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林芷接到两个消息。

一个坏的，和一个更坏的。

他捧着刚到手的报告，扶页翻开，两眼扫过几行简简单单的黑色正楷，随即上唇碰下牙：“梅尼埃病？”

医生颔首，给他稍作解释一番。

听完阐述，林芷不禁凝起乌眉，下沉的目光接续了一口凉气。

仿佛恰应那句话：出门不看黄历，必有坏事。

谢过医生，林芷拿完药便离开医院。

梅尼埃病是一种罕见病，却并非绝症。

患者病发期间，多数以眩晕耳鸣为主，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会出现恶心、呕吐等。

而且此病的发病程度，会随发作次数递增而每况愈下。

不积极治疗，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

医生说，以现有的医疗水平，配合治疗是存在治愈的可能性的。

但因个人体质不同，能完全治愈的只在极少数。

踏出医院大门，林芷攥紧检查报告，微微蹙眉，清秀明丽的浓墨色桃花眼中显出麻烦。

大概率不能完全治愈，这是他现下了解到的最有效的信息。

这意味着他需要同家人沟通病情，且病发期间，自己不可独自活动。

林芷暗叹一气，麻烦大了。

他可不想随时随地让某个人看着。

*

林芷回家，鞋都来不及换，便听厨房里传来招呼：“芷儿回来了吗?饭好了，去洗手，准备吃饭。”

立时，一位身高肩宽，俊容飒爽的男人端着两盘炒菜走到桌边。

他放下盘碟，瞭眼望去，顺手摆了摆桌上的碗筷。

一行一举间，沉稳可靠。

他和林芷一样，生有一双好看出奇的桃花眼。

只不过左眼眼角下弯处，多一颗淡棕色的美人痣。

但也正是因为这颗痣，让他看起来就很温柔随和。

那双会说话的桃花眼，往往是开口先带三分笑，讨喜得很。

这便是林芷的表哥，林风。

林风打小就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性格平易近人，干什么都利索，是做事儿的一把好手。

只不过双亲早故，自十一岁后就寄养在姑姑家，如今才得了林芷这么个似亲非亲的弟弟。

林芷很烦他，甚至认为林风比他妈还要令人头疼。

那年十岁芳华，得知爸妈突然“多”出一个儿子，他就对林风看不顺眼。

事实也如其所料，林风天资聪颖，随随便便就能压他一头。

很小的时候，林妈经常嚷嚷，学学人家小风，再看看他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年纪小不懂事，当时挺想怼他们一句：那就让林风给你们做儿子！

后来还真成爸妈儿子了。

而最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是林芷房里忽然多出一张单人床的那天。

面对一个来争抢家庭生存位的“表”哥，林芷不吃瘪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考了个离家很远的大学。

远离爸妈，远离林风的那种。

林风倒好，屁颠跟过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

林芷瞅着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心里暗骂林风伪君子，还不是为了讨好他妈，报答什么狗屁“养育之恩”，才一直盯着自己。

就算林妈认这个儿子，林芷也绝不会同意这个人进他家灵堂祭香火的！

收回心绪，林芷噘嘴，蛮不在意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不回来吗？”

林风倒杯水，抿一口：“回来给你做顿饭，天天吃外卖也不健康，谁让我是你哥呢。”

吃外卖也不用你管，假心假意。呸。

林芷闷闷不乐，偷偷将夹在外套底下的检查报告藏严实些。

好说歹说，最起码这东西不能让林风看见。

否则自己的独居plan计划八成得泡汤。

他没头没尾地搪塞两句，转而说自己要休息了，头也不回地拍上房门。

“不吃饭怎么行?饿死了我还要给你收尸，多麻烦呐?”

隔一堵墙，林芷蒙被子里喃喃，说不定哪天还真得让你收尸。

林风搁外边儿扣门催他：“起来吃饭，是谁上次不吃饭折腾出胃病，疼得打电话叫我送止痛药的，不怕疼了？”

等了半天，林风失去耐心，也不避讳，直接拉门进去。

他下视正在闭目休息的林芷，感慨长得如此文雅，却是个连起居都不爱打理的家伙。

抬手拂上林芷额头，纳闷姑姑怎么忍心把他赶出家。

不就是因为一点气话吗？

不就是不想喊他哥哥吗？

至于吗？

“你干嘛?”林芷猛然睁眼，一把拽住林风的胳膊。

“看看是不是感冒了，脸色不大好。”

林芷剜他一眼。

身患不治之症，怎么可能天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走，吃饭，我饿了。”林芷撑身下床，打着呵欠嘟喃：“吃完就赶紧走吧，小凉姑娘找你呢——”

他说着，亮出手机聊天界面，不甚在意地给林风瞧。

小凉是林芷的大学同学，喜欢林风三载有余，几次三番拜托林芷撮合他俩。

好在林芷也乐意。

早点让这对佳人成事儿，林风搬出去后，他就可以一个人住。

次日清早，林风临走前叮嘱林芷按时吃饭，失眠的药都在柜子里。

林芷应一嘴，坐沙发上，盘腿抱着笔记本电脑搜“梅尼埃病治疗指南”。

显然，和医生说的一样，是个不幸中的万幸罕见病。

简单来说，就是稀有但是伤害不大，死不了。

合上电脑，林芷默默感慨，患了这病他就比别人多解锁一世界图鉴，是new不亏。

闷头打会儿游戏，累了，站起来活动活动。

可起身一瞬，脚底突然一怔，恍然间，似有什么东西扯住脚踝，逼得林芷浑身一僵。

视野渐渐模糊，剧烈的耳鸣迅速侵蚀了林芷的神经。

林芷本能地去扶桌子，不慎打碎一个玻璃杯，整个人踉跄滚到地上，臂膀押入几块玻璃渣。

痛感不能被他觉察，唯有眼中重影交织，虚无又破碎。

像敲碎大脑里的一口钟，噪音游荡，捂得人头晕目眩，心脏悸动。

他缩作一团，疯狂咳嗽。

这是发病了，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不要进行任何活动。

片刻，症状减缓，林芷爬起来，躬身甩头，右手掐左手，左手掐右手，看着血淋淋的手臂，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病症突发会随时间流逝变得频繁，发病持续时间增加，间歇期却只会不断减少。

林芷心知肚明，如果继续恶化，就不止晕一晕这么简单了。

*

今天林风不在，林芷瞟眼厨房，犯了懒。

一顿不吃又饿不死。

那就两顿不吃，看看饿不饿得死。

临睡前，林芷摸出医生开的药，一片两片，就着凉白开咽下，继而躺下续眠。

……

“嘟嘟——”

电话铃叫醒林芷，他眯着眼睛摸出电话，一股子怨气：“喂，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林风：“都十二点了，昨晚又熬通宵了？”

林芷：“要你管——”

林风：“我是你哥，我不管谁管。给你买的东西到了，在门口，快去拿。”

挂掉电话，林芷噘嘴嘟囔：“又不是亲的，哼。”

懒得换衣服，林芷穿着恐龙睡衣，走过去开门，张眼见林风站门口，手里还抱着箱子，一下子结结巴巴：“你你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你。”林风嘴边倾出一抹笑，“芷儿今天二十一岁，过生日都忘了吗？”

“我我我我我我……”林芷被迫接下对方塞过来的箱子，强装硬气，斩钉截铁道：“我当然没忘！你二十二了不起啊！”

林风冷笑一声，抬手摸两把林芷的发顶，“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

*

趁着林风分身乏术，林芷坐客厅里拆箱子。

今年的礼物没什么特别的，一盒蛋糕，新鞋，新衣服。

林芷把东西一个接一个拿出来，忽然眼睛一亮，搓出一盒积木。

是去年看完变形金刚想要的那款限量款。

林芷嘴上一笑，疑惑林风怎么记得这个东西，拿起积木东拼西凑。

他在手工操作方面没啥天赋，忙活半天，愣是没搞懂哪儿拼哪儿。

林风给他煮了碗青葱面，看小孩儿般凑过来，指着图纸和积木讲应该怎么拼。

林芷恍然大悟，硬生生拉林风拼了三小时积木，面都坨了。

“林芷，你要不先吃点儿？剩下的我来？”

林芷抬头，笑盈盈的桃花眼分外温柔。然而对上林风的目光时，那桃花眼骤然一抿，拒绝道：“不要。”

林风抱手，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吃饭我就把积木收了。”

瞅眼积木，林芷犯了玩心，索性端起坨了的面大口吃。

林风阻止未果，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我去把面热一热！”

林芷一边笑一边吃，还不忘嘚瑟：“不要，你说的，我吃饭就行，管它什么热不热……”

*

“最近变得频繁了是吗?”

“嗯。”

时隔一年，林芷的病愈发嚣张，间歇期越来越短，发病时间也越来越长。

临近大学毕业，他不想在毕业典礼上发病，只好提前找医生咨询措施。

医生重新开了一副药，询问他有没有跟家人说过病情。

林芷摇头。

一年来他藏得很好，林风没有发现。

马上毕业，小凉想在毕业典礼上跟林风表白，希望林芷把他带到典礼现场。

任谁都知道小凉为什么要这么做。

参加毕业典礼的人很多，告白成功率大。

出了诊疗室，林芷买一些零食，到路边喂野猫。

回家前，他在小摊上吃了碗馄饨，一边吃一边考虑要不要帮小凉。

毕竟这么些年，他可没少在林风耳边旁敲侧击，说小凉哪儿哪儿的好。

况且因为他，身边说得上话的同学，都以为小凉已经和林风在一起了。

不过把林风叫去典礼现场，他要得讨点儿好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