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润的中年男人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略厚的嘴唇弯着，像刚过了油的香肠。

听说越晞要助人为乐，笑吟吟地说：“晞晞真是个好孩子，谁遇到困难了，看看叔叔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称呼从“小越”变成了“晞晞”，活像个关心小辈的家长。

十八线脑子再迟钝，也意识到情况不对，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问道：“丁总，你们认识？”

丁总这才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女人，语气较方才冷淡许多：“啊，你是今天搭晞晞拍摄的艺人吧，等会儿好好表现，别拖了晞晞的后腿。”

“我……”十八线噎了几秒，干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你不是刚才还拒绝跟我共事，这么快就改主意了？”越晞无辜地眨眨眼睛，“那我还怎么助人为乐？”

十八线搂住越晞的胳膊，亲昵道：“亲爱的你真会开玩笑，咱们好歹也一起演过戏，能跟你再续前缘，我高兴死了！”

越晞：？？？

她把十八线的手扒拉开，眯眼笑道：“不好意思，尊贵的十七点五线不高兴和你拍。”

十八线笑意盈盈，看不出丝毫不悦，“丁总也在，虽然你们是熟人，但也不好这样耍大牌吧。”

“抱歉，我和丁总不熟。”越晞说，“还有，不管大牌小牌，我想耍就耍了。”

丁总和十八线都是一愣，场面陷入尴尬。

助理小童：姐姐牛批！

半晌，丁总轻咳一声，打起圆场：“晞晞是不是拍累了，要不咱们休息休息再继续？”

越晞摇摇头，“这位小姐不喜欢我，一起拍出来的东西肯定没有灵魂，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一部将就的作品，那会是我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丁总心忖，问题竟然这么严重？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换了也就换了，可是这么突然，到哪里去找代替她的人哦！

十八线也着急起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赔笑道：“越晞，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能跟你拍摄，我高兴还来不及！”

越晞扭头对助理说：“小童，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

小童坚定地摇摇头：“不像！”顶多像个憨憨。

“我忘了件事，”越晞走到十八线面前，因为比对方高半个头，居高临下气势十足，“你得先跟我道歉，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

为叫她“花瓶”的事。

丁总帮腔道：“年轻人嘛！有点冲突很正常，晞晞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越晞蹙眉，她就想当个小心眼的人！怎么帮她乱发言呢！

十八线忙不迭道：“对不起！之前都是误会，我真的很期待跟你的合作！”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会傻到拿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机会换一时的脸面。

先前在剧组不喜欢越晞，单纯是因为对方空有一张好看的脸，明明演技烂得要死，却能出演女一号，而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演一个活不过一集的丫鬟。

那时候她以为越晞只是运气好，现在想想，导演那么捧着越晞，说不定是因为对方有来头。

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越晞摆摆手，“跟你生气不值得，我原谅你了。”

十八线笑容刚露出来一半，又听对方说：“不过我觉得这支广告，有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人选。”

丁总拿出纸巾擦擦脑门上的汗，问道：“晞晞觉得谁合适呢？”

短短几分钟，他已经把所有的账都记在了那个得罪越大小姐的小艺人身上。什么时候惹事不好，偏偏在他来当监工的时候！谁不知道越家几个大老总最疼的就是越晞，她那几个叔叔伯伯，哪个不得好生供着。

越晞随口说道：“我觉得高希前辈就不错。”

高希，二十多岁红极一时，但跨过30岁的坎，商业价值比不过新生代的流量，也就慢慢没落了。

说句不好听的，是一个过气女明星。

越晞早上走错棚，在隔壁棚看到过高希一眼，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是在跟同公司的新人一起等待拍宣传照。

她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拍摄间隙叫小童去打听的。

理由嘛，纯粹是八卦之魂无处安放。

毕竟，表演课上老师还拿高希的表演片段做过范例讲解，怎么也算大前辈了。

现在的境遇，就挺惨的。

丁总斟酌着开口：“晞晞啊，你能有自己的想法，叔叔觉得是好事，不过现在去请人家，咱们这个时间上……”

越晞：“她就在隔壁，你找人问问呗。”

说得很随意，就好像是件很简单的事。

这件事在她眼里确实简单，不就是多跑两步，多说两句话，没准就成了呢。

摸着良心说，高希的气质比面前这个女人好太多了，完全符合之前拿到的脚本里那个姐姐的角色。

因为马上要开始接下来的拍摄，其他工作人员也陆续聚到门口，见两个女明星和老总像雕塑一样站在这里，都不明所以。

也有只听到后半截对话的，心里烦得不行，眼瞅着拍完最后一个视频就可以收工了，现在不知道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小童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虽然她知道越姐就是想法单纯，不会多线路思考，但外人看来，这不就是耍大牌找麻烦么！

十八线按捺不住，着急道：“越晞，你看我这歉也道过了，你不也说会原谅我，哪怕你真不想原谅我，咱们也以工作为重，私人的事往后放放，就别因为我为难丁总和其他工作人员了。”

一句话，就给越晞扣上一个因为私人恩怨不敬业的帽子，还捎带脚“为他人着想”起来。

越晞认真思考片刻，开口：“你是不是在故意脏我？”

小童：……姐变聪明了！

由于这句话过分直白，十八线被问懵了。

越晞目光转向丁总：“丁总，这款空调的理念是让每个人感受家的温暖，如果拍摄广告的人都面和心不和，看广告的人会觉得温暖吗？”

她口中的空调就是

丁总清清嗓子，答道：“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越晞点点头：“所以说，我怎么能跟一个见面就对我冷嘲热讽，还诬赖我不想好好工作的人一起拍这支广告呢？”

她抬起头扫视围观人群，“脚本是我和最亲密的姐姐享受温暖的夜晚，你们觉得我们关系这么恶劣，拍这样的场景，合适吗？”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见惯了明星明里暗里厮杀场面的工作人员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句：段位真高！

但只有旁边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的小童知道，姐就是脑袋一根筋，认死理。

“丁总，我觉得越老师有自己的坚持是好事，正巧我看到高老师就在隔壁棚拍摄，我去争取一下，看看她能不能来救救急。”一个头发齐肩的女工作人员说，“我跟高老师经纪人也有点私交，很有信心！”

这种时候，聪明的人不会放弃表现自己的机会。

“那就这么办。”

丁总转过脸来，皱起眉瞪十八线一眼，“年纪轻轻不要总想着作妖，好好提升自己比什么都强！”

说完，拍拍越晞的肩膀，“晞晞好好准备一下，叔叔期待你的表现！”

十八线咬住下唇，盯着丁总走远的背影，满眼都是不甘心。

等围观人群都离开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凭着家里有点关系，你就可以仗势欺人，践踏别人辛辛苦苦争取到的工作机会吗？！”双眼发红，原本就尖利的嗓音更加刺耳。

越晞反问：“不是你先欺负我的吗？”眼中的疑问没有掺一点假。

她是真的不理解，明明是这个女人硬要找茬，怎么现在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我没你那么好的命，出生就被人捧着！我挤破了头才挤进娱乐圈，为了得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陪尽笑脸，但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都被你这种人轻而易举地摧毁，这是凭什么？！”

女人的情绪十分激动。

越晞下颌的线条收紧一些。

从小，她的周围就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暴发户的女儿……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主……空有一张脸的花瓶……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废物……投胎欧皇……

还有……

没有妈妈的孩子。

打小的经验告诉她，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都喜欢捏软柿子。

她走到十八线身边，轻飘飘说道：“你自己在这儿发神经吧，我还有工作呢。”

说罢，扬起下巴走出去，半点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找茬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

去沟通的工作人员动作很快，半个小时之后，高希就出现在这边的摄影棚里，妆也是重新补过的。

不得不说，虽然高希过气了，但安静站在那里时散发出来的气场依旧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哪怕是现在当红的小生小花也是没法比的。

越晞走过去，很自然搭话道：“高希前辈的形象很符合今天的广告主题。”

高希墨色的双瞳微微扩大。

“两位老师，麻烦到这边做一下准备，我们马上开始拍摄。”

“来了！”越晞冲工作人员挥挥手，又对自己的新搭档绽出个笑，“高希前辈，我们过去吧。”

“嗯。”高希回以一笑，温柔而恬淡，就好像一个凡尘之外的菩萨。

-

开拍后，越晞拿出努力却做作的演技，一连拍了五条，都惨不忍睹。

导演骂也不敢骂，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再来一条。”

越晞难免有些丧气，眼角耷拉下来，搭档虚扶住她的肩膀，鼓励道：“别紧张，你就把我当成家里朝夕相处的姐姐，多一点真实的感情，没有那么难的。”

姐姐……

越晞的瞳孔短暂失焦。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姐姐”两个字的时候，眼眶就像被抽干了一样，涩得都有些发痛。

镜头将这一幕捕捉进去，画面美极了。

越晞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神较之前很不一样，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又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让人忍不住好奇，那里面有怎样的神秘。

高希怔愣住。

她很难相信这样的眼神会在一个小姑娘眼里出现。

“导演，我认为脚本可以改一下，……”越晞开口提出自己的见解。

说话的腔调和气势都变了一个人，低沉，不容拒绝。

导演眯起眼睛，如果按越晞说的改……似乎也不错。

导演扬扬手里的纸质脚本，“来来来动作快点，这边改一下。”

……

拍摄结束。

但是，越晞却没有关于拍摄的一点记忆，只知道神游一圈回来，就全都搞定了。而且效果似乎还不错。

她竖起耳朵偷听旁边工作人员的对话，简直全部都是溢美之词！

“说起来，我觉得越晞也没网上说的那么花瓶啊，刚刚让导演改脚本那气势，真的有杀到我！”

“是吧，我也觉得！果然是认真的女人最美，她工作的时候就跟换了个灵魂一样，完全看不出来脑子不好。”

“原来你也觉得她智商不太高，我那会儿看她自己一个人对着一面墙咔咔直乐，满脑子都是‘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是越晞的路人粉！她真人比镜头里还要好看一万倍，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

“虽然我对越晞的演技不予置评，但刚刚的画面真的拍出来好美！我感觉自己不直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两个人之间姬情满满？我都脑补出几万字同人文了！”

“……”

同人文？

那是什么？

单细胞的越晞丝毫不知道已经有工作人员因为一条广告拉起了奇怪的姐妹cp。

恰逢此刻，高希走过来，莞尔：“越小姐，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合作，事实上，我是你的粉丝。”

碰巧路过听到这句话的工作人员差点平地摔个大马趴。

昔日天后说自己是十八线花瓶的粉丝，还能有比这更魔幻的事么！

-

粉丝？

高希前辈竟然是她的粉丝！简直比中五百万还稀罕。

单核处理器的脑袋瓜让她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压根没往恭维和客套上联想。

越晞拍拍助理小童：“你掐我一下。”

一秒后。

“你还真掐啊！”越晞捂着惨遭横祸的膀子，双目圆睁。

小童梗着脖子说：“姐你让我掐的！”

看着气势十足，但手还是偷偷缩了回去。

“我……”竟无力反驳！

越晞摆摆手，“行吧行吧，是我的错。”

“噗嗤！”

一向淡然的高希也没忍住笑出声来，赶忙用手掩面，不想太失礼。

“不好意思，让高希前辈见笑了，我的助理有点傻。”越晞挠着后脑勺说。

小童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是谁傻。”

越晞：“你说什么？”

小童：“没什么。”

越晞冲她做了个孩子气的鬼脸，活像个幼稚园里吵架吵输的小朋友。

高希噙笑道：“我说自己是你的粉丝，是真的。我很喜欢你出道时候的作品，那个角色演得很灵动。”

那部片子上映之时，恰巧是她跌落谷底的至暗时刻，里面那个十六岁少女的笑容成为她心中的一束阳光，带她慢慢走出阴霾。

那束光，一直照到现在。

越晞尴尬地笑了几声，说：“高希前辈也喜欢那部电影啊，我在里面的表现应该是不错，很多人都夸过。”

越晞会入这行，纯粹是误打误撞。十六岁的时候抱着玩闹的心思参演了一个戏份不重的叛逆少女角色，意外地受到许多称赞和关注。

也就是因为这样，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是不世出的演戏天才，一头扎进演艺圈。

但现实是……现在很多粉丝其实还是第一部电影圈的粉。

高希仿佛洞察到越晞的内心，温柔笑道：“你还小，不用太着急。或许，是还没有碰到能开发出你潜力的导演。但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颗耀眼的星星。”

“真的吗？”越晞眼睛发亮，“高希前辈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小童站在一边，莫名鼻头发酸。

明明越姐比她还大两岁，但单纯得不像话，别人说什么都当真，还像个永远不会倒下的小陀螺，屡败屡战，屡战屡……唉！

“嗯，我相信你。”高希神态认真，“以后如果在演戏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高希前辈你真是个好人！”越晞生怕对方反悔，赶紧拿出手机亮出自己的二维码，眼睛水汪汪的，期待的眼神像只小狗。

高希怔愣片刻，才拿出自己的手机。

添加好友。

小童拍拍心脏，平稳呼吸。

虽说天天对着越姐这张脸，但还是没能免疫。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被撩心动了！

危险，这份工作太危险！

-

摄影棚门口。

高希目光幽沉，视线尽头是越晞的保姆车，直至那辆车消失，也没有挪动脚步。

似乎是在走神。

留言区看到很多熟悉的ID，谢谢大家等着我哦，幸福，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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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