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云松把昏过去的女儿交付给身后的婆子,叮嘱好生送回枝甜居,交代小厮甘轩速去外头请医士来。
因着甘荔昏厥,清风苑原本凝滞的气氛稍有松动。
待到甘云松回过神来,便见何氏泪流满面地跪在老夫人跟前,哭天抹泪地在告罪。
她倒是个精明的,人证物证俱在,若是再抵赖,没什么好下场。一低头认错反倒好处理,至少看在五郎君还没长成的份上,怎么也不会发配到乡下庄子去!
何漫漫看生母做派,有样学样,虽心里恨意丛生,怨恨甘荔抠门,怨恨老夫人金贵那对破镯子,怨恨刘妈妈的背刺,总之都是旁人的错,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有些贪玩罢了。
甘老夫人听着后厢五郎啼哭不休,心肠打了千百个结子,怒其不争地看看下首何氏母女:“你这个昏头的!我素日给你撑腰,哪里苛待过你!你如今胆子狂妄,竟敢算计到我头上!”
不过一个平妻的身份,有什么难的?
王氏一个农女,见识短浅,如何给大儿郎撑家?
她本就打算再过几年,待得五郎长成些,便抬何氏做平妻的,如今弄成这般难堪的局面!
“你自绝其路!”
何氏心头绝望,听懂老夫人的话,一时悔恨万分。
只是她不敢回头去看大老爷的神色,只哀求老夫人怜悯,可怜她是为了孩子们着相。
王氏气得一佛升天,她再没见识,也懂什么叫平妻。
加上大儿媳妇的眼神示意,王氏恨言:“就你肚皮里头下过货?老娘我一连生个两个儿子,也不曾在婆母面前邀功!贱人做派,素日装得老实,实则母女两个一路货色,都是偷人的鬼骨头!”
甘大老爷脸色发青,给妻子递去一个晦暗的眼神。
这偷人的骨头,可不就是暗指当年何氏偷偷与大老爷苟且,仗着肚子大了,抬进大房做妾。
王氏没看到丈夫的眼神,嘴皮子麻溜:“婆母善心,依着我瞧,今儿敢拿捏中馈哄弄人事,逼迫刘家的弄虚作假。保不齐明儿看谁不顺眼,换了灶上的药,直接灌死条人命!”
“婆母顾着何家的脸面,不好插手。今日儿媳斗胆,做个小主吧。”
王氏冷哼:“有这样的姐姐和生母,五郎还不知养成什么性子,往后五郎送到我屋里,管教一事还是我这个母亲来吧。”
何氏一听,绝望抬头:“夫人,五郎还小,离不开我,纵是我犯了错,也不至于落得母子分离的苦地!再说了,五郎性子倔,一向不受管教,夫人严苛是好,可那孩子......”
“姨娘说多少都没用。”
甘春阳逢场开口:“且看看你养大的漫漫,再看看我与二弟,便知五郎该是何去处。”
何氏止住哭音,瞧着身侧亲女眼底的不逊,喉咙像是堵上什么,再说不出一个字。
王氏得意,摆正衣衫坐定:“何氏如何处置,老爷来定。三姑娘偷窃为实,诬陷手足在前,不知悔改在后,之前定好的惩罚上,再多十个脸心板子。”
何漫漫一声尖叫,捂着脸不行:“我今年就要议亲!伤了脸还如何见人?”
金氏似是唏嘘般叹气:“三妹妹如今倒怕了,当日四妹妹惨遭脏水,以死自证清白,祖母当日不也是脸心板子给她教训嘛。三妹妹且认了吧,四妹妹当日险些丧命,你如今十个板子,轻得简直没法看。”
上座的甘老夫人懊恼当日对甘荔太过辣手,如今真相大白,站在一旁沉默的二儿子能放下昏厥过去的女儿不管,焉知不是在等自己表态。
可她能说什么?
五郎已然被夺去,大儿郎为了声名怎么也会处置何氏,手上的中馈大权决计是保不住了!
她看一眼哭哭啼啼的甘漫漫,思及一切源头都是这个不争气的手脚不干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十个脸心板子能让她吃了教训嘛!”
何漫漫倒吸一口气:“祖母......”
“女训抄百遍,自今日起三姑娘入家祠,吃素养性,份例中断,住上半年以观后效。”
对于甘漫漫而言,不吃荤腥尚可,但份例中断无异于钝刀子割肉。
她想想清苦的家祠环境,一提裙衫,留下句嘶吼的‘我恨你们’,捂着脸跑出去了。
她走了,何氏还在地上跪着。
老夫人对这个外甥女还是心疼的,“你呀!今次犯下大错,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如此惋惜,听得甘云松心底发涩。
方才甘荔不过是穿得衣衫鲜亮,老夫人便能扯到外头的绯言,借而动怒,请家法要治钱氏的大罪。如今何氏闯了此等祸事,老夫人不生气便罢,竟然还能为何氏而可惜?
“儿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甘云松失望不已,撂下一话,转身就走。
撩起的竹帘框落在门槛上发出不满的响声。
没了外人,大房人各自沉默,只有何氏偶尔哽咽的气音。
甘大老爷望着气咻咻离去的二弟背影,眉宇一片愁云:“何氏犯下大错,如何惩办,还请母亲示下。”
甘老夫人伤心有余,心思依旧活络。
只是堂中大孙子眼风冷厉,她一时不好开脱,甩手掌柜一般道:“你自己屋里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
说了这句,又神来一补:“母亲已经老了,看天给脸,侥幸比你老子多活了几年。我今儿突然瞧明白了,往后这家里是东是西,全凭你们小辈做主吧。旁的不求,只求能让我老婆子安享晚年就成!”
金氏听得心里翻白眼。
这话说的,不就变着法在点今儿她丈夫一个孙辈,屡屡出言教训长辈。
不也是变着法跟公爹开口,不允许严苛处理了何氏?
甘大老爷沉吟片刻:“何氏一错,包庇罪奴,自今日起,大房中馈便由王氏和大儿媳妇金氏掌管。”
“何氏二错,错在教子无方,纵女偷窃。五郎不堪有此等品性恶劣的生母,往后便...”
他错眼对上何氏哀求的泪容,终究心狠不下来:“往后便劳烦母亲费心,亲自教养五郎吧。”
王氏扯扯嘴角,说实话,她还不愿意给别人养孩子呢。
给了老夫人正好,省得养在自己名下,磕了碰了,哪儿哪儿都落不着好。
“何氏之错虽重,念在其是初犯,且为家中诞育两个孩子,往日对母亲孝敬有加的苦劳上,从轻发落。罚她半年份例银,禁足院中直到悔改。”
甘春阳身为儿子,心下不屑。
份例这东西,何氏把着大房中馈,早就不知藏了多少,不缺罚没的半年。
禁足院中,却无时限。什么叫直到悔改?今夜里伺候他爹舒服了,莫不是就已经悔改了?
只是今日他已越界开口几次,当下便闭嘴,懒得对上亲爹的苗头。
从清风苑出来,甘春阳示意二弟先走,领着媳妇金氏到了王氏的院子。
“今日既把中馈争回来,母亲在后院说话办事也方便些。”
王氏眉开眼笑:“我儿清明,若不是今日咱们一家发力,那小妖精指不定霸着产业如何养自己的小库房呢。”
“今儿也算是扬眉吐气。”
金氏奉了茶水给婆母和丈夫:“往日给郎君的一刀纸,那何氏都要拿捏一二。书院里头不乏拜高踩低的墙头草,夫君手里如何能没个打点的使唤?从前不说,往后总算过得宽裕了。”
甘春阳喝口浓茶,闻言赞许,看着妻子的目光和善温柔:“母亲这头也紧,从前你没得法子,当了好些首饰支应,如今中馈回来,记得给自己补上。”
王氏是个没心机的,一听儿媳妇当了自己的首饰给儿子补贴,心下满意,看着儿媳妇越发脸色很好,“我算盘拨拉起来慢,说到底还是要你出力多些。”
金氏眼中藏喜,丈夫体贴,明白她的付出,婆母不经事,只要她对丈夫好,婆母就满意她这个儿媳妇,哄起来信手拿捏。
中馈说到底是握在自己手心,这腰杆子硬气:“婆母和夫君放心,若有不好拿捏的,妾身也不会蛮撞,势必还要请教您二位呢!”
这话揶揄成分居多,堂中另外两个心里都受用。
枝甜居
一等医士离去,甘荔眼皮一撩,霍得坐起。
雪梅嚇了一大跳,见四姑娘生龙活虎,便知她方才是在演戏。
“可吓死奴婢了,姑娘是什么时候学的演戏,白眼翻成那样,奴婢还以为是您头症没好,又要发癫症了呢!”
甘荔眉宇清闲,套着鞋面就要往外走。
“我不昏,老夫人才不会惩戒甘漫漫呢。”
“走,我们去阿娘那里,省得她听消息不全,别再把自己给惊着。”
主仆两个脚步匆匆,到了甘二夫人住处,正好是钱妈妈在床前倒话。
钱梓莘喝了大半月的苦药,又出不了门,正憋闷着。
今儿是给老夫人请安的正日子,她一早就派人去清风苑守着,就是害怕闺女去了要被为难。
玉珠那孩子憨直,经不得人家三两句激,便能落下对方话柄。
心上担忧着,却不想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
见四姑娘到了,钱妈妈急忙让开位置:“四姑娘安,奴婢正和夫人在说您与老夫人斗嘴的过程呢!”
甘荔接了话茬,把先前清风苑的经历简短说了。
钱氏听得一时生气一时痛快,听闻刘妈妈狗咬狗说出当日的真相,恨得咬牙切齿:“当日我便觉得是她,只是总也没个缘由。让你阿父去细查,他顾着老夫人情面,不肯应下。如今好了,这巴掌拍得响亮,阿娘倒真想问问老夫人脸皮疼不疼!”
“好了好了。”
钱妈妈劝道:“夫人莫要动气,公道分明,咱们四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
这厢母女两个等到后续传来对各人的处置,又生出不忿来。
这般大的错处,竟也能轻拿轻放?何氏竟是连个皮肉苦都没有。
“刘家的活该!”
钱妈妈握拳:“他儿子让大老爷给扭送官府了,照着朝例,怕是判个流刑。”
毕竟二十两是一笔巨款呢。
南塘长街
眼风机敏的街坊们看到从甘家扭送到衙门的人,立时低声议论起来。
过一会就有人打探出了甘家的变故,瞬间传扬开了。
“原来是这甘家的三姑娘偷了老夫人的镯子,然后联合下人,栽赃诬陷到了四姑娘头上。”
“什么什么?竟还有这样颠倒是非的事情?甘家老夫人昏头了吧!”
“可不是嘛。那倒脏水的下人就是老夫人屋里头伺候的,你说,这老夫人究竟是真不知道东西是三姑娘偷的,还是假不知道呢?”
“这话谁说得准!当日四姑娘触柱自证清白,都没能让老夫人松口。如今真相大白,甘老夫人可得好好补偿补偿四姑娘才是!”
“我看呐,甘老夫人一准不当回事。谁叫四姑娘是二房的。
二房没个男丁,子嗣单薄,老夫人早年去庙里给二儿子算过命,说他这辈子子女缘分就一个,所以从四姑娘一落地,老夫人便看她一个姑娘身不顺眼,觉得四姑娘占了二房的子女宫!”
说这话的是穗禾巷子的老人,姓闻,闻婆婆打听消息一把好手,“你们说,菩萨的话能有错嘛。这四姑娘命重,顶了二房的男脉,不受待见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刺耳。
闻婆婆的老对家温婆婆咧出一口无齿笑容:“今儿呀,你这消息不准了!甘家二房夫人,人家又怀了!!”
“什么时候的信儿?”
“哎呦,喜事呀!”
“二夫人今年多大了?三十好几了吧,老蚌生珠,可真是上天恩德呀!”
闻婆婆被抢过话头,心里有些着急,故意长长一叹气。
有人问她做什么惆怅,人家二夫人有了孩子,难道不是好事嘛。
闻婆婆:“好事,自然是好事。只是可怜了四姑娘,才将将洗去偷窃的罪名,往后若是二夫人有子,她在甘家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温婆婆话赶话:“有什么难过的。她一个姑娘家,到了年纪出嫁,日子在婆家过,又不是一辈子养在娘家。”
“那四姑娘的婆家又是哪个?”
闻婆婆扯起唇角,昏花老眼往巷子口一瞟,众人顺着她视线一望,顿时‘啊’地一声了然。
盛暑时分,诸位外出乘凉的姨婆婶子们视线下,穗禾巷子口一抹高挑瘦削的身影缓缓而来,步伐矫健浑身散发着这般年岁旺盛的力量和自信。
随着他走近,他那英俊面目逐渐清晰,炙热的阳光下,少年轮廓分明,如璋似玉,一双清冷灿眸其上,恰如玉山照人。
南塘县北城最负美名的少年魏家小郎,魏燕安。
是整个南塘许多闺中女子青眼相加之人,犹以甘家四姑娘最为显众。
只是魏家家贫,五年前魏家当家人意外丧命后,魏家越发潦倒,贫瘠如霜的日子吓退不少姑娘,唯独甘家四姑娘甘荔依旧穷追不舍。
“魏家呐.....”
有人忽而开嗓,语气中带着对甘四姑娘的调侃:“四姑娘好眼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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