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你还记得幼时住你家对门的慕枫吗?”

江迹尘朝风炉上煨着的酒壶伸了手,各色灯笼交织成昏黄的光影,将他的脸庞映照地分明。

慕枫...

叶浮灯迎着他的目光,依稀想起当日在顾青梧闺房屏风后挂着的那幅画,画中少年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白衣胜雪,眉目清疏,宛然如玉,与背后火红翻涌的枫叶形成鲜明对比。

仅仅是幅画,她也能感觉得出,画中人身形异常消瘦,似乎身体不太好。

叶浮灯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试探性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染了风寒,已抱病许久,好在没有什么大碍。”江迹尘的声音紧了紧,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慕枫是我的师兄,他曾对我有恩,既然你是他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如今你或蒙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就是大人帮我的理由?”叶浮灯突然没什么胃口了,她托着下颌,视线随之落于风炉上燃烧殆尽的碳火,“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江迹尘闻声扯唇,兀自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她碗里,“你当我那么闲,做慈善啊?”

叶浮灯闻言抬起眼皮看他,一时无言。

“我与苏杭司州董必端有些交情,他日你若在南方一带遇到麻烦,你拿着这个,他便能明白,多少能庇护你一些。”

斜飞的雨丝落于他乌浓的发间,江迹尘浓密的眼睫微垂,自腰间取出一白玉长笛递给她。

那玉笛通体雪白通亮,雕琢繁杂,镌刻着祥云异纹。

叶浮灯一看那笛子就知道它来头不小,多半也是来自宫中。她并不太想和宫中的人和物扯上什么关系,行事不便,反而还会多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再开口,声音已是怯生生的,“大人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但这玉笛看起来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江迹尘大约意识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破人亡,家财尽散,面对前路茫茫,总归要有些东西傍身。

“你不用急着推辞,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现在世道乱,女子谋生往往更为不易,再不济,你还能把它典当了换些钱财傍身。”

江迹尘缓缓撩起眼皮,见她有些犹豫,把玉笛一股脑儿地塞到她怀里,呈现出一种分外霸道的气势,“本大人送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卖掉?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叶浮灯敛起眼睫,默默把玉笛收起,却听“笃笃”的敲门声响,似乎有些急促。

门外俨然立了一道影子,不等江迹尘说话,那人急便不可耐地扒开了门。

灯火将他的影子变短又拉长,沈疏三两步走上前来,或许是来的太急,他略微有些喘,过分短的浅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脸色有些难看,胡乱抹了把脸,附耳对江迹尘说了几句话。

江迹尘戴着黑色护腕的手搁在几案上,却猛然收紧,臂上连绵而起青筋若隐若现。

江迹尘面上虽未露几分不快,可已没有心情去尝桌上的热酒,他随意地用手肘挑开纱窗,看向叶浮灯,“城门外三里的茶棚里,我给你准备了马匹和盘缠,一直往南走,别回来。”

有这种好事?她正愁没有马匹行路,原本还打算去路上劫一匹....

“我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办?”叶浮灯假意关心,“若是被发现我并没有....”

“你是在担心我抽不了身?”

火炉中零星的火苗被飘来的雨丝熄灭,身后不断有其他食客谈笑声,而他的声音在喧闹中依旧清晰,“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况且,就算他发现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江迹尘利落地撩袍起身,他的眼睛分明是无情的,却由于暖调的光线被莫名中和,反而多了些看不懂的情愫,“走了。”

话未了,江迹尘忽然步履一顿,转过身来看她,“顾小姐,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少。”

门扉“哐”的一声被合上,叶浮灯心下了然,指节一屈,就将那壶未喝的热酒勾了来,仰起头闷了一大口。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扣着桌面,自窗棂处望向那个水蓝色的背影,他步履极快,踏过飞溅而起的水洼,随性而又洒脱。

叶浮灯的指腹轻碰薄薄的窗纱,却并未戳破,像是在描摹什么东西。

天色渐暗,街边的吆喝声淡去许多,底下的油布棚子发出光陆怪离的灯影,昏暗的小巷里,有人攀在墙壁上,侧耳对着纱窗,似乎在听什么动静。

下一秒,他的脑袋被用力拽住一拉,撞破纱纸窗,再抬头时,咽喉恰恰离那把短刃只有一寸距离。

他反射性地扫视四周,见这是一处古朴的雅间,桌子上摆着未凉透的饭菜,更是还冒着热气。他的视线顺着短刃往上移,看见那拿剑的少女神情自若,眉目乌灵 ,气质纤纤。

若是忽略她此时的杀气腾腾的动作,还以为是哪个江南的佳人,立于泗水河畔,目光灼灼地看着你 。

她的双目如一江碧水,盛的却不是春水,而是冷意,杀意。

他呼吸发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好啊,你果然是装的。”

“所以呢?”叶浮灯的眼里冷意沉沉,“你跟踪我?还是跟踪他?”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那人忽然神情阴鸷,低低地笑起来,“等我把你捉回去,给那姓江的落下个包庇罪,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捉?”叶浮灯眉梢一挑,片刻后笑了,“你拿什么捉?”

“刺啦”一声,鲜血立刻淌了他满手,他几乎没有发应过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她手中的利刃钉在了木质的窗棂上,巨大的疼痛如浪潮般涌来,他全身抖如糠筛,“你...究竟是谁,真的是那个青州逆贼?你要是...敢动我,施帷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谁重要吗?别说是你,就算是施帷来,我照样杀。”叶浮灯垂眼轻瞥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施元,我查过你,你曾为他出生入死,他却暗地里找人来杀你,你觉得他把你当什么?”

她捏紧短刃,轻轻一抬,刀锋抵于他的下颚,“你的双亲明明远在株洲,为何会突然离世?”

“或者说,原本应做这个荆州牧的不该是你吗?”

“巧舌如簧。”施元瞪着双眼,被痛得龇牙咧嘴,“胡说,他是我表哥,怎么可能害我,定是你这个妖女,在这里挑拨离间。”

“我好意提醒你,想让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清醒鬼,不信算了。”叶浮灯眼底笑意尽收,“在青州抓我抓那么狠,我不好好报答你一下岂不是说不过去?”

“不可能。”施帷的眼里出现前所未有的惶恐,他吓的嘴唇都在哆嗦,但仍歇斯底里,“你敢!”

她毫不留情地将短刃一翻,薄冷的光瞬间割破他的咽喉,他喉间溢出一口鲜血,随即双目失焦,逐渐气绝。

树影飘摇,院子里肆意生长的藤蔓攀上窗杦,蜉蝣居内,穿堂冷风使得橙黄的光影明明灭灭,少年白净修长的指节慵懒地搭在白色的棋子上,却又在棋盒上方短暂停留,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什么都不说,对面的施帷越是看不明白他的意图,他浮动的心思快要藏不住,“江都督这盘棋可是死局。既是死局,又何必垂死挣扎。”

江迹尘目光深邃如海,他的手指在棋子表面飞快地滑过,随即他手腕一翻,将棋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哦?那施大人不妨看看清楚,最后的赢家到底是谁。”

“好,江都督,这一局算你赢。” 施帷在棋盘上被杀个措手不及,他的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不甘地抬首迎上他泠泠的目光,“来,还有两局。”

江迹尘手中的茶碗还在不断浮出阵阵热雾,模糊了他隽秀而又凌厉的眉眼,“我何曾答应过大人,这是三局定胜负?”

“江迹尘。”施帷此时也没了耐心,他半眯起眼睛,像一只蛰伏许久的狼,“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说施大人,你这是又说的哪门子话。”江迹尘轻抬下颌,“当初你向陛下请旨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平定青州的叛乱吗?如今叛乱已平,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别跟我打哑谜。”施帷盯着他,已经没了丝毫客气的意思,“我早已跟陛下请旨要借五千兵力,要不是你那中央禁军迟迟不肯放人,我何必多此一举。如今叛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边境三州作为大魏东北军事要塞,难道就不应该屯驻重兵?祖宗之法防弊之政固然有效,但如此守内虚外,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施大人的难处我自然懂得。”江迹尘毫不慌乱,身体稍微往后一仰,嗓音淡淡,“大人是去请旨调兵了,可少帝同意了吗?调兵需要兵部虎符与调兵文书,我只管统兵权,调兵权可不归我管。大人若非要追责,也不该追到我的头上。”

“若我非要追到你头上呢?”

“既然大人要论追责,王刺史作为朝廷派出监察使,在荆州,您的地盘,离奇死亡,施大人却查不出任何结果,施大人应该反思,这是我的责任,还是你的责任?”

“又跟我扯文绉绉那一套,老子听不懂。”施帷审视着他,细长的三角眼里满是探究之意,“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当然是”江迹尘微微掠起一点目光,眼尾的弧度更深,他的语调漫不经心,“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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