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劈头盖脸的一下，把温璃彻底打懵了。

张欢站在温璃跟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明明已经没有女儿高了却仍盛气凌人地瞪着她。温璃倔着张脸，一眶眼泪从眼角跌落，一度遮住她的视线，她感觉身体的血气翻涌得一阵比一阵强烈，搅弄如翻天的海啸，像要在她的心脏上洞出个窟窿来。

温璃往后退了两步，用她陌生又冰冷的眼神看着张欢。

她放弃发疯和嘶吼，语气满是绝望的平静：

“你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不管我了呢？为什么要突然跑回来，装模作样地展示你那想拿却拿不出来的母爱？你认为我需要，是的，我需要，可是你给我的方式是对的吗？或者说，你以这样的方式给了，是我能够接受的吗？”

“你没有想过。你只管给，就像用水浇花那样。不管剂量，今天施舍的爱多一点，明天想不起来了，就任由它干涸。”

“我是人啊，我不是植物！何况花也需要精心养育才能盛开，你怎样浇灌我的，你从不觉得你的方法有任何的错误！”

“你给了，我吸收不了你觉得我脆弱。你没给，我快渴死了，你说我不够坚强。”

“所以命运给你做我母亲的机会和权威，在你那里，我就永远只是一个任由你摆布的错误吗？”

“……”

张欢在温璃吐露的心声里，听到了点与她观念相悖的声音。

可是这些声音太过陌生和刺耳，她的心仅仅沉浮了一下。很快，她又拿出家长蛮横的那一套，将她不擅长的话题扯开，试图找一个缺口突破。

“你憋着不说我怎么知道？难道我能猜到你的所有想法吗？我天天家里外面跑，哪里顾得来那么多？我现在只是想让你安心度过高考这个阶段，我做错了吗？你跟男同学之间的来往那么密切，你的同学还有老师会怎么看待你们，你想过吗？！”

温璃皱起眉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也根本不介意别人说什么！”

“就是不要脸了是吧？”张欢愤怒地用手点着她，往四下看了一圈，本想手里握点什么当武器，又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了，看到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顺手拿了起来：“你给你小姨打电话，把你的话当着你的老师面儿重复一遍！”

温璃不动，眼神寒浸浸地望着那只手机。她正要反驳，却被张欢打断。

“你没回来之前，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你小姨了。不止邻居，就连她也说你们走得很近。我问你这么多回，你次次跟我撒谎说没关系，还跟我摆道理！你不想我管你，你以为我稀罕管你是吗？”张欢边说边挥着手机，配合她全新的攻击手段。

“你脸都不要了当然不管别人说什么，再跟人搞一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你前途干脆也不要了！”

温璃悲哀地看着张欢咄咄逼人的样子，收紧了放在裤边的手。她想向外发泄，又极力克制住了，最后只能向内释放这股巨大的能量，一点点地往里摧毁自己。

张欢确实打电话跟张欣通过气，问她班里是不是有个男生跟温璃走得很近。

张欣回答时的态度原本有些犹豫，但综合两个人的互动来看，还是老实地回了个‘是’。她本想补充一句‘不过没有影响成绩，可能就是男女同学之间的正常往来而已’。

主要是想让张欢不要给孩子压力，尤其在高三这样关键的时期。

可张欢远没有张欣开明、处理事情也远没有那么张弛有度。

即便听了张欣的脱罪辞，她也是个十足的一根筋，只要抓到她想要的疑心点就能展开论断。

所以，作为班主任的张欣一旦‘亲口验证’，这通电话在张欢眼里无异于坐实了温璃的不当行为。也因此，不管温璃如何解释，张欢都自行两耳腾空，一概不听。

“难道我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吗？”温璃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有如梦呓：“人的七情六欲是我能够轻易控制的么？我怎么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一个人，你现在教我么……”

下一秒，她又在一瞬之间爆发了。

“那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都不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你却要跑出来阻挠？！你要是觉得管我是件痛苦的事，那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心底里厌恶你对待我的所有方式！！！”

张欢听愣了，眼睛持续停留在一个位置，久久没有转动。

在她心里，女儿以往的叛逆也就不服气时顶几句嘴，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闹点脾气，不主动跟她说话。

而这么明确地要跟她划开界限的话，从温璃嘴里说出来，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温璃牙疼那段时间，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她想过轻生。

一个没了爹，妈也不管的孩子，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借钱，屡借不上。她求助过，叫天不应，想自助，却更觉无助。

这样的困境足以压垮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少年人。

她无数次扪心自问：一个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没有人爱着的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就算找个地方结束自己，十天半个月过去，张欢都不会有任何的察觉。

所以，人在跌落谷底时抓住的稻草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姜枫那天主动带她去医院，关心她、护着她，她像抓住了逃离深渊的绳子一样，借他爬了上来。

如果没有这一出，那天下午，她已经冲动得想找个海跳了。

温璃自认为没有要求张欢回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妈又凭什么用她放大的付出来阻止她和姜枫的正常社交？

她只会觉得，她妈在有限的认知支配下疯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吗？”温璃大大方方地仰起头，一把抹去眼泪，那些藏在心里的小爱成了她力量的源泉。除了张欢以外的人给过她的温暖，让她自信自己能够在这上面与她的权威抗衡。

“我就是喜欢他！我拥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

张欢却拿她的坦白当笑话，眼睛终于眯了起来，质问她：“你才多大点？你这个年纪能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温璃对这方面的了解确实匮乏，脑中一时搜索不到答案，但她会表达别人带给她的感受：“我当然知道！它是我心里真实的感觉，我随时都能通过他察觉到！就像我能感觉到，你没有那么爱我一样……”

这一句不知怎么就戳中了张欢的泪点，她仓皇无措的脸上出现了眼泪。

大概是觉得‘不那么爱’的措辞跟她内心所估量的部分对应不上，暗无天日的失望扑面而来了。

“你所谓的喜欢……”张欢讽刺一笑，摇了摇头，音量大幅降低：“不过就是对于同学的一种好感而已，你却把它当成男女之情来对待。”

“我不需要你来定义我的情感，或者教我怎样才是喜欢一个人。”温璃漠然置之，头偏到了一边。

在她眼里，她的确是家庭关系里地位较低的那一个，而在体察自我内心这一点上，她才是强者。在张欢扮演的弱者角色面前，温璃也会轻易否定她妈所说的一切。

“你真是翅膀硬了！“张欢消停了会儿，又带着她的偏执卷土重来了：“我让你断了，你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吗？！”

“我没有和他发生任何越矩的行为！”温璃也跟着变换高昂的语调：“我为什么要断！”

“行，你谈可以。”张欢长呼一气，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独自走向阳台去收衣服，撂下一句：“非要这么一意孤行，有你后悔的那天！”

“你如果抱着这样的念头，那你注定会失望。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站在你的对立面，我也能做出永远不会后悔的选择！”温璃站在她身后倔强地嚷道，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干脆利落地说完，温璃走向卧室，摔门而入。

温璃背靠房门，一时神思万千。

她总觉得张欢控制欲那么强的一个人，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可她毕竟没有她妈那个脑子，不通她的思维逻辑，也想不出张欢日后会做出什么疯狂举止。

她只是想着反正现在已经撕破了脸，索性硬刚到底。

温璃的不安和担心果然并非空穴来风。第二天下午，她和姜枫就被过来巡视纪律的孙主任叫到了教导处排队。

原因十分简单，张欢大义灭亲了，她跑到三中实名举报了自己的女儿有早恋嫌疑。教导处的主任老师们一听这两个人的名字，都吓坏了，行动神速，当天就传唤了两位当事人。

教导处办公室内。

孙主任抹了把大夏天的热汗，站在温璃和姜枫跟前像个热锅蚂蚁一样走来走去。

突然，他就停下了。拿起手指点着姜枫，他神色严厉地批判道：“你一个年级第一，带头早恋，像什么样子！在这一方面上都不能给同学们做个正方导向，你是又想变回以前那个只知道抽烟、打架、翘课的熊样吗！”

姜枫摆着他的冰山脸听训，面上没有一点反驳之色。

心里却叛逆地想：

要没她，你都见不到我这个成绩。

炮轰完沉默寡言的姜枫，孙主任迅速转移目标指向温璃，眼睛一锁，主打一个今天谁都别想逃避责任。

大概是看着她一路成长，成绩得来不易，孙主任训温璃的语气更为火大：“还有你！你成绩一直都很稳定，辛辛苦苦爬了两年的排名榜！老师们都把你的努力看在眼里，你现在年级第二！你跟第一搞什么幺蛾子！”

“……”

温璃低着头，昨天哭肿的眼睛见不了人，同样默默挨批。

“这样，你俩明天把家长都请过来。学校和双方家长必须就这个问题严肃处理！”孙主任坐回自己的办公位，随手翻了翻资料，气懵了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索性不翻了，站起来给俩人派发新的任务，大手一挥：“回去上课！两千字检讨，明早交到我这儿，不得重复一句，否则重写！”

他俩默契地侧目对了一眼，异口同声：“知道了。”

逃出教导处，在回班级的路上，温璃内心郁结半天，还是决定向姜枫道歉。

“对不起啊。”她小声说着，头仍旧压得很低，一整天了也没见她抬起过几次：“我妈，也不是，是我和我妈沟通上出了问题，才导致她疯到学校来，殃及了你。”

姜枫好似不甚在意，无意间扫了温璃裸露在外的后脖子一眼，雪白纤细，感觉有点视觉福利。

“没事。”他漫不经心地说：“也不是没挨过骂，对我来说，影响不大。”

“……”温璃一听，心里更难受了。

“那你父母那边，你怎么对付？”温璃忧心四起，孙主任言出必行，双方这家长肯定是叫定了：“我妈那边，反正她肯定还会杀回来的，毕竟这事是她捅到学校……”

“你的情况应该比我要更严峻。”姜枫一针见血，戳中了她的七寸。

温璃尴尬又苦涩地笑了声，短促地回道：“也是。”

“说实话，我妈……我真不敢再让她来学校了。”温璃心惊胆战地说，同时也是在给他打预防针：“来一趟闹这么一回，再来，我怕她把错堆到你爸妈身上。”

姜枫：“……”

难以想象她每天面对的女性究竟是怎样神奇的一个生物。

“放心。”姜枫安慰她，态度轻松又随意：“大不了，我请个假的过来。”

“噗。”温璃笑了出来，一张苦脸拉了半天，总算有了点别的颜色：“那还真像你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怎么？”姜枫明知故问：“在你眼里，我做事很大胆吗？”

“不然呢？”温璃往前拉伸双手，感觉肢体没那么僵硬了：“你刚到学校那会儿，不是还一直掀我桌子，拒绝我坐你旁边么？”

姜枫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有些恍如隔世，回过神来就呛她：“你目的不明，意图不轨，谁见了不怕？”

温璃笑得更欢了，勉强克制住笑意：“所以你居然怕过我啊？”

“开心了？”姜枫看她，眼底也带了层笑意。

“哼。”温璃故作甩性子，偏过头说：“原来是哄我。”

姜枫唇边含笑：“嗯，关键要你很好哄。”

“不过，有一点不对。”姜枫笑着纠正她：“掀你桌子的人不是我。”

“嗯？”温璃眉头一锁，看向姜枫笑眉：“那是谁？”

“猜猜。” 姜枫卖起了关子。

“……”温璃不知道自己一猜一个准：“张凡？！”

“聪明。”姜枫指尖送出了一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