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盛夏,灵魂小肆后院的那一丛紫苏总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黄昏的暖风一吹,香味便飘出老远。
孙姑娘时常泡一杯茶,坐在紫苏丛边默默无语,茵陈耐不住寂寞,便忍不住问:“你在等谁?”
孙姑娘笑笑:“一个再也没有机会赎罪的人。”
一
每日卯时,是杜氏武馆练晨功的时间。
一群精壮的半大少年赤着膀子练桩,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落在西北角梅花桩上。
梅花桩上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着一身黑色练功服,腰细腿长,一头黑发高高地扎个马尾,随着身形起落。
她手上拿着两柄寒光逼人的梅花刺,在梅花桩上闪转腾挪,纤细的腰身如绷紧的弓弦,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练桩的小伙子们看得有点呆,毕竟每日里朝夕相处的都是一群糙爷们儿,这是他们能见到的唯一一个姑娘。
“砰”一声,一个看着姑娘出神的小伙子头上挨了狠狠一戒尺,众人齐齐一哆嗦,收回目光专心练桩。
“哼!”
下手打人的人冷哼一声,看向梅花桩。
那姑娘见到来人,径直跳下梅花桩,头也不回地回了后院。
“真是顽劣不堪!”
来人是杜氏武馆的师父,人称一声杜老爷,那姑娘是他的独生女儿,唤做杜若,武馆众人皆知这父女俩多年来关系恶劣,杜老爷不喜这个女儿,杜若对她爹更是视若仇敌,究其原因,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二
杜老爷成婚是奉了家族的意思,娶得是同为武道大家、姑苏白夫人的独生女儿,白夫人一生刚强,青年丧夫之后以女子之身硬生生撑起了白家武馆,她的独生女儿白英性格与她同出一辙。
彼时杜老爷还是个性格叛逆的公子哥儿,桀骜不驯,听友人说白英是个性格凶悍的母老虎,对于家族的安排颇为不满,数次抗争无果,最后被亲爹打了一顿扔进了洞房。
红烛罗帐,却不见凤冠霞帔的人。
白英换了一身寻常的练功服推门而入,杜老爷愣了一下,白英长得不算惊艳,可一双眼睛却灵动得很,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妻子的模样。
白英刚刚练完功,额上还挂着两滴汗珠,看见杜老爷,淡淡道:“我听人说了,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愿嫁你,但父母之命不可违,自今日起,你我分房睡吧!”
她冷着脸,高傲得像一只孤雁,毫不留情地将杜老爷心头燃起的那一丝丝爱慕之意踩碎。
成亲两年,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形同陌路。
白英是用峨眉刺的,嫁到杜家之后,结合杜家梅花拳的步法,创了一套梅花刺,适合女孩子练,武馆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人婚后两年无所出,白英在杜家开始遭到排挤,她脾气硬,族中女眷没有人愿意跟她亲近,背后的闲话越来越多,最后发展到杜家老夫人也开始对她百般刁难。
白英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有一天,白英因为练武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走回内院的时候,被杜老夫人拦下了,杜老夫人斥责她不修女德有辱门风,勒令她去祠堂下跪忏悔。
白英跪了整整两天,滴水未进,等到杜老爷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祠堂里,受伤的脚肿得老高,脸色苍白得可怕。
杜老爷慌了,抱起她就要走,孰料白英即便昏迷着,也下意识地用力一挣,险些摔倒。
杜老爷心里又急又气,你都这样了,却还不肯让我靠近,你是有多讨厌我?
夜里白英喝了药,睡得安稳,昏黄的灯光下,她安静得像一只温柔的小猫,杜老爷轻轻抚上那张脸,放纵着自己那一丝不甘的冲动,他心想要是你一直这么温柔就好了,或许我会爱上你,我肯定会爱上你的!
白英喝了药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双目充血的杜老爷,她没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眼泪沁入鬓角,杜老爷看见了,伸了伸手,终究没替她擦。
十个月后,杜若出生。
三
杜若出生之后,他与白英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偶尔两人带着杜若出门游玩,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杜若十三岁。
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叫做紫苏的妓女。
别的妓女会琴棋书画,她却不会,她只会做鱼生。
杜老爷爱吃鱼生。
新鲜的桂花鱼,放血去鳞,锋利的刀锋自鱼尾下刀,刃锋一斜,贴着鱼脊迅速上划,游近腮部,刀锋一转,往外一挑,翻过鱼背,游刃不止,自上而下,一挑一掀,一块鲜嫩的肉块便剥离了出来。
做鱼的人手上不停,剥皮切片,不一会儿,一片片薄如蝉翼、莹白如玉的鱼片便整整齐齐地铺在盘中,中间缀上几片新鲜的紫苏叶,赏心悦目,搭配以紫苏、姜丝、蒜泥,醋汁调配而成的酱汁,鲜嫩爽口。
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握紧刀的那一刻却变得十分有力,她能片出比纸还薄的鱼生,她秘制的酱汁更是鲜美无比。
他迷恋她做的鱼生,更迷恋她做鱼生时那一双专注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极了白英,但与白英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在床笫之间,总能回馈他以同样的专注。
四
白英出事的那一夜,杜老爷在紫苏那里。
那时候日本人在城里开了几家剑道馆,四处挑衅生事,杜老爷作为本地武馆的中坚人物,自然担起了对抗日本人的责任。
数次交手,双方各有损伤,但是杜老爷强硬的态度却引来了大祸。
深夜,几个日本剑道高手带人前来,寻了个由头便在杜氏武馆内大开杀戒,武馆内群龙无首,白英二话不说拿出峨眉刺带领一众弟子浴血拼杀。
那时候杜若才十三岁,被白英塞在床下,勒令不许出来。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杜若从床底下爬出来,只看见一地死尸,白英身上插了数把剑,早已咽气。
杜若没哭,她拔出了一把剑,去找杜老爷。
紫苏正在做鱼生,虽然已经做过无数次,但是杜老爷依然无比迷恋她的每一个动作。
杜若提着剑撞了进来。
剑光一闪,她挑过那块鱼肉,刷刷几下,鱼片落在盘子上,薄如纸,白如玉。
只是在那雪白的鱼肉上,有着丝丝缕缕的血痕,那是剑上的血。
那是白英的血。
杜若执剑指着杜老爷,一字一顿:“武馆没了,母亲没了,这是她的血,你吃啊!”
五
那一夜后,紫苏失踪,杜老爷查了半年,才知道她是日本人,接近他就是为了找机会摧毁杜氏武馆,却不知为何最后饶了他一命。
但杜老爷大错铸成,只剩下一个终日对他不理不睬的女儿,休整了两年,武馆才重新开张。
后来杜老爷收了个入室弟子,名叫秦艽。秦艽父母死于日本人之手,他投到杜氏武馆,立志要为父母报仇。杜老爷查了很久,没有任何疑点,底子很干净,就是个土生土长的猎户后代。
秦艽武学天分极高,人又谦和,很受杜老爷宠爱。比起与杜老爷势同水火的大小姐杜若,这秦艽更像是杜老爷的传人。
大家都说,这杜氏武馆,将来怕是就要叫秦氏武馆了。
杜若与秦艽不和,以前是只要有杜老爷在的地方,她绕着走,秦艽来了之后,只要有杜老爷和秦艽在的地方,她都绕着走。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是自从秦艽来了之后,杜若无故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多,带伤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杜老爷终于看不下去,当杜若再一次伤痕累累地回来,准备自己撕开沾血的衣服上药的时候,他过来了。
“一个女孩子,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说出去,别人都说是我的女儿没教养!”
杜老爷其实想好好说两句话,最好能帮她上个药,可是话到嘴边,就变得不对味儿了。
杜若抬头看他,目光冰冷:“对,我是没教养,因为我母亲死得早。”
杜老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艽来了,好言劝了杜老爷两句,又去劝杜若:
“师姐,你别这样,我找人来帮你上药,你这样会留疤的——”
刷——
杜若拍案而起,手中梅花刺直刺秦艽眉心。
秦艽目光闪了一下,分毫未动。
梅花刺停在他眉心前一寸处,杜若开口:“滚出去!”
杜老爷震怒:“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若忽然笑了:“我想为我母亲报仇,杜老爷想帮我吗?哦我忘了,杜老爷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之一。”
杜老爷拂袖而去。
秦艽叹了口气:“大小姐。”
杜若依然是那三个字:“滚出去。”
六
时局动荡,日本人的剑道馆在城里越发地嚣张,杜老爷数次遭遇挑衅,却再不敢如当年一般强硬对抗。
他害怕了。
他把武馆前前后后细细看了一遍,抚遍了练武场上的每一道刻痕,他在这里出生、成长、成家,在这里家破人亡,在这里艰难重生。
他还没老,但他经不起再一次的家破人亡了。
或许,解散武馆是最好的选择。
他让秦艽最后陪他喝杯酒,其实他很想让杜若陪他喝,如果白英在,那就更好了。
可惜……
他笑着一口喝干杯中酒,再怎么说,这一回起码不用再面对死亡了。
至于女儿,恨就恨吧,那是他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杜若推门而入,梅花刺狠狠钉在木质桌面上。
“你要抛弃武馆?”
“不过是各寻生路去罢了。”杜老爷笑得惨淡。
“我不允许!”杜若声音高了起来。
“这是我母亲拼了命想要保住的武馆,你有什么资格放弃!”杜若眼睛红红的,脸色因为气愤而泛出血色。
杜老爷不说话,他已经很久没和女儿好好说过话了,他想说自己老了,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家破人亡了,承受不起失去仅剩的亲人了——哪怕这个亲人视他如仇敌。
“我母亲真是瞎了眼。”杜若说完这句话跑了出去。
杜老爷还想再喝一杯,却被眼前的刀光刺痛了眼睛。
秦艽垂着眼:“杜老爷,对不起,紫苏当年对您动了心,留了您一命,代价是她自己切腹自尽了,我是来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任务的。”
他挽起刀花,摆出一个起手式。
七
前堂传来门破的声音,弟子们纷纷冲了过去,而走在最前面的,是杜若。
杜老爷被秦艽密不透风的刀势逼得节节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就像当年的白英一样。
杜老爷心中有如烈火燃烧,他后悔当时自己没有在武馆,他后悔当时冲在最前面殊死抗争的是不是自己,他后悔没能挡在白英的身前替她挡下那些刀剑!
杜老爷忽然有了一种觉悟,其实他是爱白英的,朝夕相对了十几年,他们一起练武,一起教导弟子,他们是彼此最默契的人。
他只是气她,气她不爱自己,气她太过刚强,气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从不肯给自己多一分的柔情。
当年他迷恋紫苏,不正是迷恋那双酷似她的眼睛吗?
他怒吼着格开秦艽的刀,双目血红,想要冲去外堂,然而秦艽刀势绵绵,足下步法进退有章——这得益于他的教导。
等到杜老爷筋疲力尽地将秦艽斩于刀下的时候,前方的厮杀声已经止了。
杜老爷拖着一把刀踉踉跄跄跑去了前院,只看见杜若长发高高甩起,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把武士刀透体而出,她迎刀而上,将手中梅花刺深深刺进那人的颈部。
“杜若!”
杜若回头,无力地倚着柱子坐下。
“杜若……”杜老爷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向还插在杜若身上的刀,却不敢碰。
“对不起,爹对不起你——”他哭得语无伦次,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杜若眨着眼睛,目光有些空洞,却没了往日的冷厉:“是我给武馆招来了祸事,我怀疑秦艽,他和当年的紫苏给我的感觉太像了。我查得太急,惹来了日本人。”
“不是的,不是……是爹的错,是爹错信了他人……”杜老爷痛哭失声,一夕白头。
又一次的,因为他的错信,害死了最亲的人。
这一回,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连唯一一个视他如仇敌的女儿都没有了。
杜若微微喘息,长剑穿透了她的心脏,她望着徒劳地说着对不起的父亲,有些释然地弯了弯嘴角。
“爹,我不恨你了。”杜若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缥缈,不等杜老爷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娘那么爱你,可她死的时候,你却在陪着另一个女人,这是我恨了你这么多年的原因。”
“现在我也要死了,我不恨你了,我觉得你很可怜。”她吃力地牵了牵嘴角,继续道:“你去城南灵魂小肆,找孙姑娘,我娘给你留了东西。”
八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孙姑娘望着从黄昏中走来的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杜老爷。”
垂垂老矣的杜老爷拄着拐杖,满面凄苦,他努力地挺直腰身,笑得有几分解脱:“孙姑娘,我想好了,把她留给我的东西给我吧!”
孙姑娘望着他不说话,她看得出,生机已经从他的躯体上流走,他在这世上的日子,快要熬完了。
一盘鱼生,一碟酱汁,鱼片莹白如玉,纤薄如纸,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孙姑娘摆好碗碟:“请慢用。”
四十年前,杜老爷依着杜若留下的话找到了这灵魂小肆,孙姑娘沉默地给他递上一份鱼生,道:“白英以灵魂为代价,托我给你做一份鱼生。他让我告诉你,那年她得知要嫁给你,暗地里托人打听了你的喜好,特地学了,打算做给你吃。”
“可她后来却听说,你不愿意娶她,她性子傲,断了念想,也就再没机会亲手给你做一回,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杜老爷整颗心疼到麻木:“能否告诉我,她所求之事是什么?”
孙姑娘道:“她希望你能知晓她的心意,但她又不愿这份心意成为你余生的牵绊,既然不爱她,那就忘了她,从此一生顺遂。”
杜老爷摇摇头:“我不吃,我不要什么一生顺遂,我不要忘记她。”
此后每年,杜老爷都会来找一回孙姑娘,而每一次,孙姑娘都会例行问上一句:“你的选择是?”
杜老爷拒绝了四十年,而今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终于决定来吃下这一份鱼生。
鱼生入口鲜美,是孙姑娘以新鲜的桂花鱼做成的,紫苏叶是现摘的,芬芳浓郁。
杜老爷流着眼泪咽下这一生一次的美味,在心中一句又一句地告别。
今日之后,他会忘记她,他们之间最后的羁绊就此断绝。
“白英,我用余生念着你,如今我就要死了,我会忘记你,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去,下辈子,我们干干净净地见面,好不好?”
九
茵陈晃着腿,问孙姑娘:“你说,杜老爷爱过白英吗?”
孙姑娘切了一盘鱼生,调好酱汁,放在茵陈面前:“若是不爱,他为什么要在这世上苦苦熬这些年?”
茵陈吃了一口鱼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太懂他们。”
孙姑娘笑了笑。
凡人生命区区数十载,不知轮回为何物,唯一能把握的,只有今生。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倾尽余生,只为能记住那人的容颜,更能证明心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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