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河是一个僻静村落,三十多户人家在此繁衍生息。沟壑纵横的山谷并排着,草木挺拔着直冲云霄,不知源头的河流湍急地流过山谷里的每一户人家,三水河的居民称它为神河。
莫烟坐在一辆布满黄色尘土的小巴车上,他仰躺在低矮的靠背上,俊美的脸上显露出忍耐的情绪,他单薄的背脊正被座椅硌得发疼。
狭小的车厢里,难闻的酸味一阵一阵的。无人言语。小巴车在干净的公路上疲惫地移动着。
昨天晚上,村里人给他打电话说奶奶要不行了。凌晨时候,莫烟就站在了萍城的车站门口。开往三水河的车辆很少,因为对于司机来说,要去三水河不仅路程远,而且要好半天才能凑齐满意的乘客人数。终于在十一点整,这辆小巴车能走了。一直到现在,他们已经在公路上行驶了五个小时。
莫烟很少踏足三水河,也并未提前注意萍城到三水河的行车时间。五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只是吞咽了一片面包。
十六岁那年,奶奶便是莫烟在这世间唯一愿意接触的亲人了。但他和奶奶却并不亲昵,较之普通祖孙,更是如陌生人一般。他和她的联系,只有每月发工资之时。
奶奶是一个本分的农妇,割猪草、放牛羊、耕地收地,还要负责一日三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小身躯麻利地干着数以万计的活,日复一日。羞怯的猴子似的小脸从来不敢正视家中的任何一个人,她总是沉默寡言地承受着爷爷的盛怒。记忆最深的那次,爷爷用一根木棒狠狠劈在了她的脸上。从此,猴子似的怯生生的小脸上爬上了一条丑虫。
那条疤痕是莫烟的梦魇,一直扭曲地缠绕在他的心间。多年未见,他对奶奶的脸的回忆,只剩下这条长长的疤。
车子开始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条山路笔直着往上,仿佛升向天际。山路尽头,便是三水河。漫长行程将要结束,车厢内的乘客一改疲惫,纷纷说起话来。小巴车百米冲刺似的,颤巍巍地加速前进。
短短十分钟,车子在平坦的红土上停下。莫烟下了车,向前方隐蔽而祥和的村落眺望着。天色昏黄,红土两岸是一块块挤压着的灰色岩石。
小巴车远了,乘客三三两两各奔东西,渐渐地,说话声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背着包的莫烟,他的鞋底因为沾上了越来越多的红土,开始变得粘腻。
莫烟凭着小学六年级时的记忆,绕过枯老的树,往其西边叉口走去。
村里十分安静,这跟他的记忆倒是有些出入。记忆里,村子里的人们,尤其是青少年们,很喜欢彻夜狂欢。他也跟随过他们,在十二岁那年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大人们是从来不阻止此类行动的,因为这也是他们儿孙辈时经常干的事情。
或许,那些行走在夜晚村庄的青年们,也跟他一样,选择在城市中迷游了。三水河只永远地存在于莫烟和青年们的记忆里了。
在跨过最后一个土坡后,莫烟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子。他沉默着走到了门口,推门而入。
院子宽大而整洁,莫烟看着却很荒凉。地板残缺着,黑色的泥如野草般到处泄出来。眼前的房屋是寂静的黑,墙皮绝望地随风飘摇。
莫烟神情忧郁地走进黑黝黝的屋子里。屋内,那个老人瘦小得跟他的办公桌一般大,她表情痛苦地躺着。另一张床上,睡着一个女人,女人肆无忌惮地发着鼾声。
莫烟轻轻靠近奶奶后,听清了她喉管处的堵塞。奶奶用力地吸着气,然后不舍得氧气出走般轻轻放着气。五官在她黑土色的脸上模糊不见,唯有那条疤痕依旧清晰无比,它在十分邪恶地摆动着。莫烟移开眼神,看向奶奶小孔一样的眼睛,那眼睛半睁半闭,眼角上的泪痕还有余温。
旁边床上的女人醒转过来,她神情疑惑地看着莫烟,宽大的手掌用洗脸的手法一下下地摩擦着黄土般的脸。
“呀?烟烟回来了?长这么高这么俊俏了?”女人认出来莫烟后,神情激动地给莫烟搬了个板凳。
莫烟点了点头,坐下后说:“二婶婶好,奶奶这是什么病?”
二婶在他旁边坐下,他们的目光一起转向老人。
“你奶奶呀,上山采菌子,摔沟里了。那山上你也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很滑很滑的……我跟你叔叔也给说过很多次了,警告过她的,摔伤了我们没医药费这类话我们也跟她说……”
莫烟冷漠打断她:“你们什么时间找到她的,奶奶有没有摔很长时间?”
二婶突然疯子似的笑了,她像是讲述一个笑话般说道:“哈哈哈……烟烟你不知道,你奶奶是自己走回来的。跟没事人一样,回来还喂了猪,第二天照样出去干活了,到第三天才变成现在这样……”
莫烟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位被他称为二婶的女人的脸突然间变得很怪异,怪异得令他恶心。
他冲出房门,跑到角落的杂草边,一口口地吐着稀饭一样的消化物。二婶跟过来看了看,回屋替他拿了纸和水。
莫烟擦完嘴后,接过水嫌恶地冲刷着口腔,他一口又一口地吐着水。二婶宽大的手掌拍着他的背,语气很快地说:“是了是了,你如今在萍城,萍城到村里的路,没有人是不晕车的,是了是了……”
莫烟径直转身,边往屋里走,边问道:“二叔呢?”
二婶墩子样的身体在高高的莫烟身后费力地小跑着,边跑边接话道:“你叔叔啊,累哟,你晓得的,你爸爸不管家了啊,一个人和老婆……你爸爸哟,日子过得比我们好……你叔叔哟,累啊,你奶奶病倒后,外面的活都落他头上了,这几天,我们都累得哟……”
莫烟早就坐在先前的板凳上了,二婶挺着身子说完后,见莫烟没反应,也坐下了。
二婶盯着莫烟冷冰冰的脸色,小声地说:“烟烟啊,二婶说你爸爸不是说你啊,我们眼里啊,只有你是我们家的人了……”她的语气显得歉疚。
莫烟沉着神色,他看着二婶土黄色的脸说道:“无所谓……二婶,明天我会带奶奶去医院检查,费用我自己出,人也我一个人去。”
二婶迟疑着,她心中的石头终是落地了。她转头看着老人,眼神嫌恶了几分。待转过身看向莫烟时,眼神又瞬间热情。
“烟烟,我就跟你叔叔说你孝顺,他还不信,哎哟,愣是不肯打电话给你,还是你婶婶我啊,让村书记给你打电话的……你想想啊,这奶奶要死了,孙子哪有不来见的哇,我……”
莫烟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样子甚是犯恶心,他打断道:“好了二婶,谢谢你告诉我。天要黑了,你忙你的事情吧,奶奶我会看好的。”
二婶拍了拍手,“好啊好啊,你奶奶醒了看到你定是高兴的,好啊好啊……”
烦躁的声音远去,昏暗的屋子里,老人重重地呼吸着。莫烟起身拿了一个大的白瓷碗,向里倒了热水,随后打开书包,把几片洗脸巾放入热水里浸泡。
屋外的风呼啸起来,二婶走进来拿东西时,顺便开了灯。小小的灯泡被挂在屋门右侧,那昏黄的灯光照到莫烟和奶奶时,已经十分微弱了。
莫烟试了试水温,随后拿起洗脸巾,拧干后,对着奶奶的小脸,莫烟轻轻地擦着。白色的洗脸巾一会儿便被染黄了,沙子大小的颗粒攀附上莫烟的手。他洁白的指尖也发了黄,颗粒们一下下地刺痛着他本就纤细的手指。
他的心不可避免地为这个交流不多的老人绞痛着。
良久后,碗里的水变得冰凉了,脏污了的洗脸巾在莫烟的脚边堆了个小山。
老人小孔大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她辨认着眼前的人,更加用力地吐着气。
莫烟注意到了昏黄中的亮着的眼眸,他凑近她,轻轻开口:“奶奶,我是莫烟。”
老人激动地抬起手,咽喉努力运作着,半晌,她吞吐出几个字:“啊……烟烟……我……啊……你……你好……不好……”
莫烟想起六年级的暑假,有天清晨,他起来去后院小便时,在通往后院的狭窄过道看见了奶奶,她已经在煮猪食了。奶奶小巧的脸平静地看了看他,温和地说:“烟烟,不要起这么早,身体不好,快回去睡……”
莫烟握住她抬起的手,才注意到她干枯的小手上有两道凝结的血痂。莫烟深深叹了口气,掩下心底的愠怒,他低声说:“奶奶,我很好。今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去医院……”
奶奶听到医院两字后,瞬间挣扎起来,她扭动着,声音断断续续:“医院……钱……会骂……”
莫烟急忙替她多盖了一层被,并赶紧胡诌道:“是村书记让我们去登记的,你这种情况必须要去医院过手续,然后医院里的相关报告要交给村书记。”
奶奶平息了下来,她看着莫烟,微微点着头说道:“哦……书记……报告……”
莫烟倒了温水,扶起奶奶一点点喂着她。奶奶靠着他,上半身出了被窝,莫烟这才注意到了进屋后一直萦绕在周围的酸气。他以为是自己闻惯了巴车里面的味道……
莫烟喂完水后,一层层掀开了奶奶的被子。他轻轻移开了奶奶,右手摸上单薄的床铺,那里早已积累了好几滩,干湿不一……他把两层被子铺在了另一张床上,随后,抱起奶奶,让她躺在了那里。
院子里有了说话声,天色已黑。莫烟迎着风吹走到了说着话的两人面前。
“二婶,我帮你干活,奶奶裤子脏了你去帮忙换一下。”说着,莫烟正要接过她手中发着银光的铁盆。
二婶忙把盆揽过身后,“哎呀呀,婶没事,这不你二叔来了,你俩聊着啊,我去换,我这就去……哎哟,你叔累得……哎哟,这孝顺……”二婶说着话,已经进屋了。
莫烟转向身旁的男人,在黑暗中上下看了他几眼。男人十分瘦小,低矮的身体宛如一只小鸡崽。
他们沉默着在凄凉的院子里吹着凄凉的风,他们沉默着在漆黑的夜下互相打量着。
两分钟后,莫烟开了口:“二叔。”声音平静而冷漠。
“嗯……进屋吧。”男人边说,边拾起一根瘦而圆的干柴,往屋里走。
屋内烧起了火,火焰终于照亮了所有地方、所有人的脸。
“你明天要带她去检查?”二叔说完,抬高了手中的杯子,二婶立刻提着壶向里倒水,滚烫的热水冲刷着杯底的黄色污垢。
莫烟对上二叔的眼神,回了声“嗯”。
二叔的身躯颤栗起来,不一会,他开始放声大笑:“哈哈……真是有意思啊,你放任自己的父亲不管,爷爷去世你也不闻不问,到了个奶奶生病,你就开始现眼了,怎么,闯荡出点能耐了?”
二婶闻言忙看向莫烟。只见莫烟脸色如常,眼神里生出轻蔑,他似乎在平静地赏视着自己发着怒的丈夫。二婶黑了脸,她讨厌莫烟这副表情,他凭什么瞧不起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对家里不管不问的明明是他那个爸!
二婶掩下了要替丈夫去向莫烟道歉的动机,她微微挺直身体,在心里鼓动着丈夫。
二叔似乎听到了妻子的暗示,他乘胜追击:“怎么,闯厉害了?村里话也听不懂了?这老婆子是我妈,莫家现在是我和我妻子撑起来的,老婆子治好了也是继续干活,永久地干活。也不一定,或许不仅干不了活,还要让我妻子照顾她……你别治了,让她安静的死去,你留在这参加完葬礼走就行……”
火塘里的火光汹涌着,一下下扑向莫烟。他淡淡开口:“我没打算和你商量,检查是我的事,治疗是医院的事,干活和支撑这个家则是二叔和二婶的事。”
莫烟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往旺盛的火中又丢进几根柴火,沉静地等着对面人的回答。
二叔盯视着莫烟的一切动作,缓缓开口:“我说了,我妈治好了以后会继续干活。放羊、放牛、喂猪、做饭、耕地……她要做很多活,她要跟从前一样永远地做活……我还会骂她的,我妻子也会,我们会像你爸爸一样,会像你爷爷一样……”二叔痴呆了似的,他低着头,一声又一声地叹气,接着说道:“所以,让我妈死吧,早点死,她不能再干活了……”
二婶靠近唉声叹气的丈夫,边为他顺气,边叫着苦:“哎哟……苦啊……烟烟啊,你奶奶苦啊……我跟你叔也是不行了,你那给奶奶看病的钱,不然换给她出丧吧……也是孝顺哟。”
莫烟起身走向奶奶。奶奶颤抖着,她居然在抑制着呼吸的声音。她的脸怯生生地,小眼睛骨碌乱转。
莫烟安抚地握着奶奶的手,轻轻地顺着她手上的血痂。他背对着还在唉声叹气的男人与女人,冷冰冰地开口道:“我说了,支撑这个家是你和二婶的事情。二叔,你妈妈本可以不用永远地劳动,永远让她干着活的——是你的软弱,是你对你爸和你哥的软弱……”
一串串的回忆不规则地冲击着二叔,他跟小鸡崽似的颤栗着。很久的沉默之后,二叔颤栗着起身,颤栗着走出屋子,走进了漆黑之中。
二婶停止了叹气,她一言不发地为婆婆和莫烟盛了菜和饭,也没入了屋外的黑暗。
火光将要熄灭之时,二婶回来了,她拿了被套,在莫烟身后的床上麻利地铺着。
随后,挪步到他面前,拿起壶就往火塘里倒水。
“噗。”火彻底熄灭,火塘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起浊色的浓烟。
“烟烟,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在隔壁。你去吧,你奶奶我来看着。”二婶说完,麻溜地躺下了。
莫烟关了灯、关了门,在黑暗中往右边摸索着。
莫烟躺在床上,黑暗覆满了他纤长的身躯。他睁着大大的黑色眼睛,永久地沉默着……
屋外,高大的林子响着一阵阵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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