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欲彻底痊愈出院的时候奉城已经刚入冬季。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喜欢冬天,他从小怕冷,但他常住的奉城和京城的地理位置都很北,冬天一向是来的早去的晚,寒冷而漫长。奉城的冬天比京城的更要来势汹汹。现在才刚过十一月,窗户上就已经结了一层薄霜。林欲伸手去蹭玻璃上的冰花,留下一道指尖划过的痕迹。
屋里开着地暖,一楼的阳台花园里有暖气,只有二楼的阳台能感受到冬季的冷气。奶咖在屋里巡视领地般转来转去,累了就蹦上沙发缩成一团。
林欲披着大衣在二楼阳台吹风。
林梓洋复职和他回吴淞的日子是同一天。谢逸之这乌鸦嘴,说是“正好赶上”,结果一天都没差。
林欲不知道林梓洋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
不过其实就算全都知道也无所谓。又能有什么影响?最多不过一个死刑判决,一发子弹,或是一管□□罢了。
林欲回到吴淞分局的第一天就又进了审讯室。
陈嘉真的很头痛。也不知道林梓洋和他说了什么,林欲生气是很恐怖的,陈嘉没那个信心把他拉开。在监控屏幕上看到林欲起身给了林梓洋一拳的时候,陈嘉有种想辞职的冲动。
“林欲!林欲!”陈嘉握住林欲的手腕把他从林梓洋旁边拉开,“你冷静一下!”
林欲退后两步,甩了甩手。
“希望林队长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公正。”林欲冷冷的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你跟他说什么了?”陈嘉皱起眉。
“你们俩不愧是搭档,都喜欢逮着人衣领揪。”林梓洋抻平被揪皱的衣领,“你认识薛文茵吗?”
“不认识。”陈嘉睨他一眼。
陈嘉回到办公室,看到林欲冲了一杯牛奶,又拆了一个巧克力球丢进杯子。
“其实……”陈嘉斟酌片刻,“林梓洋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来给他说情了?”林欲凉凉道。
“如果能说通的话——”
“陈,人和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也不需要理解。其实我都无所谓,不论他怎么认为我,那都是他的想法,归根结底和我没多大关系。”林欲搅动牛奶,看着巧克力球烟雾般融化在牛奶里,“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精英派领导,而我是片撒哈拉沙漠,我只要还活着就是对他原则的挑衅。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很难做到共情和理解。”
陈嘉语塞。
“但这恰好能证明他为人正直,是个值得相交和信任的领导,你应该感到庆幸。”林欲无所谓的继续说,“陈,我知道你真心把我当朋友看,我很感激,但你也得接受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至少林梓洋确实是个好警察,这一点我们都无法否认。”
陈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劝说林欲。他瞟了一眼日历,发现林欲入职体检的时间定在明天,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林欲,发现对方十分放松的在喝巧克力牛奶,右手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
又在做高数题……林欲这见鬼的爱好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陈嘉在学校的时候就很纳闷怎么会有人喜欢数学这种变态学科。
陈嘉拉开联系人界面。
[明天是我们新来的法医去体检吗]
[是啊,拖了挺久了]
[好,应激性测试先搁置吧,他应该做不了那个]
[我得先问过林队才行]
陈嘉苦恼的看着消息框。
[那还是别告诉他了,该做的都做吧]
林欲不喜欢抽血,针头扎进胳膊的场景总是让他有种自己还在满溪坪的既视感,这感觉并不好受。公安部的体检是很严格的,林欲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几十处,按理来说肯定进不了公安部,但谁让他身份特殊,部里下的指示是身体检查只走流程,伤病一类全都仅供参考。
“冒昧问下,林法医以前是做什么的?”医生忍不住问他。
“我以前在军部。”林欲把衣服放下来整理好,“伤疤很多吗?”
“没有没有……”医生急忙摆手,“我随口一问。”
林欲本来是想越过心理咨询这个环节的,但是林梓洋死活不松口,他也没法不去。进咨询室之前他还在想要说些什么糊弄过去才好,转念又想到刚做过体检,身体指标是骗不了人的,想糊弄也只是一时,做不到一劳永逸。
林欲从咨询室出来的时候感觉去执行任务都没这么累。但他不想翘班,于是在医院忙了两天之后也没听陈嘉的放一天假,还是照常去警局上班了。
当然,他不喜欢翘班和他喜欢在上班的时候摸鱼是两回事。
办公桌的两边,林欲靠在新换的沙发椅上假寐补眠,对面的陈嘉则戴着耳机面色凝重的听着何医生发来的语音。
“陈队,虽然可能有些不合规矩,但我必须告知你。”何莉语气凝重,“林欲没有亲属,你是他的搭档,应该也有权知道他的状况。”
“他的心理状况非常糟糕。”
“虽然他表现出来的很正常,不论是聊天交流还是提问回答都没有任何异样,但是他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显示他有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伴随自残倾向和惊恐发作,长期严重失眠,人格解体程度极高,偶发躁郁症以及未知触发场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陈队,可能我这样说你无法直观的感受到严重程度。如果用更直白的方式来说……”何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措辞,“我认为,把他放在独处环境中是非常危险的——他随时有可能自杀。”
陈嘉把手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按上任何一个键。何医生说的情况可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心理问题是一方面,林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他们在刑院相识的时候,林欲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了,现在却比当时还要更差。
体检报告不会说谎,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出来。
陈嘉的余光始终注意着靠在椅子上的林欲。
自从他们俩重逢,林欲表现得并不比当年的情况差,甚至他还以为林欲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没想到竟是每况愈下。公寓楼那个案子里他也是一个人单挑了一屋子的人,从六楼跳下来也没死成,怎么也不像一个身体有恙精神不佳的人。
[何医生,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你不论找哪个医生来看,都会得出类似的结果。他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正常,而且我认为他有很严重的自我厌恶的心理,他对自我价值没有正确的认知。”
“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是一名法医,如果病情再加重一些,他是无法再待在岗位上工作的。但停职在家休假也只会让他的这种心理更加严重,至少他现在还有心思克制自己想寻死的**,等到他真心寻死的时候,你是拦不住的。”
陈嘉敲着键盘。
[我明白了,麻烦你了何医生]
事实上不用何医生特意提醒,自从公寓楼案之后,陈嘉就避免让林欲处于自己关注不到的地方。就算林梓洋和他们的关系逐渐演变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就是放不下心,生怕什么时候林欲又出了他不知道的意外。
年前警局来了一个科班毕业的小法医,带新人的重任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吴淞唯一的法医林欲身上。从听说有新法医要来的那天,林欲就准备了两瓶好酒放在办公桌上,张希就职报道的那天在陈队长办公室里收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
“谢谢老师,但我不会喝酒……”张希推拒。
“过年带回给爸妈喝嘛。”林欲拍拍张希的肩,“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别为难新人。”陈嘉扒拉开林欲。
“我哪有为难!”
张希抱着两瓶精装白酒,有些受宠若惊的站在一边。
陈嘉不得不承认林欲虽然不算个正经人,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前辈。张希每天跟着他林老师长林老师短的亦步亦趋,林欲也很关照这个初出茅庐的小法医,每次跑现场都带着,工作上也是事无巨细倾囊相授。
不过他还是觉得林欲只是想尽早把工作全都丢给张希而已。
陈嘉每天在警局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以下几项:逮住踩点上班或是昨晚在局里通宵了的林欲,阻止查岗的林梓洋和林欲打起来,偶尔帮正忙着的林欲看顾新人,还有他自己的少量工作——大量的都在两位林姓警官那儿。
虽然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但变故总是突然发生的。
在农历新年为期一周的假期过后,刚开始上班的第二天,吴淞分局冯局长的电脑收到了两封加密邮件。
“让林欲来我办公室一趟。”冯奇尧吩咐秘书。
办公室里林欲正在问陈嘉叔叔阿姨喜不喜欢他送的新年礼物,陈嘉点点头说他们很喜欢,再过不久可能要认林欲当新儿子,把他这个前儿子逐出家门了。
“怎么会呢,叔叔阿姨那么喜欢你。”林欲调侃他,“夸我两句而已,你这么酸?”
“在我家住了一假期,你不清楚自己在我家是什么地位吗?”陈嘉简直懒得理他,“我爸妈就差把喜欢你三个字贴在脸上了,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每天在局里压榨你的黑心上司。”
“小心酸味进到咖啡里了。”林欲挑眉。
“你能不能正经点……”陈嘉无奈,喝了一口咖啡。
李秘书适时的推门进来,说局长让林欲去一趟办公室。
林欲在局长办公室待了很久。
“不行,我不同意——”林欲微微蹙眉。
“这是任务。”冯奇尧用笔尖重重敲了两下桌子。
“您不能因为他以前是——”
“你问过他的想法吗?”
“我会去的。”陈嘉突然推门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林欲闻声转头看向门口,赶紧从座位上起身把他往外推。
“你去什么去,回办公室坐着别给我添乱。”林欲刚要关门,冯奇尧就拦住了他的手。林欲头痛的看着站在门口的陈嘉,一时竟没想出要说什么话才能让局面不向他担忧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要给你添乱。”陈嘉把手机屏幕举到林欲眼前,“你看这个。”
林欲看着陈嘉手机上的那条消息,僵在原地。
[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还好吗,陈警官?]
“我想去。”陈嘉把手机熄屏,“局长,让我和林欲一起吧。”
“你想去什么想去!做你自己的事去!”林欲又要关门,这次陈嘉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让我去,难道你就觉得我会同意你一个人去吗?”
林欲看着他那认真的全然不似作伪的神情,心想他总是这样,明明可以完全不用顾虑别人的,明明就应该优先考虑自己才对。不论什么时候,陈嘉这种类型都是最让人觉得难搞的。
但他真的不想让陈嘉再和这种事情扯上一点关系。
林欲拿不准段兰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也想不清他和段兰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任谁都有过去,都在沼泽里深陷过,都有过执念,都有过无法放下的人和事,时时萦绕在脑海里,即使刻意遗忘,也避免不了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跗骨之蛆般如影随形,经久不散。
段兰用陈嘉作为要挟换来的那三个月,对林欲来说也并非没有意义,他做不到纯粹的恨着段兰——即使他的痛苦,他的伤疤,他的噩梦,全都是段兰给的,可他对段兰却从来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过分的排斥和憎恨。或许有些问题就是无解,别说理出头绪来,就是想看出这团乱麻是什么东西结成的都做不到,只能是越想越乱,徒增烦恼。
他不知道段兰想做什么,但唯有一点他最清楚,那就是他绝对不能再让陈嘉冒险——四二六案那样的紧张时刻,他是真的不想体会第二次了——和段兰相关的案子,他不希望陈嘉插手太多。
林欲和陈嘉领了任务带队处理段兰的案子,Ludvik的名字实在是过于响亮,除了吴淞,大半个公安部都被惊动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立法庭要求整个案件的流程必须完全保密,绝不可以泄露出去一丝一毫的信息。于是就算被惊动,吴淞这边的动作也绝不会被透露到别处去,表面上是奉城各个警局合作办案,实际上都只是吴淞的烟雾弹罢了。
林欲根本就猜不透段兰想做什么。他没有用任何技术手段隐藏自己的地址,他就在奉城,好像在挑衅的表示“我就在这里”似的。他把目前仍然在世的缉毒警察的个人信息全都整理好打包发给冯局又是什么意思?威胁?证明他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林欲甚至开始猜测段兰是不是真的疯了,行事作为完全没有规律和目的可言,让他抓不到一点头绪。
段兰不是什么温柔和善的人,他要是真有菩萨心肠,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就接手了林游的大部分产业和暗网,从Lucas去世到他收归特隆赫姆的所有势力,这其中才过了几年?林欲不能拿无辜的人性命做任何赌注,他清楚段兰不会伤害他,更清楚段兰绝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段兰的定位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却超不出奉城这块地方。林欲看着电脑只觉得头痛,段兰就差把“想见他”三个字编辑成短信发过来了。
林欲没打算急着处理这案子,但是警局上下除了林欲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林欲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冲了一杯热牛奶。
人嘛。
摸鱼是本能。
他破天荒的给段兰发了信息过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突然想回忆一下当年的事。]
[……那你慢慢回忆吧。]
林欲叹了口气。
陈嘉拿着盒饭从外面走进来,递给林欲一份。
“林队订的。”陈嘉在他对面坐下,“这案子让你有些焦虑啊。”
“我能不焦虑吗……”林欲打开盒饭,夹起一块茄子,“你当时差点死在地下仓库的事忘了?”
“不是有你在吗。”陈嘉轻松的回答。
林欲无奈叹气,默默吃着午饭。他的厌食症状已经越来越严重,咀嚼和吞咽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每一口米饭在嘴里都味同嚼蜡般艰难,他强迫自己咽了小半份米饭之后放下筷子走到卫生间全吐了出来,胃里没食物可吐了就开始往上反胃液和胆汁,嘴里都是苦味。
他更想吐了。
林欲按着喉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作为一个大学时每科都满绩的优等生,课本上的知识就像刻在他的血液里一样,他微动心神就能想起来每一个字,但他不能去想。
林欲回到办公室,平静的整理了一下餐盒。
“你不吃了?”陈嘉问。
“嗯……不是很有胃口。”林欲神色如常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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