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渐隐去,施帷揉捏着眉心,浑身疲累地靠在软榻上。
来福哑着个嗓子,笨拙地推开门,“大人,大人,不好了....”
“又怎么了?”施帷拉下脸,不情不愿地坐起身,一拳头砸在了桌上,琉璃盏中的瓜果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你们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要吓死我吗?”
“对了,阿元呢,我今日怎么不曾见过他?”
“属下来正是要跟您禀告此事。”来福深吸一口气,默默躬身把地上的琉璃盏碎片清理干净,“西疆那边派人过来商量事宜,元公子见您在忙,便自己去了,可如今行至丑时,却迟迟不见回来,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
“他自己一个人去的?倒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施帷蓦地冷笑一声,面色发沉,“见面地点在哪里?”
“三珍斋。江都督今天也在那里。”
“别跟我提他,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烦。”施帷重新坐回软榻上,“他没事去那干什么?”
来福见状殷勤地过来给他捏腿,“我们的人不敢离他太近,只是远远地瞧见他出了三珍斋,然后又去了万花楼。我谴人去打听了一下,这小子还专门点了个万花楼的头牌。”
“算了算了,先派人去找找阿元吧。他这个人虽自侍清高,但也不会做如此没有分寸的事。”施帷低下声音,“至于江迹尘,他一向风流贯了,去万花楼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这个人心思太重,不能与他共事。”
“您是后悔让他来青州了?”
“也不全是,虽然我本意的确是想拉他入局。”施帷的手按在桌角,下意识瞥向桌上的棋盘,“他要是在京城,我肯定是动不了他,搞不好他回去还要在陛下面前参我一本,但若他在回京途中发生什么意外,那跟我们便没有什么关系了。”
来福面露疑惑之色, “您不是上次说他那师父张若玄也不简单,让我们最好不要动他吗?”
“谁知道他这么冥顽不灵。”施帷眉头紧锁,话到嘴边又一顿,“是有人等不了了。王允的死,恐怕是他给我的警告。”
一个月之前,他外出时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让他尽快带兵进攻西疆,否则便让他追悔莫及,言语中尽是威胁之意,可他认为这信不过是他某些宿敌恐吓人的手段,并没在意,反而秘密联合西疆踏平了青州。谁知不出半月,他经营多年的布庄生意竟然真的一落千丈,他远在容州的不少暗桩也被捣毁 。
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这..... ”房内的门窗分明是紧闭的,壁炉也烧着,可来福还是由下而上感到一股莫名的冷意,“他这次要我们干什么?”
“你知道该怎么做。”施帷撇过脸,烛光微染他眼睑的皱痕,他抬手用黑子将棋盘上的白子覆盖,“哇,被吃掉了。”
春雨声声 ,碾落成泥。
入夜,碧空山脚下的一处破败小寺中,角落里常年堆积的枯草堆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双沾满了污泥的绣鞋小心翼翼地从枯草堆的缝隙里伸了出来。
少女衣裳已经被淋地透彻,她扶着泛黄的墙壁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挪到供奉香火的桌案前,伸手胡乱地摸了一通,希望能找到些能果腹的东西。
大概是多少年来香火稀薄,那些石像的面容早已被岁月磨的依稀难辨,而桌案前也仅剩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野果子。
她饿急了,顾不得那么多,拾了一个就塞到嘴里。
随着庙宇之外一声轰天的雷鸣,闪电照亮了空廖寂静的石殿,在那惨白通亮的光明里,她蓦地转头,入目便是殿门外的一片红,此时横齐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
他们个个面容不清,兴许还有残肢断臂,少女不敢再看,捂着眼睛想要走开,奈何方才桌案上的果子滚落 ,她脚下一滑,猛地栽去。
她的头磕到了案角,她揉了揉脑袋,费力地又爬起来,余光瞥见面前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一团人影,不由得吓了一跳。
她连滚带爬地挪走几步,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艰难地点燃了寺中老旧的烛台。
烛台的暗光晕染出少年清俊的面颊,他靠在墙上,半张脸庞都沾着血,一动也不动,毫无生气的一双手搭在地上,血珠顺着台阶滴落,一滴一滴,滴地她心里发颤。
她顺手捡起地上的枯枝,远远地戳了戳他,“你....还活着吗?”
少年没反应。
她加大了力度,又戳了两下。
少年还是没动。
少女碧波似的眼眸暗了暗,喃喃道,“明儿个如果天晴,我就刨个坑把你埋了。这里山青水秀,你长眠于此,以后终日与花木为伴,也不算太差。”
“我还没死。”
忽的,一道低靡的声音传来。
同时,少年的手不知何时握着枯枝的末端,他轻轻一扯,少女便因惯性扑到他的身前。
暗淡的阴影里,他睁开眼睛,与她相视。
少年神情阴冷,蓝色的双眸在暗夜里却异常清晰,幽幽暗暗泛着光,像是尘封千年的冰山,深不见底的漩涡。
少女被他盯地心惊,她看着他臂上不断渗出的血,连忙在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她手心里躺了一个小瓷瓶。
她抖着手把塞子打开,一股脑儿地将瓶中的粉末往他的伤口上倒,他疼地倒吸一口凉气,却并未出声,只是忽然捏住他的手腕。
他的指尖沾了冷意,裹着她的腕骨,她不禁浑身一颤,解释,“这是药...药。”
他的视线随之落下,良久,才松开手。
他浑身阴郁之气,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少年明显不是什么善茬,她突然有些后悔要叫醒这少年,早知道就应该趁他不注意偷偷跑了。
她这么想着,总是忍不住去看殿门外铺陈杂列的尸体。
“别看了,都是我杀的。”少年睨着她,语调冰冷无温,“怎么,后悔救我了?”
她摇摇头,撒谎,“不是。我救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她从青州逃出来之后,就一直窝在这小寺中,小寺虽破败,碧空山也人烟稀少,但她偶尔出去摘摘野果野菜,去镇上换些零用钱,日子倒也勉强能过。
只是昨夜里来的一众不速之客打破了她这半月来的平静。
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使得她只能瑟缩在阴暗潮湿的枯枝堆后面。她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看见背对着她的那个黑色身影,他发间红丝飘荡,立于石殿门前,如柏如松,而他的手掌中心,正冒着幽幽绿光。
而他面前,是黑压压地十几个人。
她捂着眼睛,没敢去细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也没敢去看以一人对十几人的战况到底如何,只是经过长时间的厮杀后,动静忽然隐去,她才敢大着胆子走了出来。
其实她并不觉得这少年是什么好人,或许只是出于自保的手段,毕竟,按昨晚的状况来看,他既然能杀掉那十几个人,那么即使受着伤,也一样能杀掉她。
“好人?”他扯唇轻笑,“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好人。”
她抿着唇,大脑飞速思考,“昨日,那些人的刀眼看就要砍到枯草堆里来,要不是你为我挡了一下,我恐怕...”
“挡?像这样?”他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有铜铃碰撞的清脆声响,她下意识抬头,见少年微微勾了勾手指,惨绿色的光“腾”地在他掌心升起。
她终于借这骤然升起的绿光看清他的长相,他本是玉山之貌,却因眉中心那一抹浓烈的红,显的妖冶非常,不似常人。
他眉中心的像是曼珠沙华,是一种独绽于幽冥之界的植物,猩红的花瓣勾勒出死亡与炽热的交织,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绿光渐渐黯淡,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从他掌心爬出,那是一些浑身鼓鼓囊囊的青虫,浑身呈现一种荧光而诡异的绿色。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几乎快忘了思考。从前她身体不好在太虚山上居住时,因着无聊,常与她的师父兰大夫一起看些医书,讨论一些世间的奇人怪事,师父说过曼珠沙华并不常见,它盛开在冥河岸边,它的美是妖异,是灾难,是死亡与分离的不详之兆。白色彼岸,血艳浮华,这可并没有什么好的寓意。
这少年又为什么会....还有他手中那些虫子......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连用纱布给他包扎伤口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见她走神,忽然阴恻恻地道,“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好人吗?”
话音刚落,方才在他手心里的青虫突然躁动起来,露出满口的尖嘴獠牙,朝她的方向蠕动。
“啊!”她被吓地一步步向后,膝盖被后面的木板一绊,跌坐在地上,她紧紧地咬着嘴唇。
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她现在拿棍子拍死那些可怕的虫子,他会不会就此杀了她?
她越来越忐忑,慌乱中拾起方才的枯枝,脱口而出,“你要不就直接杀了我,不然我死也把你这些臭虫子拍死!”
“臭虫子?”少年一愣,这天底下第一次有人说他细心培养的蛊虫是臭虫子,他低头看她一眼,“你想死吗?”
她垂头半晌,姿势愈发僵硬,亮如清水的眸子仿佛要滴出水来,“哪有人问想不想死的,我当然不想死。”
呃....她似乎说的有点道理,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古怪气氛下,少年发呆片刻,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仰起脸看他,一时气急,“你昨夜阴差阳错救我,我也都为你治伤了,咱两也算扯平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不会是想把我杀了,然后再去杀我的家人吧。”
她越说越激动,“你不许胡来!虽然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但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我....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少年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那么生气,明明刚才还像只没脾气的小猫。
既然如此,他先自报家门好了,“我叫云蘅。”
“什....什么。”少女受不了地抬头,维持着一种懵的神色,她机械般地开口,“顾...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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