了。
甘荔端起茶碗润过涩痛的咽喉,与金氏露个伤心:“大嫂嫂是我出事后,头一个来看我好不好的。这份恩情我记在心上,有些话,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当日是老夫人身旁的刘妈妈在我这儿搜到的手镯。只是那刘妈妈因儿子做错事犯到何姨娘手下,为了保全自己儿子,受了何姨娘的胁迫,将三姐姐偷拿的手镯狸猫换太子,换到我这儿。”
金氏闻言大惊,急去看四下,见无人在,凑近甘荔询问:“这勾当你....”
甘荔苦着脸:“刘妈妈的儿子好酒,一喝醉嘴上没把门。”
“左右是他漏了话,有个下人想要赏钱,便偷偷寻到我这儿来告密了。”
“这!这可是......”
金氏在地上打起磨盘来:“此事既有内情,四妹妹不若.....”
“嫂嫂,我又何曾不想呢。
甘荔抚下额头裹着的白布:“便如当日我不得已触柱自证清白,眼下便是知晓了真相,闹到祖母那处,那刘家的儿子若是矢口否认,我又能如何?”
“因嫂嫂和大哥哥眷顾我,我委屈无处说,只好与你悄悄讲讲罢了。”
金氏被她沮丧的面容戳到心窝上。
她自嫁入甘家三年,如何能不知晓这房里各人的性情?
大房的三姑娘甘漫漫是个占便宜没完的厚脸皮,犹记得她大婚第二天,这位小姑子不经请示入了她内室,更是自来熟地把她的妆盒翻了几个来回。临去还拿了她最贵的一只绿猫眼石的簪子插在头上,假装忘了,逍遥地全身而退。
当日出了事,她一听说甘漫漫进过老夫人的内舍,便有怀疑。
只是后来东西从四姑娘房中搜出,未多想。
原是背后竟有这么造化的买卖在!
瞧着四妹妹往日肉乎乎的笑脸瘦得跟瓜子壳似的,明媚的杏眼发肿成了鱼泡珠子,她很为小丫头不忿。
但甘荔说得也对,谁让这东西口说无凭呢。
金氏又劝了几句,托词屋中还有事儿,起身作别。
一出二房的院舍,金氏蹙紧了眉头。
伺候的婢女见状,“大少夫人,四姑娘与你说了什么?怎么瞧着您愁眉不展呢?”
金氏眯了眯眼。
“咱们这位姨娘真是手眼通天呐!”
都敢把手伸到老夫人身边了。
金氏是个会钻营的。
嫁进甘家之前,她便把这家里的事儿打听得差不多。
这些年应付家宅里的人情往来,锤炼得越发灵光。
大房虽是官门,婆母王氏却出身农家,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若不是灾年时王家用几袋米救过甘家上辈人的命,轮不到王氏做甘家大房的正头夫人。
故而大房中馈从来都掌在姨娘何氏的手中。
何家是老夫人娘家,二十几年前,何家家道中落投靠上甘家。
何氏凭着这份内情被老夫人抬脸做了大房老爷的姨娘。
一去经年,生下大房行三的甘漫漫和行五的甘慎之。
何氏虽掌中馈,对正妻却很恭顺,至少从来没被捉住错处。
但她再长袖善舞,名头上终究是个小妾。
官门交道,哪家的后院正房都不会跌面与她交好。
故而金氏三年前一嫁进何家,便与她同理大房庶务。
对外,是她金氏风光。对内,是她何氏的场子。
只是金氏很不开心。
大房庶务拢共加起来有多少?一亩三分地,还得分一半出去!
论起来,她丈夫是大房长子,婆母不继,有她这个长媳接着就是。你一个小妾横在里头算什么?
只是丈夫劝她,何氏多年苦劳,若是叫人家全部交出去,未免面上难看。且老夫人那头也说不过去。
金氏按捺许久。
“你去寻金水家的来。”等不及回到大房屋中,金氏便下了吩咐。
金水家是她陪嫁过来的婆子,有个十分本事的儿子在。
此事她不晓罢了,既然知晓,绝不会白白错过翻何氏身的良机。
*
清风苑是老夫人的居所。
二爷甘云松和妻子前后出来时,面色不豫。
“二爷真是个孝子。”
甘二夫人突然开口,“玉珠是你唯一的血脉,你竟也不肯为她拼一场。”
甘云松自知有亏,不敢反驳。
“婆母一句自己忘了,以为能换得玉珠的名声回来?”
甘二夫人越走越快,左右舍院隔着一座小花园,枝干横生抽在她肩头,甘云松刚要伸手替她拂去,却被一声‘滚开’呵退。
声音大了,下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落在甘二夫人眼中无异于漫天流言蜚语死死地缠在自己孩子身上。
甘二夫人瞥见,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胸中涌起的怒火:“你是玉珠的父亲,你若坚持严查当日下人,不愁洗去玉珠的冤屈。那孩子....”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那孩子险些丧命!”
钱妈妈瞧着她胸腔起伏着,急忙从袖中翻出药瓶。
甘二夫人却推开她递过来的药丸,眼底发红地瞪着丈夫:“若不是玉珠渡了那凶险,今日我早就一刀宰杀了那老货!”
“夫人慎言!”
钱妈妈用力扯着她的袖子,不敢抬头去看二爷的脸色,只压着嗓子哀求:“四姑娘晨间醒了吃不下饭,方才还着人问您在哪儿呢。为了四姑娘,您先消消气,莫让四姑娘病着还为您操心。”
甘二夫人恨意犹在,一转身眼前发昏,险些扑出去。
恢复清明,第一时间甩开甘二爷搀扶的臂膀,径自朝着前头走去。
甘云松原地僵站,许久后才跟上她的身影。
进到院中时,正听着女儿化了蜜水般的甜嗓在跟妻子讨吃的。
“阿娘,我想吃莲房鱼包。”
“阿娘,求你了,就让我吃嘛。”
甘二夫人面上的阴云早已消散,此时被女儿抱着手臂撒娇,笑得满面温柔。
“医士过会儿就来,若是得人家诊言,我便吩咐厨房去做。”
甘荔眼角余光发觉门口的身影,抬眼瞅见甘云松的身影,眼睛一亮。
“爹爹,吃了好几日的淡粥米,我嘴里发苦。我头已经不疼了,你帮我劝劝阿娘,就准允我吃些荤腥吧。”
送别了金氏,甘荔不知怎么,突然犯了馋口。
脑子里总忘不了梦中那日嫌弃的莲房鱼包。
时值夏日,南塘百家湖长满了碧连天的莲。
取莲花中嫩房去瓤截空底,留其孔,用酒、酱、香料加上鲜活鳜鱼肉塞填,以底为坐甑内蒸熟。
“阿娘,雾气蒸腾时,犹如云霞,香飘十里,似游鱼跃门庭化身金麟物。”
甘荔以手支颐,满眼期盼。
甘二夫人无视丈夫的存在,只轻捏下天真无忧女儿的鼻头。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只是孩子病中,千求万哀的,怎么能心狠拒绝?
“便依着你了。”
于是吩咐厨上去采买,好端上四姑娘的案头,解解她的馋劲。
正说话间,上门复诊的大夫到了。
甘荔拉着甘二夫人不肯松手,“阿娘的脸瞧着发白,莫不是这几日没睡好吧?索性医士来了,不若给您一并瞧瞧吧。”
甘二夫人自然推辞。
只是甘荔执意坚持,惭愧地给医士道一声麻烦了,好脾气地伸出手腕由着医士诊断。
“阿娘惦记你的伤势,昨日睡得晚了些。阿娘身子健壮,不似你,三五日就要闹个头疼脑热的。”
甘荔却严肃地望着医士的神情,不敢放过他一丝变化。
见她如此,屋子众人渐渐消了音,看医士拧着眉头迟迟不说话,有些慌了。
甘云松想起妻子先前动怒后一瞬的头昏,从圈椅上站起:“医士,可是内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医士收回手指。
在凝重的气氛中拱手笑道:“恭喜二爷!恭喜夫人!脉象虽浅,月份还小,然老夫不会断错,此乃喜脉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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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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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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