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动家法了!
何家大爷觑眼神色乖张的母亲,心知她不过是借着甘荔连消带打地磋磨二房,如此款然待坐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甘云松两次张口都被机锋夺去,一听竟然要请家法,立时慌了。
“母亲,钱氏身孕有险,医士叮嘱最少一月......”
“二弟,你一个外男,莫要插手内院的勾当。没得让外人以为甘家男人都是品内的怯流。”
大夫人王氏出言后,见婆母阖眼不语便晓得自己这话应对了时候,眼神不由往丈夫那头瞟,盼丈夫能满意她的表现。可惜甘大爷手中的茶盏突然变得奇香,正投入品茶大业,眉梢都没给妻子一个。
去传话的刘妈妈蹲个身,正要往门口退去。
甘荔缓缓起身道一句‘且慢’,迎着甘老夫人不悦的眼神,刹那泪如雨下。
“祖母切莫动气,免得为了孙女的不懂事伤了身子。”
她往地上一跪,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眼红肿:“祖母容禀,什么对街魏家,不过是我与三姐姐年少斗气一场,却不想给家中招来许多烦恼。”
甘漫漫愣了:“跟我斗气?”
“三姐姐怎好意思把一切忘得干净,什么都推到我头上来!”
甘荔略带伤怀地看着甘漫漫:“当日若不是姐姐与我做赌,说魏家小郎看中谁便算谁赢。赢者可得输者一副头面。三姐姐瞧上我阿娘送我的整套青玉头面,我不愿给,未保此物我一气之下才厚着脸皮常等魏家小郎。”
“只是眼下听,三姐姐反倒打一耙又是为何?”
甘漫漫:“我什么时候......”
“三年前,家中花园,那时大嫂嫂刚进门,还劝你我莫要冲动呢。”
甘荔转眸看向金氏:“大嫂嫂还记得吧?”
金氏倒吸一口气,像是想起什么:“四妹妹竟当真了!那这些年....”
甘漫漫记忆里好像确实是与甘荔做过赌。
甘荔说的那副青玉的头面她至今垂涎,打小哄骗甘荔的东西,从她口中说出去的大赌小誓不知凡几。
“便是你们姐妹做赌,这几年你在外头......”
甘老夫人这时开口。
“祖母容禀,我虽一时气急,却也没忘了女儿家的脸面有多重要。与魏家交道,从来都有长辈在场,不曾与魏家小郎私交过。”
“女儿家的荷包香囊,更是从未送予外人。能拿的出手,魏家婶子收下的,不过是些糕点米粮,且都由我阿娘的名头送的,说是两家邻居交好未尝不可。”
“三姐姐方才说街上有许多议论我的闲话,怎我从未听过?”
甘漫漫:“议论你的,自然旁人背后在说。”
“那姐姐为何不告知与我?又为何不当场替我分说一二呢?”
甘漫漫:“凭什么让我给你说好话....”
何氏猛地开口:“漫漫!老夫人在此,哪里由着你们两个小的......”
“姨娘今日格外爱断人话头。”
甘漫漫清凌凌的目光投给何氏:“姨娘是怕三姐姐说错什么吗?”
何氏不想她对上自己:“四姑娘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
“三姐姐可知姨娘为何不叫你开口?”
甘荔直接转眸看向甘漫漫,“三姐姐方才说是我牵累了你的议亲,那便心知什么叫一损俱损。既如此,坊间传我多少难听话,序上你是姐姐,本应告知于我,亦或回禀长亲,让大人们管束我的言行。
“二来,外人面前,三姐姐你怎可袖手看我笑话?我与魏家清清白白地交道,哪一个黑心肝的说我不是,姐姐不为我考虑,为自己考虑都应该大嘴巴子抽得她下回再不敢说才是!”
“祖母,孙女说这般多,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副头面罢了,再是我外祖送的生辰礼,只要三姐姐喜欢,过会儿我便让人白送给她,左右三姐姐从我那儿拿的还少吗?多一件少一件,只当是为了三姐姐的一场姐妹情分。”
“可孙女自己犯错,不想连累阿娘,也不愿意伤及阿娘肚子里的手足!”
方才为辩驳止住的泪水又一次落下,甘荔咚咚磕了头:“甘荔已晓得从前行事无度,甘愿自请入家祠,抄写女训百遍。抄不完,便永远不出家门!”
甘漫漫目瞪口呆。
其余众人反应亦如此。
甘老夫人措手不及,甘荔小嘴啪嗒起来真快,待她反应过来,人家已经磕头认错,自请责罚。
女训百遍,再加禁足,已是严惩。
“你...”
“往日倒不知四妹妹口齿如此伶俐。”
甘春阳起身与上座的甘老夫人拱手:“祖母,孙儿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甘春阳今春得秀才功身,入得县里书院学问做得也不错,俨然是家中后辈中最争气的孩子。
甘老夫人平日对长孙也很爱重,自然让他有话直话。
“三妹妹这些年行事越发没有规矩了。”
甘春阳无视何氏和甘漫漫的眼神,板着脸同父亲拱拱手:“子不教父之过,然父亲官场浮沉,家下多由何姨娘照管。父亲体恤生母和三妹的亲缘,不曾把她送到母亲屋舍管教,何姨娘更该严加教管才是!”
“三妹妹在外任由旁人诋毁家中女眷声名,只作壁上观,此乃是非不分,远近不疏。对内,三妹妹爱财贪拿,赌与誓常做口头禅,此乃不尊女德,欠缺家教。”
他这话一出口,便是连着上座的甘老夫人一并骂了。
甘老夫人僵着脸开口:“漫漫她尚小,往后必会...”
“祖母,孙儿话难听,却在理。今岁是朝廷吏部核查百官功年,父亲若想再上一步,更该注重声名。”甘春阳冷峭着眼神:“父亲雄心若无,孙儿尚且青壮,待展云翅。家中姊妹不助便罢,绝不能拉我后腿!”
甘荔便明白了。
原是甘春阳爱护羽毛,生怕被牵连了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呢。
甘大夫人没听懂先头甘荔一顿秃噜话在说什么,但听懂儿子说了什么。
甘漫漫这小贱人不安分,来日会连累她儿子为官的大路!
“还不跪下!”
她是农户出身,一把粗嗓骤然响起,堂中众人不防备,齐齐吓了一大跳。
甘漫漫还不服,只是瞥见何氏使眼色,嘟着嘴慢吞吞地跪下了。
“好了。”
甘老夫人拦住意欲发作的王氏:“春阳已把道理说得清楚,眼下不是你耍威风的时候。”
堂下跪了两个孙女。
甘老夫人左右思忖,“漫漫有错在先,不得不罚。同四丫头一般,女训百遍,抄不完不得出门。”
如此,暂算了停。
一大早请安,却闹了这么一通。
老夫人头大,挥挥手说散了吧。
金氏见状,起身行到空地当中。
“回祖母的话,今日有一桩要事,孙媳不敢擅专,须得回禀给长辈们,让大家一块定夺。”
甘老夫人刚挪起的屁股又坐回去了。
“什么事儿非得现在说?”
甘荔跪了有一会儿,爬起来时膝盖发疼,被雪梅扶着坐回去,悄默默揉着膝盖,眸光牢牢地放在角落里的何氏面上。
“祖母容禀,咱们家里出了好厉害的一个贼呢!”
甘荔清清楚楚地看到何氏的笑容一寸寸消失在面上。
甘老夫人一头雾水:“什么贼?”
金氏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只见一个穿着下人装扮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扭进屋中,咚地一声跪在堂下。
老夫人身边站着的刘妈妈甫一看清地上人的脸庞,容色大变,下意识愕然扭头瞪向不远处的何氏。
“祖母不知,此人乃是家中后花园照理的小管事。年前家里为着给夫君庆贺摘得功名一事,大修后花园。此人借机中饱私囊,足足贪墨了二十两之余。”
二十两!
甘大老爷面沉如水,身为南塘胥吏,他乃不入流的县衙典史,一年俸银不过六两,加上各项敬点,合起来至多十两银子!
一个区区花园小管事,竟能偷中藏下二十两的巨款!
“金氏,此事可有证据?”
金氏蹲个身:“回父亲的话,此事乃照管书房的竹青禀上来的。儿媳起先不信,姨娘掌大房中馈,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治理之下怎会出了这般大的疏漏?便把此人寻到跟前盘问。谁知这是个软骨头的,只吓唬几句便一五一十地交代,还把他贪墨时做下的暗账交付出来。”
说着,金氏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恭敬地递到甘大老爷面前。
“公爹请看。”
那账册记录分明,何时何日何名目何种差异报价,直白详细。
甘大老爷翻过几页,看到落款的总数,怒上心头。
“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不可!万万不可!”
刘妈妈一声尖啸,猛地扑出去抱住自己儿子:“老夫人,求您放过他吧。就看在这孩子是头一回犯事,宽容处置了吧。”
甘老夫人错愕地指着她:“这是...这便是你常挂在嘴上的儿子?”
“老夫人,这差事是您看在老奴多年伺候的情面上才分给这蠢货的。”
刘妈妈涕泗横下:“是他辜负您的期盼,是他对不起您,只求看在他头一回犯错,看在老奴就这一个不成器的孩子,切莫断了他的生机!”
甘大老爷一脚踢了上去:“你这老货还有脸求情!来人,一并扯了到院子,一起打死!”
甘老夫人忙说不可:“刘妈妈她是我身边的老人,不说功劳,这么多年苦劳总还有的。大郎,何不给她个机会...”
“祖母!”
甘春阳再次起身:“祖母怎也昏了头?给此人机会,便是放纵家中下人轻慢主家。祖母给她儿子一份差事,已经是在施恩。他们不知感恩便罢,竟反口做狼。此时慈悲,来日怎么管教下人?”
刘妈妈见情势危机,朝着何氏投去求救的目光,
何氏这时怎会给她求情?
她再威风,那也是大老爷给的威风。一个姨娘,如何敢公然反驳家主?
刘妈妈眼看她不动,心里绝望,恨得咬牙切齿。
谁人不知那书房的竹青是何氏的人,竹青戳她儿子的脊梁骨,焉知不是在卸磨杀驴?
想明白这些,刘妈妈猛地扑到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老夫人,求您听老奴一句。”
她先头磕头求情,一脑子的血,凑到老夫人跟前越发形容凄惨,看得甘老夫人心里悲凉:“刘家的,你说,有话你说。”
“这个不成器的玩意早些时候犯了错,心里害怕,主动找奴婢坦白。老奴当时便要拉着他来给您认罪。”
主动坦白,与被人发现,是天壤之别。
刘妈妈老泪纵横:“是何姨娘拦下老奴。她说,她说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大房庶务有她照管,只要有她周全,不会被人察觉。”
何氏脸色唰白:“你胡说!”
“老奴没有胡说!老夫人,她是怎么进咱们家的,您也知道。这些年站稳了脚跟,便谋划着与大夫人平起平坐,想叫大老爷抬她做平妻。”
刘妈妈越说越顺畅,“何姨娘看老奴在您这儿有几分脸面,拿住我儿子的错哄着我在您跟前给她说好话。”
“老奴千不该万不该,听了她的鬼话哄人,误了与老夫人坦白的时机呐。”
堂下众人脸色不一,尤以甘大老爷脸色最为难看,而金氏是个机敏的,面上盛满惊愕之色,像是不敢相信何姨娘竟然做出这等勾当。
“怪不得,怪不得那账册看不出古怪....”
“闭嘴!”
大老爷怒喝一声。
金氏浑身一抖,吓得缩到丈夫身后。
甘春阳眼神安抚她一番,背手在后,冷颜听着上座刘妈妈继续倒霉话。
“还有前些时候,老夫人宝镯丢失一事。当时您下令让老奴去搜三姑娘和四姑娘的房间,何姨娘匆匆而来把老奴拦下,以我儿子错事为要挟,逼迫我把三姑娘偷去的镯子借机藏到四姑娘房中,老奴昏头,竟答应她做下这等子伤天害理的买卖!”
甘漫漫尖叫着说不是,对上家人怀疑的目光,就要扑上去与刘妈妈厮打。
“我当日去祖母屋中是送抹额的,绝对没有碰什么镯子簪子!”
刘妈妈恨不能拉她下水:“什么抹额?三姑娘自己的针线活自己心里没数吗?那抹额分明是你见四姑娘缝制得好,趁她起身,去亭子里偷的!”
“老奴敢以性命起誓,此事如有半句谎话,就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夫人若是不信,可把抹额取来,让三姑娘当众绣上两针,一看便知。”
甘老夫人何必喊人,只看甘漫漫心虚游移的目光便已了然。
“你...你这个...你这个...”
甘荔抚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站起。
“祖母,当日我以死自证,您尚且不信,如今人证俱在,能还孙女一个清白吗?”
甘漫漫尖着嗓子还在挣扎:“是你!要不是你那天在我跟前炫耀自己新得的首饰,我又怎会把主意打到祖母妆盒上!是你!都是你!”
甘荔被她强词夺理气到颤抖。
梦里亦是如此,甘漫漫酒后吐露真相,甘荔告知祖母。可祖母偏信甘漫漫,连一侧佐证的婢女都被打了板子。
甘漫漫酒醒后得意地在她跟前炫耀,也如这般,非说若不是她当日炫耀,自己也不会去偷祖母的东西,竟把黑白混淆,以至于后来甘荔性情收敛,竟也觉得是不是太过招摇。
她无措地看向上座。
甘老夫人眼神复杂竟也未说甘漫漫此言不对。
何氏愧疚垂首,大老爷冷脸如霜,由着甘漫漫把白的说成黑的。
她只觉此处真是肮脏,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只是才一转身,眼前昏花,只来得及看到阿父惊慌失措的神情奔向自己,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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