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河的夜很短,莫烟眯了会眼睛,天便大亮了。
在短夜里,狂风吹垮了树,村里的人聚集在倒下的树周围。有的人拿着斧子一下下对着大树砍,分解着它,有的人围着大树的根脉观察,疑惑着它的软弱。
短短的夜里,奶奶安详地去了,去得悄无声息。她跟生前一样,怯生生地离开了。
莫烟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倒了的老人,内心一下下的被拉扯着,他感到无尽的遗憾。二婶没有眼泪,也不再叫苦,她已经替老人换好了丧服。丧服是整洁的,奶奶的小脸是整洁的。二叔木然地坐着,一嘴又一嘴地喝着凉透了的茶。
聚集在大树边的人来了,他们搓着手,纷纷表露悲伤。他们大的闪着雀斑的脸庞、高高拱起的腮骨、幽深的眼眶都在淌着泪。
二叔拿着笑脸,一个一个地接待。二婶聚拢村里的妇人,团结地支起锅、摆起桌……
莫烟坐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全身已被白布包裹,瘦小的身子被平整得四四方方的,更像办公桌了。
许多人抽了空,不时地来祖孙二人的跟前吊唁。
一个颤颤巍巍的婆子,她挥着冒热气的双手,在灵体前坐下了。她开口说道:“你是莫烟吧,我是阿林,住在西边很远很远的山上。”
莫烟点了点头。
阿林沉默地看着裹着白布的奶奶,半晌,她继续说话:“我叫阿林,这是小名。你奶奶叫桂花,这是她的小名。三水河在很久以前,喜欢开桂花,桂花很喜欢桂花,我们喜欢一起闻桂花的香……”
莫烟一言不发地听着。院子里,所有人都在喧闹着。院子中央摆了一张大桌,水果肉食摆满了它。院子角落,小小的白棚子里,小小的奶奶裹着白布扭曲地躺着。
阿林对着灵体喃喃道:“死了好,那边没有牛羊放、没有亲人嫌……”
她从怀里握出来一堆桂花,慢慢起身,走近奶奶,将桂花铺在了她的肩侧。阿林一点点剥开她裹着白布的头,露出奶奶焦肉一般的脸,阿林低头看着奶奶说道:“闻闻,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花。”
泪水冷漠地掠过莫烟紧实的皮肤,向下滴落在残破的地板上,然后无情地消失了,没有任何道别……
葬礼举办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二叔他们运回来一口棺木,奶奶被抬进里面。第四天凌晨,村里的四个男人抬着棺木,其他男人一批在前头领路,一批跟在后头,他们进山去了。二婶领着女人们在狂风中收拾着残局。
狂风摧残万物,奶奶苦痛的人生埋进了土里。
男人们像是起早赶了趟集,他们热闹着返回村里。
二叔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座小土堆,他的心间空落落的。他对同样站着的莫烟说:“奶奶这下安静了,我时常怀疑她是否是我的妈妈,她总是不说话,总是逆来顺受,像是家里的奴仆……我的确很软弱,但是烟烟,你也不比我强,你的爸爸、我的爸爸,他们带给我们的影响永远不可能消失。”
山上被阳光完全照耀了,莫烟洁白的肤色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微微低头,看向二叔,平静地开口:“我知道我有妈妈,但二叔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妈妈。爷爷像座大山,他蛮横无理,把妻子不当人。我父亲耳濡目染,将这一暴怒习惯延续到了我母亲的身上、我的身上……这两个懦弱的可悲的男人使得二叔你畏惧了大半生。即使爷爷去世,我父亲离家,你依旧不敢违背他们没有人性的习惯,依旧不想承认这个小小的女人是你的妈妈。你用你的软弱加害着她……”
二叔的身子摆动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莫烟,突然,他猛地躺下了。二叔倒在草里,阳光晒着他,他直着眼睛望向天空,无声地泪流满面。
在上午的清新空气里,二叔缓缓开口:“烟烟,二叔很小的时候,和你爸爸一起偷吃了家里挂着的火腿肉。那条火腿被你爸爸割得面目全非,我让他割别的肉,他不肯。我们把肉全部丢进火里烤啊烤,没烤熟,你爷爷就回来了。你爸爸聪明得跑开了,我在看着火。你爷爷一个板凳劈在我的头上……我像野狗一样被丢来丢去,你奶奶在旁边默默烧饭、炒菜,你爸爸拿碗装了火腿肉,然后,他们三个在我面前吃起了肉……”
二叔慢慢起身,他摸着自己的头顶,粘腻的头发下有个硬如骨头的鼓包,他摩挲着那处。他继续说道:“在这个家里,你爷爷暴躁,你爸爸易怒,你奶奶冷漠,所有人都是疯子……现在死的死,走的走,我清静了。”
二叔唱着哀乐,脚步松散地下山去了。
初秋的山林,温暖得很。
莫烟取下头上的白色丝巾,缓缓跪下,对着坟堆磕了三个头。飘逸的头发在安静之中颤动着。之后,他在旁边的草地上睡下。好多叶子被风带来,落在了坟堆上。
很久之后,阳光骤然退散,莫烟警惕地醒转过来。他看了看手机,已经五点过了。他竟然从上午睡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刻,莫烟的内心震惊着。他起身下山。
下山的路被送葬的队伍拓宽了许多,莫烟沿着脚印,缓缓地走着。
上午的轻风变成了狂风,风在林子间惨烈地叫嚣。莫烟神情平静,他有些感伤地想到:明天之后,自己彻底地不会回来了。
走了很久,在乱石集中的地方,周围的空气忽然间沉重,莫烟停了下来。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荒凉的初秋里没有答案。他在风里回忆着。他深刻的记得来送葬的时候,这条路没那么长,更没出现这么陡峭的石群……
一边是险峻的石块,一边是松软的黑土。莫烟心提到嗓子眼,他一点点挪到了不远处的黑林里,踩到黑土之后,他缓缓松了口气。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最近来电里的第三个号码。
莫烟把手机贴在耳边,打量着眼前的黑林。这里漆黑一片,树是黑的,土是黑的,流动着的雾也是黑的。莫烟的眼睛如宝石一样亮着,他冷静地四下看顾着,在做着最坏的打算。
电话接通了,村书记幽怨着嗓音问他:“莫烟啊,什么事情?”
“打扰了书记,我在奶奶埋葬的山头,现在迷路了……”
“迷路?不应该啊,上山下山的路挺清楚的啊。你周围什么样?”
“我在一片黑色的林子里。”
“黑色林子?村里没这样的林子啊……”
莫烟的觉从来不会睡得如此沉,他有些颤抖地朝手机里的声音问道:“书记,现在是什么时间?”
“中午啊,我这睡午觉被你吵醒。”
莫烟慢慢后退,倚靠着一棵黑树,他盯着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
“书记,我手机显示已经六点十分了,我这边的太阳也已经落下去了……”
村书记的睡意被吓去了一大半,他站起身来,对莫烟说:“莫烟,你先走出那里,往亮堂的地方走,我们这就上山来。”
莫烟闻言立刻往外跑,黑林也立刻刮起大风,仿佛是要阻拦他。风从林外刮来,狠劣地抽刮着莫烟。
莫烟艰难地抱住了身旁的黑树,手机里书记的声音被狂风裹挟着,变得断断续续:“莫烟……不要担心……莫烟……我们已经走在山路上了……莫烟,我们看到你了……我们马上来了……”
黑树被风吹倒,莫烟滚下身后的黑林。他被冲撞着,很久很久地滚落着,久到莫烟彻底没了意识。
午后的山上,村书记和村委会其他人员已经到了奶奶的坟堆旁。那座小土堆,在温暖的阳光下沉默着。
他们开始分头寻找。下山上山的路被村委会的王享走了三趟,路两旁的所有小径被食堂的三叔和三姨走了五趟。村书记一直找到了山顶,他四下望着,初秋的林子渐渐被阳光染了色,而美丽的密林中,根本没有黑色的树……
太阳落下的昏黄时刻,所有寻找的人都聚在了山脚下。王享有些恐惧地四下看着,他小声说道:“书记,我们明天白天再来找吧……”
村书记愤怒地看向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莫烟还在山上,况且你也知道现在是晚上啊,晚上的林子里更不安全!”
三叔和三姨沉默着,书记看向他们:“三叔,三姨,你们辛苦了,你们先回家去。我回去拿点工具,带着王享再上去找找。”
亮堂的村委会,莫二叔早已等候多时。
“书记,等您好久了,我们家莫烟好久没回来。我和你二婶想着可能回萍城了,但是下午吃过饭,去隔壁收拾时,才发现他的包没拿走。我们没有他的电话,想起来你手机里有……”
村书记打断了他,对他抱歉地说道:“二叔,对不起,莫烟中午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了,他在山里迷了路。村委会急着去找他,忘记通知你和二婶了。”
二叔松了口气,他起身说道:“麻烦你们,麻烦你们,他回来了就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不打扰……”
“二叔!”王享喊住了他,“二叔,我们根本找不到莫烟,旁边的两座山也跑遍了,他找不见了……”
王享沮丧而恐惧的语气震慑住了二叔,二叔久久没有回头。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矮小的身体浮动起来。二叔颤抖着声音:“书记,烟烟电话里怎么说的?”
书记起身走到他的身旁,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二叔,低声道:“他是中午的时候给我打的,他说自己在一片黑色的林子里,还说他那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时间也已经是下午六点过了……我让他跑出林子,我们去找他。我说完话,他就没声了,电话筒里风声很大。我那会已经跑在路上了,我顺便看了眼山,但是山上很安静,没有风声……”
王享已经恐惧地坐下了,他是外地来的,今年新到任的村委会干事。他瞧着安静的众人,怯怯地开口道:“莫不是撞鬼了……”
没人说话,村书记坐回木椅。半晌,他摇了摇头,镇定地说:“别瞎想,你在这个位置上,你更应该相信科学,更要坚定理想。你休息去吧,我自己上山去。”
王享既害怕,又愧疚。他看着沉着脸的书记,吞吐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二叔颓然地坐下了,他黑瘦的脸上看不出他现在的心情。
三叔一口口地灌着水,他看着众人,喘了口气后说道:“八成是撞上了。这孩子我葬礼上见识了,安静沉稳,不像是会恶作剧的,也不像是疯子……”
三姨接上丈夫的话,看着二叔说道:“去叫人吧,搭着伙上山,那孩子现在很危险。”
说完,大家齐齐看向村书记,书记看向桌上厚厚的一本工作细则,坚定地说:“三水河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各位切记,不要对来帮忙的村民声张。我们是现代社会,我们有电,有科技,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国家的力量。”
众人听过村书记的嘱咐,立刻行动。二叔的肌肉颤抖着,他跑回家,妻子在火光旁等待着他。
二婶问他:“烟烟呢?真回去了?”
二叔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让二婶赶紧穿上厚衣服,跟他走。
三叔、三姨和村委会其他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叫着,说着情况。村书记和王享站在夜色弥漫的山脚下等着。村书记打着电筒狠冽地向上照着山,王享直挺地站着,笔直的腿在风中摇摆着。
村委会的卢灵和杨悦领着村民们来了,村民来了一大半,他们打着电筒,严肃地在村书记面前站定。
村书记看着众人,问道:“乡亲们,让你们带的电筒、手机都带了没,衣服穿厚点没有?”
众人点点头,整齐地回了声“有”。
村书记继续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让乡亲们大晚上帮我们村委会的忙。但是莫烟,他是萍城人,也是我们三水河的人。萍城人在我们三水河走丢,这是不能有的事情,我们三水河的青年因为回家看望亲人而丢掉了,这更是不能有。你们也有年轻的儿子、孙子,他们都是我们三水河的青年,三水河的青年就是我们大家的青年,所以,希望乡亲们加把劲,我们要齐心协力地把这孩子找回来!”
众人齐齐鼓掌。
上山之际,村书记最后嘱咐道:“切记,一定要两人一起行动,手机音量一定要开最大,随时注意手机信号,没信号的地方不要去找。如果你们发现什么不对劲,停止一切行动,赶紧回家,不用向我报告……还有,要是遇到不明白的情况,记得联系我。”
村里人听着村书记的后半句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听出了其中的诡异,但谁也没开口质疑,所有人沉默着上了山。
在狂风席卷的黑夜里,一盏一盏的星光簇拥着,慢慢分散着。夜色弥漫的山被点亮了。
二婶紧跟着二叔,她回想着晚上的一切,一直回想到村书记最后说的话。二婶的表情瞬间愕然,她更加用力地抓紧了丈夫的手臂。
二叔矮小的身躯始终保持着僵硬,他拿着电筒往更远的地方照去,随后径直往那处走。
二婶的声音在风中颤抖:“他爸……”
二叔回头,瘦黑的脸部肌肉扭动着,他看着妻子惊恐的脸,内心犹豫着。最终,在紧迫的脚步声中,二叔严肃地点了点头。
二叔往妻子身后看了一眼,说道:“你去跟着三叔三姨,我往前面看看。”
“不!”二婶惊呼出声,她惊惶地抓住丈夫,低声说道:“不行!我和你一起,孩子们要开学回来了……”
寒凉的山里,二婶躲在二叔小鸡崽似的身躯之后。夫妻二人迎着狂风,向远处试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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