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信陵金槌

奉城市第一中心医院。

身上穿着的白衣服已经几乎被鲜血浸透成红色的林欲躺在担架上被急匆匆的推进抢救室,看着门上的灯亮起来的一瞬,陈嘉就脱力跌在了地上。

方玖伸手过来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方玖扶着他站稳。

“没事……”陈嘉摆了摆手,“您是?”

“我是——”方玖刚要自我介绍,方珏就在他身后踢了他一脚,他急忙改口,“是他朋友,听说他出事,就赶紧过来看看。”

“听说?”陈嘉皱起眉。

“是文茵告诉我们的。”方珏推着坐在轮椅上面色比以往更苍白的薛文茵,“您是?”

“陈嘉。也是他朋友。”陈嘉点点头,既然是薛文茵认识的人应该可以放心,“文茵……好些了吗?”

薛文茵浅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林欲出事就像从他身上剥离了一部分下去一样,他是为了等到哥哥才勉强活到现在的,如果哥哥真的出了意外,他也活不下去了。要是他能在哥哥走之后紧跟着一起,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胎成哥哥的弟弟。

薛文茵越想脸色越苍白了,原本还有些淡粉的血色的嘴唇此刻几乎褪去了颜色,肤色更是苍白如雪,长睫轻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方珏见状急忙喊了医生,把薛文茵也送进了加护病房。季明许跟着医生去看顾薛文茵,临走前和方珏说林欲出来要告诉他一声。

陈嘉现在没那个心思去探究这群人和林欲的关系。他的搭档在他面前从六楼掉下来他却无能为力,还好有缓冲的东西垫着,不然怕是要摔的脑浆迸裂,那就真是毫无回天之力了。

林梓洋过来的时候陈嘉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怎么敢来的?”陈嘉咬牙把他推到墙上。

其他人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却都没有动。方玖打量着陈嘉,他刚才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嘉,你冷静一点。”林梓洋握住他的手腕。

“你让我怎么冷静!”陈嘉又狠推了他一把,眼眸通红,“你知道……你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六楼掉下来……我是什么心情!”

“你听着,陈嘉,”林梓洋用力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拉开,“林欲的身份不干净,部里要动他无可厚非,没人会无缘无故的针对他。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林梓洋,要是现在躺在里面的是周平和莫凡,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吗?”陈嘉声音沙哑,“林队长,将心比心。”

“周平和莫凡不会躺在里面。”林梓洋整理着衣领,“我说了,部里不会无缘无故的针对他,我也不会。”

“你不会?”陈嘉冷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一直怀疑他?证据呢?”

林梓洋敛眸,迟疑了一下。

“……不该我来告诉你。”林梓洋和被扯歪揪皱的衣领抗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随意抻了两下,任由这一团褶皱待在胸前,“你们是同学,还是搭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也有我的职责,你冷静一点有利于我们达成共识。”

陈嘉本来就不是个多么沉稳的人。在刑院的时候他也是以脾气不好著称的,只是后来认识了林欲,大部分脾气都发泄到这嬉皮笑脸的不正经学长身上了。

林欲不是一个坏人。

陈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在公寓楼里他也没有杀了任何一个人,他分明是可以那么做的,陈嘉知道他分明可以杀了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可被他伤到的人却都只是一点轻伤,除了那个贪腐的高官中了两枪算是比较严重的,剩下的几个人都是休息几天就好了的皮肉伤。

他是法医,如何伤人,要伤到哪里,伤到什么程度,他都太清楚也太熟练——他本就没想真的要他们的命,即使他们是为他的命来的。

“达成什么共识?”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方玖终于出声问道,“不知道林少爷对我的下属有什么安排?”

林梓洋闻言将目光投向方玖。

在他的印象里,方玖并不是这种存在感很低的人,但他刚才确实没注意到方玖也在这里。

“恕我……你的下属?”林梓洋皱眉。

方珏适时接上他的问题。

“方瑜——就是在里面的林欲,他的档案在军研部,是军研部特殊部门的外勤人员,名义上来讲确实算是方少校的下属。”

“什么时候你们军研部也归参谋处管了。”林梓洋冷哼一声。

“林少爷,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俩是兄弟,军研部和情报处走得近有什么问题吗?文茵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方珏并不退让。

“外人……”林梓洋琢磨着这两个字,冷淡回应,“在军研部任职的是方瑜,和躺在里面的林欲没有关系。二位身份尊贵,我奉劝二位别在这里久留。”

林梓洋觉得四门都是一样的可笑。

不愿意接纳林欲的身份,又想让他为己所用,就给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让他给军部做事。暂且不提那所谓军事保密协议的事,单单说他们这群人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态度……无非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上位者选择罢了。

林欲就是林欲,非要分什么方瑜?

就连那份应激性测试的单子上写的都是林欲两个字。林欲档案里那几年的空白期,是作为方瑜在军研部任职的,这群人嘴上说的好听,什么新建档案是为了避开他的敏感身份,其实无非就是方便他们随时放弃林欲这颗棋子罢了,出了事大可以说林欲和方瑜没有关系,反正两份档案都是独立的,而总有人愿意当“方瑜”。

方瑜算什么?一把削铁如泥的刀,百发百中的枪……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可林欲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要说烂,四门都是烂到了根里,这里面又是军部烂的最深。他一向对方家人没什么好脸色,无非看在方玖方珏这俩人和他们那群长辈相比还算个人,这才有耐心多说了几句,要是换个人来,他早就一句话也不多讲,直接全都赶走了。

“林梓洋你——”方玖上前两步,又被方珏拉住了。

“够了。你们方家人的脸皮都太厚,出了那样的事,还好意思站在这里自称他的上司。”林梓洋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你们真想为他抱不平就回去问方令宇他为什么躺在这里,而不是在这儿和我逞威风。”

急救室的灯骤然熄灭,陈嘉的眼睛刚刚亮起一点,就被递到眼前的病危通知单给按灭了。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看着门口的这几个人。

“他没有家属,我是他上司。”陈嘉接过签字笔,稳当利落的在那张纸上签好自己的名字。

他向开了一半的门里看去,只看到病床的一个角,门就又关上了。他失落的收回目光,重新靠着墙壁陷入漫长的等待中。

“会没事的。”林梓洋安抚他。

“……你怎么知道。”陈嘉偏头不去看他。

“只是安慰你一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林梓洋说,“但是仍然有可能。不过——”

陈嘉勉强扯了扯嘴角。

“实在不会说话的话就别说了吧。”

林梓洋闭了嘴。他看着禁闭的急救室的门,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

——不过对林欲来说,或许活下来更痛苦。

林欲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也不知道他又没死成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睁开眼之后就看到陈嘉正趴在他胳膊边上睡着,他的手上还插着好几个针头。

林欲动了动手指,发现它们不太听使唤。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上回他重伤的时候还不至于这样。他皱起眉,偏头去看床头柜上放着的电子台历。

已经一个多月了?到秋天了啊。

脸上的氧气面罩有些勒得慌,他试图抬起手调整一下,但是试了一会儿都没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手臂。

这下可糟糕了。做法医的,手不听使唤可怎么办……

林欲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你醒了?”陈嘉扒拉两下头发,从手臂里抬起头看向他。

“眼镜。”林欲开口后发现自己说话也不太利索,“……看不清东西。”

“等你出院就去配一副新的吧。你原来那个碎了。”陈嘉从抽屉里拿出放在透明袋子里的眼镜的尸体,“这时候不戴眼镜不耽误什么吧。”

“我看不清东西的时候会很想打人。”林欲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想打的人过会儿就会一个接一个的来看你了。”陈嘉打开手机给一群人挨个发了消息,“感觉怎么样?”

“不好。”林欲皱着眉,“把这个拿掉。”

“不能拿掉。你肋骨断了捅进肺里,还没好全,不戴着这个你会缺氧。”陈嘉敲着键盘,“除了这个呢?还有哪里不舒服?”

“感觉和这身体刚认识。”林欲看着他睡乱的一头杂毛,“你一直在这?”

“是啊,不然谁看着你?”陈嘉抓了抓头发,“等你好全了就回来工作帮我的忙,林梓洋降职了,我每天忙的像陀螺。”

说到林梓洋,陈嘉放下手机,凝重的看着林欲。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从楼上掉下来?”

林欲转了转眼珠,把眼睛闭上了。

“累。我再睡会儿。”

林欲这一睡又是一个星期。要不是和医生确认过,陈嘉都要以为他醒过来那几分钟是自己在做梦了。林欲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病房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比上次看起来整洁干净许多的陈嘉,还有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有些虚弱的薛文茵和给他推轮椅的季明许。

“已经稳定了。”林欲看着医生的背影,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恢复的很快。”

“检……林法医,你醒了?”季明许把薛文茵的轮椅推近了一点。医生和陈嘉闻声也走近了病床。

“……是小沈秋啊。”林欲终于看清了医生的脸,沈秋拿着病情记录单笔尖不停,“你做医生了,很适合你。”

“看来脑子没出问题。”沈秋俯身调试了一下仪器,“抬一下左手。”

林欲动了动手指。

“……好像不行。”

“嗯,过一阵会好的。”沈秋在单子上继续写,“深呼吸,有什么感觉告诉我。”

林欲深呼吸了一次。

“疼。”

“胸口?”

“应该是肋骨还没长好。”林欲闭上眼睛缓缓呼吸,“肺应该没问题……有点胃疼是正常的吗?”

“嗯,太久没进食,有点胃炎的症状。”沈秋笔速很快,撕下一张单子递给陈嘉,“拿这个去取药,最少一周最多一个月就能出院了。”

说完他又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薛文茵:“你也回病房去,他现在的状况比你强得多,先管好自己再关心他吧。”

林欲想,这孩子和以前相比真是一点没变,也没想到居然在医院里又遇到了。

……小沈秋已经能做医生了啊。那小橙子呢?还在念书,还是也已经工作了?考上哪里了呢?会做什么工作?

林欲咳了几声,感觉五脏六腑都撕裂着痛了起来。

死了算了……疼死他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欲的状态时好时坏,时常与人说着说着话就累的睡了过去,过了好一阵,清醒的时候才久了些。他刚精神点,方令宇就过来看他,只是没说两句他就撑不住睡着了。后来林梓洋也来了,但是被陈嘉拦在了门外没让进。

意料之外的是,谢逸之也来看他了。

“伤的可真重啊。”谢逸之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你还真是命硬,没听说过谁从六楼掉下来还能不死不残的。”

林欲已经摘掉了氧气面罩,只是眼镜还没得用,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完全暴露在谢逸之眼前,谢逸之这才发现他这双眼睛生的极其漂亮。

“死了更好……”林欲瞥了一眼谢逸之幸灾乐祸的脸,“你倒是挺高兴的。”

“林梓洋降职了,你家陈队长现在在警局呼风唤雨,但我看好日子不会太长,”谢逸之双腿交叠,“林梓洋处分结束就会官复原职,你病愈的时候应该正好赶上他回到吴淞,记得别跟他起冲突。”

“冲突是我引起的吗?”林欲把头转向另一边,“你们都来跟我说别和他起冲突,怎么没人去告诉他别来招惹我。”

“还有,你的体检不能再拖了。”谢逸之把他病号服的袖子撸起来,露出手臂上青紫的痕迹,“我问了Ludvik,这是长期注射药物留下的吧。”

林欲不适的抽回胳膊放进被子里:“已经很多年了。”

“但是这个痕迹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谢逸之拍了拍他缩进被子里的手,“你以为你在强戒所的记录很好糊弄过去吗?”

“谢议会长,你真的有些越界了。”

“别这么排斥。如果他还在你身边,你当然一切都不用担心。”谢逸之忽略了林欲声音里的冷意,“但这里不是特隆赫姆,你也不是Ovetande了。”

“……我知道。”林欲阖眸,“我一直都知道。”

谢逸之前脚刚出了病房,陈嘉就走了进来。林欲静静的靠坐在病床上,陈嘉要把他按回床上躺着,林欲却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把他伸过来的手拿开了。

“你再休息一下。”陈嘉坐在刚刚谢逸之坐的位置上。

“不用了。”林欲的声音有些虚,“再躺就成植物人了。”

陈嘉拿他没办法,他愿意坐着那就坐着吧。

对陈嘉来说,这样的林欲是很陌生的。他一向游刃有余临危不乱,时刻都挂着那副心中有数胜券在握的笑,但他现在却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犹犹豫豫——陈嘉突然觉得这样的他比平日里的更加真实。

林欲他坐在病床上,靠着雪白的墙壁,头发披散下来,偏头去看窗外的树,良久才开口。

“别怀疑我。我——”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陈嘉打断他的话,伸手去握他紧攥着医院雪白的被子的左手。林欲的手一直是冰凉的,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从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是。

“……陈,你信我吗?”林欲看着他。

“信。”陈嘉语气坚定。

“你在刑院的时候一直在查我的档案对吧。”林欲抽回手,深吸了一口气,“你查不到的那段时间,我化名方瑜在北部战区军研部任职。”

陈嘉怔住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原来是因为他当时在军部所以才查不到档案的。那里的确是个过于封闭的地方,更何况林欲当时在军研部任职,信息保密等级更高,怪不得他的权限不够高。

“军研部……你在公直学的是法医,怎么会去了军研部?”陈嘉问。

“……啊。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计算机学的还挺好的。”林欲想起在刑院的时候他经常因为“不太会用”电子产品去麻烦陈嘉的事,“我那年不小心入侵了军部的防火墙,被逮进去了。”

陈嘉噎住。不小心入侵了军部的防火墙?这可不是不小心三个字就能简简单单揭过的事。

与陈嘉的惊讶不同,林欲对此只觉得有点遗憾,当年要是没去点开那个链接,应该就能少走点弯路,大学毕业直接在公安优哉游哉的当个小法医了。

林欲跟他讲到四二六案,讲到段兰,讲到满溪坪四十七号,讲到没通过的应激性测试和LSD,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和军事协议的事告诉陈嘉。很多的事他都轻飘飘的一句略过,但有些事他觉得应该讲给陈嘉听——信任是经不起辜负的很昂贵珍稀的东西。

他不习惯把自己剖开来给人看,但是偶尔坦白一些事也让他感到有些轻松。

“最后一个问题。”陈嘉抿了抿唇,犹豫的开口。

“嗯?”

“……你的权限密钥是什么?”

林欲听罢就笑了起来。

“你居然还没猜到吗?”

其实陈嘉签字的时候本来想说自己是他搭档的,但是又觉得搭档听起来不如上司有分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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