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白的威胁让几人都生出了几分惧意,他们再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
黛蓝官袍还是跪在地上,低着眉偷偷瞧她的脸色,怕她那不长眼的剑一个不小心就能刺破他的咽喉,“只要女侠肯饶我一命,多少钱都没有问题。只是我此行没带够银子,不知能否让我的一个随从回去拿银票?”
南乔一只脚踏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编织的竹篮,“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叶浮灯不答,反问,“我何时说不杀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回去搬救兵呢?”叶浮灯拿刀拍拍他的脸,眸子被刀光映射地愈发阴冷,她侧过头,像是不小心窥见他腰侧的玉佩,“我看你身上的那个玉佩挺值钱的。”
“不…不…值钱。”黛蓝官袍摸着腰侧的翡翠龙纹玉佩,他狠狠抖了一下,“都是些淘来的小玩意,女侠怕也是看不上的。”
“你的意思是….”叶浮灯笑,“这玉佩不能给我?”
“啊,那怎么办?”叶浮灯一双清亮的眼睛低睨着他,她的嗓音含着笑意,“我突然不想要钱了。”
黛蓝官袍被她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吓的战战兢兢,他鬓边冷汗直流,“那你….想要什么?”
“要你的命。”
天边闷雷滚滚,惊起几只乌鸦。
话音才落,迎面而来的一股风,带着潮湿的,浓重的血腥味,叶浮灯警惕地转过头,立即扯过南乔,登时银光炸现,茶棚里盛满水的大缸“砰”的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南乔被猛地一拉,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她看着那迸裂的茶缸,心中生骇。
茶缸里的水毫无章法地喷出,形成水蒙蒙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叶浮灯眼睛莫名的酸涩,立时握紧腰间的剑柄,“这雾有毒,捂住口鼻。”
白雾氤氲,不断有人栽倒在地。
南乔察觉到不对,可手脚不听使唤,她踉跄几步,一头倒在堆积的柴火旁,“右护法….小心。”
叶浮灯旋身闪避,一枚黑色的飞刀穿破雾气的桎梏,从她身侧擦过。
不多时,脚步声临近,一双银色镂空镶边的黑靴在朦胧的雾气中逐渐显现。
叶浮灯神情微动,在十二年前那个赤红一片的雨夜,她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双靴子。
汗水从她鬓发滴落,叶浮灯有些晕眩,一双眼紧盯着雾中的那双黑靴,她嗓子喑哑,“阁下何人?”
对面无人答话。
凛凛的长刀悬空而来,竟有如破竹之势,周遭空气骤然变冷。
叶浮灯强忍着眩晕,长剑出鞘半寸,微晃的烛火映着刀光,刀光里目色森凉。
叶浮灯横鞘一挡,却被震地虎口发麻,被迫退进雨幕中,那把银蛇似的剑重重地擦过地面,清晰地划出一条长长的刮痕。
叶浮灯撑着剑柄,锋利的剑锋落入污泥之中。
雨水落在刀刃上,发出微响。
叶浮灯抬起头,耳边银色流朱耳坠轻晃。她眼神幽深无波,伸手抹了把脸,指间的血迹尽数沾染在她那张煞白的脸上,妖艳无比。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这是何意?”
良久的沉寂之后,男人才在迷雾里抽出身。他戴着一个深黑的面具,面具的纹路像时幽密林中的鬼面蝉,有恶鬼之相,厉鬼缠身之障。
而他未被面具遮盖的半边脸中,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密密麻麻地盘根着一些恐怖的伤痕,随着经脉突突跳动。
“我的脸不能见光。”他左眼眶中的义眼骨碌碌转了两圈,声音嘶哑地像是被粗糙的砂砾磨过,他故意找理由,“如今,你看见了,我就要你死。”
他猝然从衣袖里拿出短笛,放于唇边吹奏,其声清廖,似有若无,如泣如诉。
同时竹声萧然,鸦声阵阵。
在冰冷的雨水中,叶浮灯的脑袋清醒了许多,她一把扯开袖口的布料,将其塞入耳中,这笛声一恐怕也不是什么曼妙之音,听一曲,要人命。
零星的淅沥声不歇,竹叶悄然飘落,却在空中转了几圈,突然调转方向,朝她的方向袭来。
远处的青山绵延横亘,叶浮灯眨了眨眼,这根本不是什么竹叶,而是竹箭,纷纷扬扬地如同漫天星雨。
叶浮灯转身连斩数箭,衣摆扬起泥水。她脚尖点地,持剑跃向那人,刀尖扫过泥泞的地面,水花飞溅,溅入男人眼中。
笛声戛然而止。
他飞速地反应过来,长刀狠劈,抵挡她的进攻,却还是被她在手臂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在雨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
叶浮灯发间青白双色发带被风吹起,她微喘着气,声音如沾了晨露一般清新,“ 阁下若是不想让我杀那个狗官,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男人登时瞥见自己臂上的伤口,随即转头看向那雨幕里浑身沾满着泥的女子,神情愈发狠戾,“ 我要那没用的东西干什么。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话未完,他稍稍一顿,往茶棚方向发出一枚飞刀,那飞刀没入黛蓝官袍的身体,他如竹案板上的鱼一样,折腾了几下,便逐渐没了声息。
“你是想要他身上的玉佩? ”叶浮双眸一抬,“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那玉佩我可以让给你,前提是放我们走。”
“我凭什么相信你?”男人目光猛如凶兽,“ 这天地间,我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
男人神情一凛,抬手横刀快速劈来,两人刀剑相接,寒光闪烁。
凌厉的剑光擦过瞳孔,他的长刀压着叶浮灯的剑,叶浮灯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一时不敌,她手腕发疼,双手略微松懈,刀刃便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
有刀刃摩擦血肉的声音,叶浮灯嘴唇发白,肩上的血水顺着火红的剑穗滴落,被雨水化开。
男人带着森森笑意,“姑娘虽然看着年轻,忍倒是挺能忍的。 ”
他加了几分力气,眼看着那少女肩头渗出的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红。
叶浮灯抬目与他对视,她的眼睛深邃而澄清,带着股不屈的傲气,“ 阁下虽然内力尽失,但武力深厚,想必来头不小,身份尊贵,为何做这等腌臢事?”
“ 呵呵,身份尊贵?”被看穿自己的底细,男人却并不生气,只是仰天笑道,“ 你说对了,不过,那是以前。”
叶浮灯趁他回忆往昔的功夫,左手飞快地甩出一短刀。短刀不偏不倚,刚刚好嵌入他的小腿,他皱了皱眉,手上力道变轻,叶浮灯得来空隙,回身一踢,男人立刻后退几步,摔倒在地。
豆大的雨珠砸在她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太靠近他的结果,这个面具男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闻得久了,她的头越来越晕,将将扶住支撑马棚的柱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她好像一下子失了气力,连手中的剑也仅仅只能提起半分,天地翻转,她眼看着那男人迅速地从泥地里爬起,手腕翻出一把飞刀。
肩上的伤,好痛。
“咚 ”的一声,那飞刀快如流星,但却没有刺入她的身体,反而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发出铮鸣。
一霎时,光线由明转暗,叶浮灯低着头,看见一双被黑靴包裹的长腿,黑衣布料贴着腿,走起来煞是好看。
雨水砸在面颊上的触感消失不见,一个斗笠不知道何时落于她的头上。
“ 戴好。”少年的声音随风而来,凛冽而清晰。
叶浮灯神思混乱,微微仰头,见他筋骨漂亮的指节握着一柄软剑。
那剑身灵郁暗红,剑尾挂着一小串尧金铃铛,叮铃作响。
他立于她的面前,走的不紧不慢,从容闲适,叶浮灯的视线停驻于以及他劲瘦的腰身以及他随步履而动的衣袂。
江迹尘没耐心再多说什么,他抬眼望向茶棚里倒下的众人,转过头来,只是问,“都是你干的? ”
男人横着眉,才把刚才深刺于小腿的短刀拔出来,他一愣, “ 不是,有病吧,又来一个?”
方才与那少女一战,已经消耗掉他不少有生力量,这回又来个少年?
他才几年没有下山,这些年轻后辈武功竟已经达到如此地步了。
“小公子,要打就打,何须多言! ”男人不敢再恋战,掌中翠笛一抽,赫然又变成了一把长刀。
他步伐稳健,身影却诡迷,正持双刀疾步而来。
“笛中剑…. ”江迹尘神情薄冷,“你是谁? ”
晶莹的雨珠落在江迹尘的眼睑,他手指一屈握紧软剑,薄刃刺破空气发出“蹭 ”的声音。
刀剑之声不绝于耳,耳畔雨声重,悄然掩盖了这一抹声息。
叶浮灯茫然地睁开眼睛,见那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壑流淌至少年手心,他鬓边一抹乌发沾了血,一颗颗血珠从他发间滴落。
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叶浮灯此时的神情,她的声音哑的不行,“你….你没事吧?”
其实她倒不是怕江迹尘打不过那个男人,而是担心他打不过就这么死了,她如今这副样子,连提刀刀力气都使不出来,还能活着走出这片竹林吗?
江迹尘的眉眼微动,他倾身过来用满是血污的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要看。 ”
他的手冰的像是未融的积雪,而他身上的竹香味早已被血腥气所覆盖。
对面的男人发丝凌乱,血迹横生,低垂着头,胡乱抓着什么,好似真的不能窥见天光。他那鬼面蝉的面具不知道何时被挑开,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泥潭中间。
江迹尘嗓音像是沾着冰霜,他说,“陈渡。”
不是怀疑的,试探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
男人瞳孔放大,惊讶于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号,又是如何认出他的模样。
他的模样,跟八年前相比,早就大相径庭。
而八年前,这毛头小子才几岁。
他有时候在想,若现在他的母亲还在世,估计连她都认不出来自己了吧。
宫墙之内,他的名字是禁忌的存在。在市井之中,现在还有人唾弃他的罪行。
当年施帷领兵剿灭羌族部落,族人无一幸免,全部灰飞烟灭,到最后连个衣冠冢也不能留下。最后关头居然是靠他最为不齿的巫蛊,这才救了他一命。
白雪染血,滚滚黑烟,熊熊烈焰,一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他今天,只不过是要来拿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那个翡翠龙纹玉佩。
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活下来都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岩洞里,一辈子不见天日。这都是拜天底下这些人所赐,墙倒众人推,他也要让别人尝尝,那种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滋味。
陈渡闭了闭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认错了,我不是陈渡。 ”
他的声音飘飘然,白色粉末顺着雨雾漂浮而来,陈渡的身形隐于雾气里,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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