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

一个大晴天的午后，刚满十六岁的应青，背着个巨大的编织袋，从连续运行二十一个小时，人潮涌动的绿皮车里挤了出来。

脚终于踩到京城的土地后，应青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到了。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浮县。

下车后他有点不知所措，只能顺着人流一起走，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经过铁道栅栏外的灌木丛，他听见响亮的蝉鸣声，没忍住驻足一阵，在这片钢筋水泥的土地上，这是他唯一熟悉的声音。

从浮县那个小地方到京城，陆家人给他打了一笔钱，他本可以选择更舒适的交通，但老头子身体的情况让他不得不想办法，多留一点钱在家里。

好在哪怕是硬座区的环境，也比他穷困窘迫到漏雨的家里好得多。过去的21小时零9分钟的旅程，除去应青身旁那个从头睡到尾，却鼾声不断的中年大叔外，也没有太不能忍受的地方。

应青想起老头子的叮嘱，拽了拽手里的大袋子，继续跟着人潮往外走。

学着前面的人拿出身份证，成功离开火车站。

想象中会被人喊住的情况没有发生，应青觉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考核，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大城市对应青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从车站出去，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高耸入云的大楼，衣着体面的路人，都是应青这个乡巴佬不曾见过的。

应青悄悄观察着周围人都在做什么，生怕自己犯错后，被人指指点点。

应青不自觉地紧张，耳朵尖忍不住发烫，越发不敢往前走。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他伸手从领口摸到一根细绳，顺着绳子扯出老头子缝在里面的小口袋。

口袋里装着一张纸条，以及一颗红色的玻璃弹珠。

纸条上写着离家前，老头子让他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和地址。应青重新看了一遍内容，开始四处张望，他想找找公用电话亭。

可惜这里是京城，像公用电话这种上世纪产物，早被淘汰掉了。不管应青视力再怎么好，也找不见。正当他准备鼓起勇气询问路人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

男人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应青学生证的照片。

照片是一年前的，应青却没什么变化，他身上甚至还穿着拍照时候的那件旧衬衣。

这件衬衣是老头子年轻时候穿过的，是他们家最好的一件衣服。

男人朝应青微笑：“是应青少爷吗？陆董今天有事不能来，让我来接您回家。”

应青从来没被人喊过少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人在喊自己，原地呆了几秒。傻愣愣的样子显出几分少年天真，男人是陆董最得力的下属，见状又是一番自我介绍，才算是得到了应青的信任，得以把人带上车。

应青从来没坐过这样高级的车子。

男孩本性没有不喜欢车的，应青悄悄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摸了摸车子的皮革。

真皮垫子软得不像话，却不会被他的重量压下去，启动后更是察觉不出一丝颠簸，甚至车里的空气都是香喷喷的，和应青为了去县城，挤上去的那辆吵闹，又满是汗臭的大巴完全不同。

应青其实不是什么安静的性子，他知道面前的人是自己生父的下属，加上见面后对方态度友善，他便自然地和男人搭话。

“许叔，你这车子要多少钱啊？”应青探着脑袋往前询问。

他觉得至少得几万块。

他知道村长家那辆不太好的二手小汽车都要八千块。

许志开着车，随口应答：“连带手续办下来一百三十万，如果您以后需要用车，找我就可以……应青少爷，您说话也要在座位上坐好，请注意安全。”

应青顿时缩回去不动了。

倒不全是为了安全，他连手都老实下来，看着放在身侧座位的行李袋，应青连忙把大袋子拿下来。想往脚下放，低头却看见擦得锃亮的皮质脚垫。这种高档的皮革拿来放他破破烂烂的行李袋，好像也不合适。

应青只能将袋子抱在怀里，坐完了全程。

许志从后视镜能看见应青的动作，嘴角勾了勾，无声地笑了一下。

应青一直在观察周围，从侧面看出许志在笑。他不知道许志为什么笑，却能觉出窘迫。

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应青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掩饰，应青装作睡着的样子，靠在车窗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注意到应青闭上眼睛，许志以为他睡着了，体贴地调低音响的声音，只留轻柔的纯音乐响在车厢内。

许志开车十分平稳，一路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应青竟然就真的这样睡了过去。

梦里，应青回到了他长大的村子，老头子在给他缝衣服，他凑过去，发现衣服兜里藏着50块钱。

应青忍不住嘿嘿傻笑起来。

等他睁开眼睛，已经到了陆家庄园。

应青伸手往衣兜里掏，却什么都没有，不禁小小失落一下。

许志将车子停在一栋建筑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衣着得体，盘着发髻的女士。

应青抱着行李袋从车上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不知道该喊面前的女人什么，他忍不住在心里猜测她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好在女人先开口了。

她说自己是庄园的管家，让应青喊她“金姐”就好。

“郑女士在楼上书房等您，她从早上就开始期待您的到来了。”金姐领着应青往里走。

应青觉得这位金姐说话语气有些特别，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金姐说话像是村长女儿结婚时候的司仪，带着点咏唱的调调，仿佛身旁有巨大的灯光照在身上，随时都能登台表演。

也是因为思考金姐的事，导致他都跟着金姐到了书房门口，才反应过来，金姐说的“郑女士”应该是自己的生母。

应青觉得这个称呼很奇怪，可想想又觉得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礼仪。他也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连忙思考，自己见到郑女士，应该喊妈妈、母亲，还是跟着金姐喊“郑女士”，害怕在第一次见面的母亲面前失礼。

原本以为还有什么流程要走，可郑女士就坐在书房里。

她穿着深黑色的长裙，头戴几乎拖地的长巾，坐在落地窗前，夕阳照在身上，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一副随时都会被圣光召唤，离开这人世间的样子。

察觉门口的动静，郑女士放下手里厚重的书籍，朝应青招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可怜的孩子，这些年在外面辛苦了吧。”

听见郑女士说话，应青下意识地看了眼金姐。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金姐要那么说话了。

郑女士的打扮完全就是电视里才能看见的那种，外国修道院的修女模样，不过还有些地方不同，看上去又不太像修女。

应青在心里猜测，郑女士是不是一名话剧演员，她手里正在阅读的书，就是等会儿表演要用的。

应青正在犹豫，要不要尝试学学郑女士说话腔调的时候，郑女士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

她一把将应青搂入怀中：“我听说你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回到我身边，当初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轻信他人，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十四年。我可怜的孩子，都是妈妈不好。”

郑女士的眼泪说掉就掉，快得应青都没反应过来，只得连忙安慰，说他这些年过得还可以，养父对他很好。

可这样的安慰并没有起什么效果，只是让郑女士越哭越起劲。

“你离开的这十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后悔当初的决定……”

应青被抱着，很紧张，手脚僵硬。

说实话，他没有被人这么抱过，养父是个情绪内敛的汉子，并不像郑女士这样，这样的“善于表达”？

应青有点招架不住。

“……现在回家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郑女士哭了一阵，总算是情绪发泄完毕，眼泪收了回去，除了眼眶还有点泛红，声音带着点哭腔外，很难发现她刚才是那样的情绪外露，接着郑女士带着点期待，突然说：“小宝，我可以听你喊一声妈妈吗？”

应青没想到话题突然跳转到这里。

实在不是他不想喊，而是他没反应过来。

刚才为了安慰郑女士，应青自己也掉了点眼泪，他的情绪管理能力不如郑女士。

应青看着郑女士年轻的面容，“妈妈”这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口。

倒是郑女士鼓励地望过来，让应青更加紧张，他像是突然被按了消音键，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郑女士眼里很快有了失落。

“没关系，小宝能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很开心了……”

郑女士转换话题，又开始询问起应青的生活习惯。

一边问，一边叮嘱金姐，要帮应青准备什么。

金姐始终面带笑容，一一应下郑女士的要求，并适时提出建议，有来有回，场面十分和谐。

这样比较轻松的氛围里，应青的话匣子也打了开来，忍不住和郑女士分享起和养父的生活趣事。

听到应青说小时候捡垃圾卖废品，就为了去县城吃炸豆腐。郑女士又激动地落下泪来，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她说应青离开陆家的岁数实在太小，她错过了应青许多年，亏欠应青太多事。

本来应青是当乐子给郑女士说的，但郑女士的反应有些出乎应青意料，他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是真的认为偶尔去县城吃点零食就很开心了。

郑女士却已经换了话头，她说：“小宝喜欢吃东西，下次带你去府西路，那边有家很有名的湘菜馆，我们一起去吃……”

郑女士说话细声细气，看着应青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就真像是她喊应青的小名一般，将应青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两人说话间，外头有仆人来报，说：“则明少爷回来了。”

郑女士闻言，高兴起来，她对应青解释：“小宝还不认识则明吧，他是你的弟弟，比你小一岁，很有缘分，你们是同月同日生的。”

应青出发前，村长和他介绍过，陆则明是他被拐卖后一年，父亲为安慰母亲，从孤儿院抱养的孩子。

来之前应青就想象过，自己多出一个弟弟，要怎么照顾对方。

等真的见到人之后，应青立马打消了照顾弟弟的念头。

陆则明分明比自己小一岁，可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门口，结结实实地把小书房的门给挡住了。

如果不是知道陆则明的岁数，应青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成年男性。

郑女士挽着应青，给陆则明介绍：“则明，这是你小宝哥哥，他今天才回到家里，你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原本在母亲面前被喊小宝，应青还不觉得有问题，但郑女士用她那抑扬顿挫地特别腔调说出“小宝哥哥”四个字的时候，应青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朝陆则明露出个自认友好的微笑：“我叫应青，应该的应，青山绿水的青。”

可陆则明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的名字一样，只是顺着郑女士的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小宝哥哥好。”

应青：……

确实很奇怪。

卡日子，开个坑，悄悄溜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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