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城,鹿鸣春。
顶楼的小包厢里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只有经济频道才能见到的大人物,上菜的服务员都有些紧张,一盘鱼放在桌上的时候险些没拿稳泼在桌上,好在林欲伸手扶住了服务员的手腕,稳稳当当的把盘子放在了桌子中间。
谢逸之拿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他不怎么来奉城,去年给燕子过生日在这点了一桌鹿鸣宴,味道还算不错,今天要请林志平就也订了这家。
他看着林欲扶稳了服务员的手,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米饭。
宁湶搭上了林欲,真是一步好棋。能待在Ludvik身边的人,也不可能是什么废物草包之辈。
“这鱼倒是做的不错,再来一条也成。”林老先生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您要是有胃口咱们还可以再点一条,我也跟着您喝点儿汤。”林欲给林老先生倒好酒,又敬了一杯,“奉城离京城也近,您以后要是想吃这家的鱼,咱们机会还多的是。”
林老先生眯起眼瞧了林欲一眼,林欲面色不改,一直举着手里的酒杯,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减一分,就这么等了半晌,林老先生才伸手和他碰了杯。
林欲喝完了一杯酒,借口有事出了包厢。
“去把这桌上的鱼再做一份打好包,另外再做一份文思豆腐和龙井虾仁。”林欲数了几张现金递给服务员,抬腕看了眼手表,“一个……两个小时之后吧,送到这里来——结账是在一楼吗?”
林欲结完账回到包厢,正听到里边林老先生还在和谢逸之说话,还有提到他的名字。
林欲停下脚步在门口听着。
“听说这个方瑜在连城救了你家小燕子?”
“是,多亏他燕子才能毫发无伤的回到京城。”谢逸之声音平静。
“这个人留在方家,你放心?”
“林老先生有所不知,方瑜不是方家人。”谢逸之答,“军研部的一个中尉而已,机缘受了方家荫蔽。”
林老先生阖眸抿了一口酒。
“方令宇对他什么看法?”
“先前有不少事都是交给他做的。”
林老先生哼了一声:“方令宇倒是捡到个宝。”
“哪里,不过略有头脑的无名辈罢了。”谢逸之失笑。
林欲敲了敲门,过了几秒才推门进去。
“方先生这有事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吧。”谢逸之瞧着他。
“哪有,都是些琐事。我结过账了,又跟厨房点了条鱼,过会儿做好了就拿过来给林老带回去。”林欲笑意盈盈,谦恭的又敬了林老一杯酒,“听说本来今天二太子也要来,怎么没跟着?”
“燕子玩心重,和朋友看赛车去了。我也是愁得慌,这弟弟整日不干正事,先前在连城还连累了方先生。”谢逸之举杯示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帮得上我的忙。”
“分内之事而已。”林欲谦虚回敬,“五门掌权人里就数议会长最年轻,有些事处理起来的确繁杂难办。过几年他再成熟些,议会长也能轻松不少。”
“后生,你这是暗讽我林家无人?”林老先生笑了。
“怎会。说来惭愧,我现在在公安的上司正是林梓洋林队长。”林欲弯眸,“林队做事雷厉风行,多谋善断,我们同事也都很崇敬他的作风和能力。想必日后也能为老先生排忧解难。”
“公安?”林老先生挑眉。
“是,不才正在吴淞做法医,和林队是同事。”
一顿饭下来,林欲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曾经在军研部任职所以受方令宇信任接下这件事无可厚非,虽然他不能透露当时军事协议保密的内容,但林志平和谢逸之都是人精,他稍微透一点口风对方就能猜出个**不离十。如此一来他不仅并非方家人,还和方家龃龉颇深,目前也不在军部而是在公安,充其量只是一个偶然被放上了棋局的小棋子,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也的确只是一个小小法医。
林欲和谢逸之在鹿鸣春门口送林老先生上了车,打包好的几道菜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副驾,林老先生在后座按下车窗看着林欲。
“后生,你大有可为,可别选错了路。”
“大有可为怎么敢当,就是一个小法医,还是借了谢议会长提携才能在您面前说上两句话,”林欲笑着,“能得您赏识已经是意外之喜,哪敢把自己放在有选择的位置呢。”
“方瑜,看在你在我那不成器的孙子手下做事的份上,我再指点你两句。”林老先生眯起眼睛,直看向林欲那双琥珀般清澈剔透的眼睛,只是刚一对上视线,后者就垂眸做恭听状,“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
“……晚辈受教。”林欲微微鞠躬。
谢逸之站在一边看着林老先生的车开远,递给林欲一支烟。
“他挺喜欢你的。”
“是吗?你没听他最后指点我那两句话?”林欲接过烟点上,“不乱于浊,不伤于清……”
“他提点你到这个程度还不算喜欢?”谢逸之吐出一口烟,“他是在告诉你要有事发生了。”
林欲垂眸看着地砖上的花纹。
“议会长还是在高处待的太久了。同一句话讲给你和讲给我可不会是同一个意思。再说他提前告诉我有难,我就能躲过去吗?”他推了下眼镜,“李康《运命论》……他这哪是在暗示我,他是在警告我少出风头,否则就要风波不断了。”
“但他没立场对你不利。”谢逸之皱眉,“宁湶的事对林家也百利无一害,只是把樊云剑做掉,不算什么损失。”
“不是这个。”林欲叹气,“是公安,他们要动了。”
多年后林欲因为Horizon专案组的事找上谢逸之帮忙的时候,他仍然还在为此刻即将要发生在林欲身上的欲加之罪无妄之灾感到惋惜。
不乱于浊,不伤于清。说来只有八个字,可真要做到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在林欲拜托陈嘉替他去赴薛文茵的约的时候,他才确实明白了当时林志平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嘉不是第一次来医院看望薛文茵。
自从林欲被调到吴淞做法医,薛文茵就强烈要求转院到了奉城。虽然林欲在警局比在检察院的时候忙上不少,但也总会找时间来上几次,陈嘉有时会厚脸皮地跟上,林欲当然不会赶他走,薛文茵也乐得多认识几个哥哥的朋友,久而久之陈嘉和薛文茵就也算相熟起来。
林欲每次去看薛文茵都会带很多水果,大多是橘子苹果草莓这几样。其实薛文茵对水果没有特别的喜好,他只是喜欢哥哥给他把水果收拾干净再拿给他而已。但葡萄山竹这种又容易脏手,薛文茵也不是那么愿意看见哥哥手上沾着太多黏黏的汁水,总感觉很难洗干净,所以最终就想了几样又需要哥哥伺候又不那么费劲的作为“喜好”。
薛文茵很少有醒着的时候。去十次里他八次都睡着,林欲也不怎么照顾他的睡眠,和陈嘉闲聊的时候也不会故意压低声音,一开始陈嘉还会让林欲在病房里就安静点,不要总是打扰人睡觉。但是他发现薛文茵并不反感被林欲吵醒之后就不再说了。
陈嘉在此之前并不知道林欲还有这么一个弟弟。他从没提起过,档案里也没有写到。陈嘉后来还特意又看了一遍林欲的档案,上面的信息并没有薛文茵的名字。
陈嘉对他人的家事没有探究欲。如果林欲想讲会跟他讲的,但如果林欲没有主动提起,他当然不会去问这种说不定很冒犯的事。
林欲给他发消息说临时有任务要去,让他帮忙带着水果去看薛文茵的时候,陈嘉还是很乐意的。被林欲欠上一桩人情是很难的事,这人从来不欠别人人情。既然拜托他去看望弟弟,这就证明林欲确实很信任他吧?
陈嘉买好水果去医院看薛文茵。打开病房门之后难得见到醒着的薛文茵,他往陈嘉身后看去,却没看见林欲。
“哥哥怎么没来?”薛文茵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
“林欲说有任务,让我来看你。”陈嘉把水果放在床头柜,拉过椅子坐在病床边。
“任务?”薛文茵微微蹙眉,疑惑的看向陈嘉,“他是怎么说的?”
陈嘉把手机递给他。
[陈,我答应文茵今天去看他,但是检察院这边临时有任务,麻烦你替我去一趟,谢了。]
[感谢.JPG]
薛文茵的眉皱的更深了。
“没事,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陈嘉安慰道。
陈嘉也感到有点不对劲。
因为四二六案陈嘉受的伤一直没好全,即使现在已经大好了,局里也会避免让他出一些难办的任务。刑侦支队通常是两人搭档一起出任务,他和林欲就是正副队搭档,一般是林欲带队,他作为后方指挥跟着。但归根结底林欲是陈嘉的副队,名义上也仍然是警局的法医,隶属公安部,就算是检察院有任务也不会完全越过陈嘉直接指派给林欲。
起码会告知陈嘉一声。
但是陈嘉除了林欲的这条消息什么相关信息都没收到。
陈嘉又安抚了薛文茵几句,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梓洋的电话。
“喂,林队长?”他握着薛文茵冰凉的手,“林欲今天有什么任务?”
“和你无关。”林梓洋冷淡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你知道?他去哪了?”
“他是检察官,院里有事要他去办。”林梓洋敷衍两句。
“我现在就在检察院,他究竟有没有任务我很清楚。”陈嘉提高了音量,“林队长,林欲去哪里了?”
薛文茵贫血体弱,一着急就容易头晕,他晃了两下靠在床头,尽力克服着眩晕感:“陈队长……”
陈嘉伸手要去按床边的呼叫铃,却被薛文茵按住了手。
不行。不能叫医生。
薛文茵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搏动,他粗喘着气尽力大口呼吸。
这一层都是军部的人,检察院没有任务他是最清楚的,万一是军部要对林欲不利,医生进来了绝不会让陈嘉离开。如果林欲有事,现在能接应上他的人也就只有陈嘉了。所以绝不能叫医生。
陈嘉皱着眉,薛文茵却努力的轻轻摇了摇头,手上仍然死死的抓着陈嘉的手腕。
“林梓洋!”陈嘉见状收回了手,“他去哪儿了!”
薛文茵看着陈嘉转身披上衣服就直接冲出了病房,松了一口气,艰难地伸出手去按下呼叫铃之后就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奉城郊区,某栋废弃公寓楼。
林欲无奈的叹气。
其实要对付他用不上这么大阵仗的。
他看着一屋子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有便衣演戏的警察,有这所谓贪腐案的当事人,和他的保镖打手们。
“公安部给你开了什么条件?”林欲随意的站在一边,就正好在众人之间没有退路可逃的位置。
“这你不需要知道。”那个贪腐高官恶狠狠地看着他,“我也很纳闷你是哪里惹到公安,连警察都来了。”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来抓你的呢。”林欲懒洋洋的回答。
哪里惹到了?
他也想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群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的全都来找他的麻烦。
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林欲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他突然想起白鹗福利院的池塘,池塘里的游鱼,想起护工姐姐和他说过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虽然说不上满意,但也不能说是全无好处。”
不是的。其实一点也不好。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好。他过得很不好,一直都很不好。身上的伤即使痊愈了也有时候会疼,水龙头里总是流出来红色的水。要么就睡不着觉,要么是醒不过来,睡着的时候总是噩梦缠绕,醒过来又觉得太累了。时常无意识的弄伤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清醒的时候时刻都保持着极敏锐的状态也很累,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放松下来,好像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他那时刻保持着高精度的大脑从来没有过休息的时候。
这世界到底有什么好的?他到现在也没找到答案。那个活着的理由,他也从来没有找到过,人的生命真的是有某种意义的吗?或许根本没有……
又或许只是他没有。
——好累,他不想玩了。
就在众人纳闷他沉默着站了这么久是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动了。
也没人看见他如何动作,电光火石之间就扯过了离他最近的人,抽出那人腰上藏着的手枪,对着那个贪腐高官就来了两发子弹,回手又给这枪的主人腿上来了一枪,随手把枪丢在一边又扯过来一个人,这次他用的是自己的刀,噗嗤两声又放倒一个。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有三个人倒下了。
他又随便一伸手抓过来一个人,踹向了正捂着中弹的肩膀的高官。两个人跌倒在一起,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手,一时竟没站起来。
林欲脸上飞溅的鲜红血迹给他这张秾丽美艳的脸添了几分妖异。他摘下眼镜扔在一边,那双平时掩藏在镜片后面少了几分攻击性的艳丽双眸和摘下眼镜时指尖蹭到眼睛旁边的鲜红此刻相映成色,活像个地府里走出来的索命鬼。
他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一圈。
刚才那一幕看下来,周围十几个人竟然没一个敢上前的。林欲顿感无聊,走上前去一把扯起那个高官的衣领,手中的匕首直抵上他的颈侧,甚至能感受到动脉在他手下突突的跳着。
高官的枪也抵上了林欲的胸口。
“放手!”
“开枪。”林欲笑的张扬,但从那冰冷的目光可以看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愉快,“你开枪啊。”
“你……你!”高官又把枪往前抵了抵。
“说实话……我对我这条命不是很在意,我也活的有点腻了,公安应该也给了你我的基本信息,”林欲的长发散落下来,恶魔般癫狂的在他的耳边说着,“你知道的,我只有这么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亲人,没有家庭,也不在乎谁的生死。你今天要是不杀了我,我倒是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在世上痛苦——”
“砰!”
枪声响起,子弹穿过身体的熟悉感让林欲倍感亲切,他松开高官的衣领,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握着匕首的柄部狠狠向后砸碎了窗户的玻璃,仰头倒了下去。
陈嘉赶到废弃公寓楼楼下打开车门,脚踏在平地上的瞬间就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他猛然抬头看去,一个红白色的身影在他眼前从高楼的窗户跌落了下来。
“林欲!”陈嘉失声大喊。
……六楼。那是六楼。
陈嘉心跳停了一瞬。
来不及……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远比思维动的要快得多,在他思考楼层和是否来得及的时候,人已经朝着那边跑出了不短的距离。
还是够不到……
掉落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林欲的脸颊,耳边有身体迅速下落时带起的风声,和掺杂其中的模糊的一声他的名字。
……是谁来了呢?
林欲闭上眼睛沉在风里,直到骨骼碎裂的痛感席卷他的全身。
……是谁都无所谓了。
林欲摔落在了摞起来的几个床垫板上。
这其实是他上楼之前自己搬了几个周围被人扔掉的床垫板搭的,虽然这东西并不软,但实际上跳窗时可以先借着墙壁上本来放置空调外置机的几块铁板作为缓冲,向下的力一层一层卸下来落在床垫板上的时候应该不会断太多骨头,好歹可以留作后手。只是他没能提前想到自己跳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自救,甚至落在床垫板上的时候还有些后悔自己做了多余的事。
太疼了。
其实他一直都很怕疼的,可是人要活着就总是在疼,不如死了算了。
昏迷过去的前一秒,林欲模模糊糊的看到有人影朝这边跑了过来。他已经没力气再睁眼了,只是想着他都从六楼跳下来了,不会又能被救回来一次吧,那他也太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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