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迹尘没再追。
雾气渐渐消失,雨还在下,草丛中碧草蓊郁,叶浮灯眼睛半睁半闭,试图看清这周遭的水墨山色。
还是看不清,算了。
“这才几日不见,顾小姐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泠泠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似乎很近。
叶浮灯昏昏沉沉睁开眼睛,见自己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她的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似乎都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这十几年来,她从未被任何男人这么抱过,叶浮灯没由来地感到羞赧与窝火,她伸手推他,“你放我下来。 ”
“那我放了? ”
叶浮灯听见他噗嗤一笑,随即身下轻了轻,突如其来失重的感觉使他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你找…. ”叶浮灯意识到现在自己的状况,把未说出口的那个“死 ”字吞入腹中。
“你说什么 ”少年笑地张扬,他不要脸地把耳朵凑过来,“我没听清。 ”
过度失血使她面颊瓷白,她故意放轻了声音,“我的意思是想请大人帮我找找我的玉面簪子到底掉哪去了。”
她假装无意提起,“明明我来的时候还戴着的。 ”
“你还有空担心那个簪子?”江迹尘将人放在茶棚里的矮塌上,立时从兜里的瓷瓶中掏出几颗解药,给地上摊倒的众人服下。
叶浮灯轻垂眼皮,看着他白皙指节捏着的那一颗碧绿的药丸。
“只是普通的迷雾,但吸入过量,会有晕眩和意识不清的症状。”江迹尘把药丸递给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脸颊边梨涡浅浅,“吃吧,我可没那么闲,又给你下毒。”
叶浮灯抬头望他,眸子清亮如水,漾着几分无辜,“我没有那个意思。”
江迹尘不答,他蹲下身,撩起袍角,利落地扯下一截水蓝色的布条。
她忍不住问,“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本来是要回京城的,我刚好有私事要办,路过这间茶棚时,觉得有些不对,便过来看看。”
漫漫雨声中,微风轻拂他的脸庞,他的眉眼干净而又认真,他将布条一圈圈缠在她的臂膀上,包扎好后瞧了又瞧,似乎还是不太满意,“血暂时止住了,只是我包的太丑,要不然还是等会去找大夫吧。”
“不用如此麻烦大人……”叶浮灯晃神片刻,抬目看见他臂上醒目的那一抹红,估计也被刺的不轻,“你的伤….”
“不碍事。”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伤,手指微动,从两张油纸中间捻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塞到她的嘴里。
他挑挑眉,“受这么重的伤就别说话了,糕点还不能堵住你的嘴?”
叶浮灯半信半疑地尝了尝,甜甜的,是玉桂糕。
叶浮灯颇感意外,视线落于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渐渐地,他神色凝重起来。
叶浮灯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刚刚那个戴面具的人,江迹尘叫他陈渡。
江湖人忌讳并没有那么多,她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不仅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传闻中这陈渡虽出生于南诏羌族部落,却不是纯正的羌族人,父亲是中原人,却弃他们母子于不顾,因而幼时每每被族中人所欺负。长大一些后,机缘巧合拜入中原昆仑剑派,成为其首席大弟子。
走科举之苦,更是次次及第,风头最盛时,皇帝都亲自接见下诏册他为相。
而后从众星捧月到跌入尘埃,只是一朝一夕之事。
至于原因,有说他为钱财不择手段用巫蛊害人,还有说他错信他人被利用的,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是真。
但当年来叶府刺杀的那八个人中,还剩最后一人。
她看得分明,他们虽都着那双银色镂空黑靴之外,那为首的男人右手的指节上,有淡青色的横纹,而那名叫陈渡的男人手指上,并没有那样的图案。
那样的图纹,应该是深深刺入皮肤的,就算是用火,也该留下痕迹。
若是陈渡真的没死,江迹尘他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日暮西头,竹林摇曳,雨渐渐转停,众人才相继转醒。
绿袍官员与彪形大汉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抱着把沾血的软剑,正平静无波地盯着他们。
这一幕落在他们眼里,更像是洪水猛兽,他们心中骇然,尖叫着几声往后爬了几步,粗糙的脸上满是冷汗。
他的眼睛剔透,却没有什么温度,所幸是因为眼睛弯着,少了些许肃杀之气。
都说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之前那个少女,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他们的。
但她出手却狠、毒、辣。
“公子,公子,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我们大人逼我们来催债的,我们只是按他的吩咐办事。”
江迹尘若有所思地垂头,“那你们大人呢?”
“这…这…”几个人“这”了一会后,找了一圈,终于在茶棚后的泥坑里找到了吴司农。
吴司农满脸是泥,后背的飞刀已经刺破脾胃,留下一摊血污,与泥水混合,呈现一种奇特的暗红色。
这几人扑到他的身边。
“大人,你死的好惨啊……”
“是啊,您这一走,欠我的月钱怎么办?”
江迹尘心绪不宁,揉按着太阳穴,“沈疏,烦死了,你去问。”
沈疏眼睛本就生得大,此时没表情地一瞪,就更像一只要吃人的老虎, “行了,别哭了,看见是谁干的了吗?”
一个高挑的绿袍官连忙擦了擦硬憋出来的眼泪,说的绘声绘色,“本来有个女郎模样的人要劫我们的钱财,司农不愿意,她就把刀架在了司农的脖子上,还威胁我们信不信她把司农给杀了…..”
叶浮灯:………
“不对。”刀疤脸的彪形大汉嘴唇抖动,“原本是那个女郎想要杀司农,后面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雾,然后又来了个戴面具的人,不过这个人,我没看清,就晕了。”
江迹尘看着一地的狼藉,淡淡道,“女郎….哪个女郎。”
大汉踮起脚尖望了望,恰好没有看见再角落里侧身坐着的叶浮灯,“奇怪了,之前还在的,不会是被刚刚那个带面具之人杀了吧。”
“非常有可能。”高挑的绿袍官员附和道,“女子终归是女子,他两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胜谁负呢。”
叶浮灯:“…….……”
“小公子啊,多谢你们。”方才被踹倒在地的吴阿婆直起身子,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恐怕….”
江迹尘腾出一只手去抓她的手肘,让她坐下,“阿婆无须客气,这本是分内之事。”
“不过这毕竟关系到地方官员生死的问题,还请大家如实讲讲当时的情况。”
沈疏将众人聚集在火盆旁, “大家不要紧张,这位是京城来的江都督江大人,此事牵涉众多,我们必定会秉公处理。”
“我们怎么知道你和那些狗官不是一伙的?”人群有人发问,他们被欺负惯了,难免有些警惕。
“我懒得与这些蛇鼠之辈为伍。”江迹尘面无表情,淡淡道,“当然,你们可以选择不信我。”
“我….”林双紧紧咬着嘴唇,连头也不敢抬,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双儿。”阿婆握住林双冰冷僵硬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话。
“我….我”林双的眼泪一时如同崩溃的潮堤,喷涌而出,她哭地抽抽噎噎,指着立在桌边绿袍官员以及大汉数人,连字句都快说不完整,“大人,是他们到处欺侮百姓,我们虽有怨恨,但实在不敢对官差动手啊。”
“哎…姑娘你不能乱说啊,我们可没有把你怎么样。”高挑的绿袍官员摇地脸颊的肉都在晃动,“原来是江大人,您在京城名号可是响当当的啊,什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刚才怪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还请您莫要责怪。”
江迹尘:“闭嘴。”
“是这几个流氓非要强抢民女….”年轻的黑皮肤男人缓了缓神,扶着自己酸痛的腰,“我看不下去,他们还把我打了一顿。”
绿袍官腰膀一挺,“你可有何凭证?”
“我….我…”黑皮肤的年轻人一时语塞,却也不甘示弱,“我脸上鼻青脸肿的,难不成我蠢到自己打自己吗?”
“我看你就是自己摔了,非赖到本官头上。”
绿袍官还没说完,缩在角落的白头巾中年男子一拍桌子,“不要脸,我们大家都看见了,你还想赖?”
“谁看见了?我就问,谁看见了?”高挑的绿袍官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个大汉,“哈哈哈哈,你们看见了吗?”
几个大汉摇摇头,“没看见,没看见。”
“我可是看见了。”少女的声音如石涧清泉。
上京城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
临沧江面上还是雪雾蒙蒙,天光微亮,那隐匿于朦胧山色中的楼阁飞檐逐渐显露出神秘的一角。
山风拂过屋内纱幔,屋角檀木桌上摆一盏香炉,吐露着云纹般的轻烟,烟雾缭绕,却久久不散,引跪在地上的女子一阵轻咳。
她面前的赤发青年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关节,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案前青白玉瓷面的茶具。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头也没回,便道,“交给你们的事,办妥了吗?”
“楼主。”黑衣青年微微稽首,犹疑着开口,“办是办妥了,只是我们这么做,阁老那该怎么交代?”
青年抬起头来,把玩着手中的瓷杯,他的身影映在窗纱,明明暗暗的烛火中,他眸光潋滟,瞧的认真又仔细
除了那对眼睛,虽时常像月牙般弯着,但眼里却无半分温度。
“啪嗒”一声,瓷杯瞬间迸裂,月白色的碎片顺着她的指缝向下,七零八落地散在地面,他的嘴角只略微一弯,“咱们这鸣玉楼自成立到现在,一向是不插手宫中事务的。再者,鸣玉楼为那赵冕杀了多少人了。”
他冷哼一声,“至于阁老,自然是按楼规处置。”
寒露微重,青年关了窗,抬手将茶炉点着。
茶香味浓,在袅袅茶烟中,他举起茶盏在跪着的女子面前晃了晃,“那日是你设计让她在顾府被人发现的?”
女子哑着声,迫于威严,“是。”
“糊涂至极!”赤发青年一盏砸在桌上,“她要是知道此事,你觉得以她的手段,会把你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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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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