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尔善迅速擦干眼泪,转身应道:“我在这!小逸,你怎么来了,病人有事?”
“没有!”陈逸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我在办公室没找到您,所以来看看……咦?老师,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林尔善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是本院职工、陈逸的带教老师,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情绪太过丰富、心疼病人心疼哭了呢?
“我……眼里进东西了。”他搪塞道。
“这样啊,难受吗?我帮你看看吧……”陈逸关切地凑上前来。
“已经没事了。”林尔善摆摆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陈逸低下头,泛红的脸颊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我……老师,你不睡,我也不好意思睡……”
林尔善哑然失笑:“这个无所谓的,没事的话休息就好。今晚你也辛苦了,现在病房里没什么事,咱们回去休息吧。”
陈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嗯!”
值班室里有一张上下铺,陈逸值一线,睡下铺,林尔善二线,睡上铺。
做完一台大手术,林尔善累得很,很快就入睡了。
但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又做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困扰他的噩梦。
火海,无边无际的火海,滔天火龙如同一条巨蟒,将他紧紧缠绕、吞噬。
没错,他的梦境非常写实,不仅痛感逼真,烧灼感、窒息感,以及密不透风的恐惧感,一样也不少,一样也不轻,日复一日地蹂躏着林尔善脆弱的神经。
然而,这次的梦境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就在他独自等待着“死亡”的结局降临时,火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脱下来,穿在林尔善身上,浑身的炙烤感瞬间被隔绝。他有力的臂膀将林尔善高高托起,清凉舒爽的空气顿时灌满胸膛。
而他自己,却被困在火海中,很快就被烧得通体焦黑。
不要!
不要为了救活我牺牲你自己,那样的话我生不如死!
林尔善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嗓子像被灌进烧融的铁水一样滚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他奋力挣扎着、喘息着,这时候,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急切地大喊:“老师,老师,林老师!”
林尔善反射性地睁开双眼,陈逸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边焦急地呼唤:“老师不好了!2床的高燃,就是晚上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消防员,他刚才突发室颤,现在心脏骤停了!”
“什么?”林尔善腾地从床上坐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爬下床,风风火火地往病房里冲去,顺便顺走了墙上挂着的听诊器。
陈逸小跑着紧随其后。
监护室里,2床高燃的心电监护上是一条直线,嘀嘀地报着警。
林尔善立刻带上听诊器,将听件置于高燃前胸的心脏听诊区。
陈逸在旁边一脸焦急:“老师怎么样?”
林尔善一手固定听件,一手取下听诊器,递给他:“你自己听听。”
陈逸照做。
咚哒,咚哒。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被听诊器放大,震动着鼓膜,陈逸有些怀疑:“老师,这是室颤吗?”
林尔善:“你觉得呢?”
“呃……”陈逸挠挠头,“我没有听诊过室颤的病号……”
“没听过室颤的病号,正常的心音总听过吧?”林尔善道,“病人心音有力,节律整齐,没有杂音。你觉得哪里不正常?”
陈逸的脸腾地红了:“原、原来是正常的吗?对不起林老师,我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林尔善并没有生气,“我还要谢谢你把我叫醒……”
陈逸没听清:“什么?”
林尔善不想多说:“没什么。”
“可是……”陈逸仍有些放心不下,瞟了眼高燃的床头,“心电监护,为什么会报室颤和心脏骤停呢?”
“应该是接触不良和电信号干扰导致的。咱们医院的仪器有些老了,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是虚惊一场,林尔善释然地笑了笑,“病人出现病情变化的时候,别急着喊上级,先检查一下病人的基本生命体征。你已经是住院医师了,要有自己的判断。”
站在病人的角度来讲,陈逸为高燃松了口气,但是对于自己来说,他觉得丢脸极了,惭愧道:“林老师,您说的对。心电监护报警的时候,我想着今天给他补了太多液体,会不会超过了心脏的负荷量,导致心衰和恶性心律失常。我怕耽误了抢救时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才急着叫您过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听着陈逸的自白,林尔善也想到了自己初出茅庐时的青涩时光,不由得微微一笑:“小逸,你有这种想法,是很好的。很多外科医生都欠缺内科思维,只会开刀,却忽视了病人的生理状况。但他是个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已经丢失了大量液体,血容量不足,机体各个组织器官都要罢工,所以,我们只怕补得不够多,不够快!并且他是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心功能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总之,补液量只要在我们的计算范围内,一般不会出现循环超负荷的现象。”
陈逸用力点头:“嗯,学到了!”
“你刚上临床,见得东西少,所以才不太自信吧?”林尔善和善道,“没关系,慢慢来,遇到情况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有不确定的,就随时叫我,我来帮你建立信心!”
“呜……”陈逸心脏像被狠狠揉捏了一番,眼里涌上酸意,立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林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好,明天开始学习,现在快睡觉了!”
“嗯!”
真是一个风波不断的夜晚,林尔善没有休息好,第二天一早,顶着一对熊猫似的黑眼圈,来办公室交班。
外科交班一向迅速,值班护士交代了夜间患者的病情变化,一线大夫陈逸补充了新入患者高燃的病史和术后情况,各治疗组的医疗组长就带着各自的“兵”去查房了。
林尔善所在的1组,医疗组长名叫赵铭,前不久刚生了二胎,又升任副高,一时间春风得意。
赵铭查房也十分火速,确认病人没啥事,就准备去手术室了。
林尔善却仍然放心不下,遛完一圈,又回到2床门前徘徊。
高燃,怎么还不醒啊?
虽然对于全麻手术来说,术后6小时仍处于昏睡状态,也属于正常现象,但林尔善仍是格外挂心。
“还不下夜班?”赵铭从身后走过来,“活是干不完的,该下班下班,该休息休息啊!”
“赵哥。”赵铭的体格生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外科医生的料,林尔善微微仰头,笑道,“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病号了。”
“确实,消防员这行,不容易啊!”赵铭抱臂感慨道,“和医生一样,都是跟阎王爷抢人的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搭进去咯!”
不知怎的,林尔善听到这话,笑容一凝,眼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
赵铭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以为他是累了,拍拍他的肩:“昨晚可是一场硬仗啊,快回家休息吧,这是你应得的。”
“好,我走了。”林尔善最后看了一眼高燃,“那2床就麻烦赵哥多费点心。”
“哪的话?这不是应该的吗!”赵铭爽朗一笑,“放心!”
若要说医生最幸福的时刻,看着自己的患者康复排第一,排第二的,绝对是下夜班的时候。
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湛蓝,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沁人心脾。
林尔善走出医院,仰头望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做了个舒舒服服的深呼吸,踏上归家的路。
林尔善住在润城人民医院的家属院,离院区也就几百米脚程,通勤很方便。虽然位于市中心、租金较为昂贵,但是为了上班,林尔善还是租了这间房子。
回家路上有个便民市场,林尔善买了一个里脊肉饼、一杯豆浆作为早餐,还买了些芹菜和干草,拎回家属院。
所谓的家属院,不过是几栋老式居民楼,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来城市不断改建,竟然一直没有染指这座小区,以至于它孤零零地藏匿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有种被遗忘的沧桑感。
居民楼算上阁楼一共六层,林尔善住五层。
红砖筑墙,经历过十几年的风霜雨雪,以及多次水电、供暖改造,老楼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数不清的电缆、水管,如同不久于人世的重症病人身上的心电感应线和输氧管,维持着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体征。
楼梯间极其狭窄,墙壁如同银屑病患者的皮肤,脱落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地糊着好几层小广告,让人看着怪难受的。
不过,林尔善已经习惯了。
他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插入锁芯,清脆地旋转两下。
门打开的一瞬间,林尔善浮起一个笑脸,扬声道:“小白,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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