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恬闻声,一时恍若身处梦境之中,她张大眼睛看着他,仔仔细细,一丝一毫将他认认真真盯了片刻。
泪水潸潸而下,支撑她许久的力气,顿时消散无踪。
她瘫倒在他怀中,大声哭了起来,“王麟……”
王麟紧紧拥着她,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狼血糊了满身,他浑然未觉,在一片血腥味中,贪婪的寻找她的气息。
这几日,他找她几乎找的疯魔,下一回,不,没有下一回,他回去就日日守着她,寸步不离。
身前传来人声,李芷恬一阵惊慌,忙道:“快走,他们寻来了。”
王麟眼中闪过杀戮的冷芒,“不怕。”
他身后忽然钻出一列府兵,架起长弓倏地射向对面树丛,只听几声哀嚎声起,箭雨之后,又一列府兵从身后暴起,提剑冲入对方树林。
王麟揽着她,丢下纷乱的砍杀声,转身离去。
“麟哥哥是怎么找到我的?”荒郊野岭中,他宛若神祇落在她身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断定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他指尖轻弹了下她腰间的熏球,清冷中带着柔和宠溺,“因为你听话。”
由着前几次事故,他特地花费重金着人调了熏香,家中豢养能识此香的鸟儿,以防她不在身边又出事。
没想到,前脚刚送出去,后脚她就失踪。
幸好他有备无患,只是鸟儿识别香气的范围有限,耽误了几天才追踪到她。
回去得将这香再改一改。
李芷恬将脸上的泪和血一股脑糊在他肩膀上,庆幸道:“我……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提起此事,王麟积攒了多日的怨气,终于寻见了出口,他恶狠狠道:“你以后再敢独自见梁勋,我就将你捆起来!”
他犹不解恨,语气极重,“你若再不听话,我便是顶着你父母的怒火,也要将你锁在房里!”
这件事委实也怪不到梁勋身上,但是她不敢反驳,乖巧的点头应是。
看他脸上仍带着怒,方才所受的惊心动魄瞬间抛至脑后,对他撒起娇:“麟哥哥,我脚崴了,手折了,手臂划伤了,脸也给刮花了。阿恬很疼……”
她全身的疼痛,早在见到王麟的那一刻,神奇的好了大半,但不妨碍她借此博取同情。
王麟闻言,果真不再跟她秋后算账,紧张的查看她的伤势。
她鼻尖哼哼唧唧,再不见当初的果敢勇猛,娇声唤着疼。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她凄惨成这样,顿时心口爬上一股无以复加的心疼,声音也软的不像话,“你再忍忍,我带你回府。”
他轻柔的抱起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珍视,步履却着急仓促,几个纵身出了林子。
京城李府,李宁氏早已得了信,在府门口焦急徘徊。
听见夜色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顿时向外不住张望。
就见王麟驾着马匆匆而来,怀里是这几日遍寻不见的李芷恬。
李宁氏多日惶恐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待又看清她一身的血渍和伤口,霎时吓得整个人软倒下去。
冬雪在后忙扶住她,就听怀中人卯着劲大喊:“快,快去请府医!”
李芷恬见到李府的府门,长时间紧绷的劲,终于松了下来,剧痛和疲惫一瞬间汹涌袭来。
她眼一黑,晕了过去。
……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应王府的后院。
她手脚被绳索捆着,捆在那凄清卧室的床架上。
身前站着应王妃和吴向文。应王妃对着她不住的嘲讽,吴向文涎着那张猥琐的脸,对她一脸痴笑。
刻薄之言变成了刀,向她刀刀刮来,垂涎之笑成了剑,对她剑剑刺入。
奇怪的是,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好似有了一身铜身铁骨,刀剑砍在她身上如若无物,束缚手脚的绳索,不知何时变成了她深藏的刀刃。
她握住刀刃,一个起身刺入二人身影,那影子忽然变成了飞灰,托着她飞出了那禁锢她的院落。
院外是湛蓝的苍穹,骄阳洒落,为她眼上蒙上了一层金光,将她从那潮湿黑暗的噩梦中拉回了现实。
她醒了。
四下安静无声,只有床头香炉燃烧的细微声响。
她略动了动,发觉浑身都给包成了粽子,有些——行动不便。
府医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李宁氏的叮嘱,这绷带缠的带了几分情绪,跟把她绑在床上无甚区别。
她费力的扭了扭头,就见王麟正撑着脑袋,守在她床边。
他眼下青黑,眉头微蹙,睡的很不安稳。
她想点一点他皱着的眉头,无奈只有手指能动弹。
不想如此微弱的声响,王麟也霎时间反应过来。他猛然睁眼,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眸。
“醒了?”王麟倾身查看,长发有几缕落在她脸侧,痒痒的。
她笑的明媚,只因醒来第一眼,便是他。
“我去唤人。”王麟见她无恙,起身去寻人。
她想留住他,身上被缠得使不上劲,张嘴便想唤他,他好似心有灵犀,又突然回转身来。
他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眼中怜惜,“等我。”
她眼里有不舍,那么轻的一个吻,不够填满她的心田。
王麟瞧明白了,好笑道:“真想让你瞧瞧你现在的丑模样。”
他嘴还是这般不讨喜,她瞪他,“你嫌弃我?”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眼中荡漾着柔情,“不敢。”
他柔柔的抚了下她的脸颊,又帮她捻了捻被褥,轻声道:“你阿耶和姨娘回来了,他们就在外间守着。”
李芷恬一愣,王麟已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内间涌进来几个人,李芷恬打眼一扫,眼眶发酸。
她一时不知该先喊谁。
李宁氏已经哭过两轮,眼睛还肿着。李启铭在身侧搀着她,眼里是少有的严肃。
三嫂卢氏见她这模样,拎起帕子就开始哭,三哥在旁一时不知该先慰问妹妹,还是先安慰媳妇。
二哥哭的比三嫂还厉害,扯过二嫂何氏的袖子开始擦眼泪,二嫂跟他抢着袖子,也在抹着眼泪。
场面有些悲伤又混乱,李芷恬哭着哭着,又想笑。
到底是李宁氏稍微沉得住气,点着几个哥哥嫂嫂们道:“行了,人也看过了,你们先出去,莫吵着阿恬休息。”
几人听了李宁氏的话,抽抽搭搭往外走。李启铭突然开口,“麟儿,你留下。”
王麟随之离开的步伐,停了下来。
待人走的差不多了,封姨娘才掀帘而入。
她脸上不见往日不着调的随性,是李芷恬从未见过的正经冷凝。
她慢慢关上内间的房门,屋内变得愈发安静。她脚步沉重,徐徐走到李芷恬床边坐下,静静看着她。
她的姨娘,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昔日散漫娇嗔的人,如今像一把未出鞘的剑,浑身透着冷意。
唯有看着她的眼里,含着疼爱与——愧疚。
“阿恬,你受苦了。”她淡然一笑,语中带着酸涩。
“姨娘……”她曾经那么急迫的想要一个真相,如今见着她的母亲,她又觉得,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
她轻柔的将她碎发勾入耳后,手间是她独有的甜香,“是姨娘没有处理好,让你遭了罪,都是姨娘的错。”
李芷恬甜甜笑着,“阿恬相信,姨娘不会有错。”
封姨娘闻言,眼泪霎时掉了下来,“我的好女儿……”
待她哭过,抹干了泪,才絮絮道来,“阿恬,姨娘原本不姓封,而是姓付,是抚州下面的凌河镇人,父亲是凌河镇有名的大夫。姨娘不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你还有个姨母,是我的孪生妹妹……”
付大夫在凌河镇小有名气,一是因为他为人乐善好施,医术精湛,二是因为,他有一双貌若天仙的孪生女儿。大女儿叫付雪珍,小女儿叫付雪珠。
镇上之人都知付家这一双女儿,不仅夭桃秾李,且聪慧过人,大女儿早早继承了父亲的医术,只可惜小女儿因出生时带有弱症,体弱多病。
家中人对这小女儿多了分疼惜,姨娘也因常年照顾妹妹,养出了一副泼辣跋扈、争强好胜的性子。
两个姑娘及笄之后,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姨娘不耐烦早早婚嫁,都给轰了出去,不想此举却惹来镇中方员外的注意。
方员外家,有一个同样病弱的儿子,病入膏肓已是风中残烛。一次,他在途径医馆的马车上,不过掀帘那么一瞧,就瞅见了在堂中散心的小女儿,惊鸿一瞥顿时心驰神往,于是就惦记上了,日日茶饭不思。
方夫人心下一计较,就想了个馊主意,要纳付家小女儿为妾给自己儿子冲喜。
封姨娘一听,顿时怒气横生,一棍子将媒人打了出去。这一打,就出了事。
方夫人气不过,设计陷害付大夫,道他医术不精治死了人,付大夫一介平民怎斗得过员外一家,为了躲避灾祸,在付大夫友人的帮助下,一家人隐姓埋名连夜搬去了抚州城。
付雪珠却因此事生了心结,只怪自己害得家人流离失所。未免方员外又找上门,她央求付大夫,将自己送去付大夫师父所住的偏僻孤山上,一面安心养病,一面借此帮家人掩藏身份。
因此,抚州城里的新邻居们,以为付家只有一个医女姑娘。
十六年前,付大夫的师父仙逝,又碰上水患,付大夫将小女儿接回了抚州城,熟料第二日,付大夫及城中所有大夫,都被官兵抓去疫区治疗疫病。
疫情扩散严重,付夫人放心不下在乡下的祖父母,便想将二老接回城中。路途中疫情肆虐,又有流民,封姨娘放心不下母亲,经妹妹再三规劝,于是跟着付夫人出了城,妹妹便一个人留了下来。
岂料,诸事不顺,妹妹当晚就被应王的护卫,架着脖子当成城中仅剩的医女,抓去府中为应王治病。
付雪珠生性胆小,加之方员外之事,她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得将错就错为应王医治。好在付大夫离去前留了方子,她在山中也耳闻目染略懂些医术,应王的病很快有了起色。
本以为不过两三日的事情,治完病此事也就掩盖过去了,谁知应王的病却不像寻常疫症,病若游丝的久不见好。她心下困惑,很是忐忑,以为自己的治疗出了岔子。
却不知,是应王对她一见钟情,故意以治病为借口,将她留在府中。
应王心机深沉,妹妹入了府,有如小白兔入了狼窝,加之她从未与男子亲近过,在应王强烈的温柔攻势下,她渐渐沦陷。
她们二人,的确是两情相悦。
妹妹几次想告知应王真相,又因生性胆小,怕他责怪,加上他身份贵重,害怕牵连家人,每每临到嘴边又给生生吞了下去。
在她苦恼如何坦白时,应王却先她一步,提出要纳她入府,她闻言当即吓白了脸色。方员外要纳妾的噩梦还未散去,她再是不敢给人做妾。
她不敢当面拒绝,怕惹恼了应王,于是在应王授命外出巡查时,瞅准机会逃了出去。
她不敢回家,怕被应王的人抓回去,于是躲在了城郊封姨娘回城路上的客栈里。
她在门上做了记号,终于在五日后,等来了封姨娘她们。
她将应王之事告知,封姨娘当机立断,领着家人们北上躲避应王。
途径一个村落时,封姨娘发现妹妹有孕,加上她身子羸弱,气血亏损严重,再不能受路途奔波,只得暂时赁居一户民宅歇脚。
恰逢南下的李启铭夫妇回京,二人也不小心染上了疫病,封姨娘顺手将二人救下。
封姨娘一面照顾李氏夫妇,一面又要照顾病弱的妹妹,一家子老弱病残,都是她来料理,虽是辛苦却从未有过怨言。
很快,应王大肆搜捕的人马,又寻了过来。
封姨娘穷途末路,当即跪在李宁氏面前,希望寻求庇护。
先瞧上封姨娘的,不是李启铭,而是李宁氏。
李宁氏给了她两个选择:入李府为府医,抑或为妾。封姨娘毫不犹豫选了妾,她深知,只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才能保得她家人无虞。
于是封姨娘成了李启铭的妾,在李氏的保护下入了京,应王的人马再寻不到二人踪迹。
由于水患动乱,流民失所,抚州城的户籍乱了套,李宁氏给封姨娘一家伪造了身份,封姨娘一家才算真真正正的隐藏了起来。
第二年三月份,封姨娘妹妹生产,却因她自小体弱,一尸两命,封姨娘闻言悲痛欲绝,也提前发作,诞下了李芷恬。
妹妹死前,再三恳求封姨娘不要怪罪应王,她生性善良,又对应王有愧,封姨娘只得咽下苦果,这么多年都未找应王寻仇。
这十六年间,封姨娘深居简出,隐藏的极好,以为应王早已将妹妹淡忘,却不想在长青观一次偶然的露脸,竟勾起了应王的怨念。更不知应王揪着往事疯魔至此,不仅抓到了当年在凉州帮忙伪造户籍的司户佐,误会了封姨娘身份,且还执拗于往日短暂的情意,生了心魔,抓了李芷恬欲借机报复。
这,便是真相。
“阿恬,你是阿耶的亲骨肉,不是什么狗屁应王的女儿。”往事诉尽,封姨娘又回归了往日的不拘小节,“他不配为人夫,也不配为人父。”
李芷恬缓缓笑开,她想抱抱姨娘,却动弹不得,只得勾着她的袖子,“阿恬从未怀疑过。”
封姨娘眼中柔软,抚摸着她的青丝,“嗯,是我的好女儿。”
李启铭此时站起身来,淡笑道:“许久不见圣人,我得入宫跟他话话家常。”所说之辞,不言而喻。
经过王麟身边时,他忽而顿住脚步,转头对李芷恬意有所指道:“让王麟白日守着你。“他强调“白日”二字。
晚上翻墙这种事,骗骗老三还凑合,怎么可能骗得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面对李启铭,王麟面不改色,脸上强装镇定。
李启铭斜看向他,忽而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顺道:“我已多年不见你祖父,待你母亲回沂州时,劳烦令尊帮我带封慰问信。”
王麟一愣,当即恭敬的躬身行礼,姿态前所未有的谦卑而慎重,语中强压着激动,“麟儿明白。”
河西李氏家主,与琅琊王氏家主之间的直接联络,非比寻常。
他深知,这是李氏开始为他二人让步了。
待李启铭走后,李芷恬偷偷拉着封姨娘,示意她靠近。
她在她耳边轻问:“那姨娘这么多年对阿耶……”
封姨娘眼尾一挑,看她鬼灵精怪的模样,好笑的如实道:“其实原本没有多喜欢他。”
李芷恬双眼微睁,“那现在……?”
却见封姨娘轻叹一声,“哎,你阿耶心眼子太多,我算计不过他。”
她阿耶身为河西李氏家主,掌管着偌大一个家族,老谋深算,胸有城府,家里家外都深刻领教过。
王麟自小跟在阿耶身边求学,也得了他几分真传。
谁知,平日冷静聪颖的人,第一次犯了糊涂。
几日后,王麟领着自己的母亲王谢氏,来了李芷恬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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