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冷露无声。
白日里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浮动着庭外桂花的幽冷香气,孙姑娘站在庭院里,拢了拢袖子,觉得有些冷。
这个天气,若是能喝上一碗桂花糖粥,该是一件幸事。
如此想着,孙姑娘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
一
城南远郊有个荒僻的废园子,据说从前是某徐姓大户家的宅院,战争之后荒废了。院子里林木森森,盛夏时节都透着一股子阴森寒意,各种鬼怪的传说口耳相传,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去。
但园子里其实是有人住的。
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从来没人听她开口说过话,天天在园子里不出来,偶尔路过的人会从院墙某个镂空的窗户里看见一张骇死人的冷脸,被吓得半天缓不过来。
大伙都叫她疯子。
去年天气反常,眼看着过了霜降,还是暴雨不断,满城桂花刚刚盛放,来不及采摘,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孙姑娘想收集一些新鲜的桂花,便循着香味儿找到了这园子。
从外面看园子里颇为阴森,可是里面却别有洞天,草木葱茏有致,看得出,是有人精心打理的。
在园子深处,有数棵巨大的桂花树,正值开花时节,浓翠的叶间密密匝匝都是金黄色的米粒花朵,微风一吹,冷香浓郁,沁人心脾。
孙姑娘心喜,却不好擅自动手采摘,便四处寻找此间主人。
疯子就是这个时候拿着一把花锄出现的。
她花白的头发细致地盘在脑后,五官很精致,年轻时候应该长得很美,可惜如今一身沾满泥土的麻衣,拎着个花锄,冷着一张有些苍白的脸,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吓人。
孙姑娘说明了来意,她僵硬地点了点头,示意孙姑娘随意。
孙姑娘采得很细心,不伤枝叶,疯子看了她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扭头走了。
树下有一副青石桌椅,孙姑娘采完一小筐桂花却不见了主人,便坐在石桌旁等他,没多久,那人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端着个木质餐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餐盘上是两碗糖粥。
“给我的?”孙姑娘有些诧异。
那人并不答话,沉默地将一碗推到孙姑娘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自己低下头小口喝粥。
孙姑娘笑了笑,道了一声谢。
糯米炖的恰到好处,清爽弹牙,豆沙软糯,最为出彩的便是淋在最上面的那一勺糖桂花,甜香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一碗粥并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孙姑娘放下勺子,再次道谢,却不料那人沉默地站了起来,对着孙姑娘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收拾碗筷,再次消失在了草木深处。
回去后孙姑娘从街坊口中得知了大家叫她疯子,心中颇为不赞同。
从园子里采来的桂花被清洗晾干,做成糖桂花,随着香味日渐馥郁,疯子的眼睛却总时不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很干净、很幽静的一双眼睛。
像是走过茫茫无边的寒冬、走过无数荒村古道,最后从幽深的寒潭中浮上来的一双眼睛。
孙姑娘看过许多人,许多双眼睛,她能从最细微的眼神里看出一个人的过往,可是这个人,她看不出来。
糖桂花腌制完成的那一日,孙姑娘装上一小瓷罐,再次去了园子。
疯子见到孙姑娘来,虽然依旧毫无表情,但眼睛里分明是有些异样的欣喜的,她收下了糖桂花,示意孙姑娘稍作片刻,而后再次端来了两份桂花糖粥。
无声地喝完,她又是深深地鞠躬,默然离开。
自那以后,孙姑娘常常去看望她,她们的相处时间慢慢变长,有时会一起打理花木,有时会坐在院落里望着白云苍狗神思天外。
唯一不变的,是两份味道始终如一的桂花糖粥。
疯子面冷心热,曾经有一次几个小孩子跑进园子里,踩坏了不少花木,被突然出现的疯子吓得摔进了一旁的沟渠里,疯子一言不发把他扶上来,麻利地给他清理了伤口,将他送到园子外。
可她始终和园子外的一切是格格不入的,从她眼中流淌出来的孤独疏离,铺天盖地冰封万里,孙姑娘无法触及。
二
孙姑娘最后一次见到疯子,是去年桂花落尽的时候。
那一日她去到园子里,却发现疯子努力挺直脊背,拄着花锄,靠着桂树站着。
她的额角被人打破了,淌下血来。可她站得那么稳,目光那么凶狠,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上前。
孙姑娘匆忙上前扶她,怒视着眼前的人群。
“这园子是无主的,现在我们老板要征用,你赶紧走!”
对面的陌生人一脸冷漠,在他的身后,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手持棍棒蠢蠢欲动。
“你凭什么说这园子是无主的?”孙姑娘道。
那人冷笑:“那你让她拿出地契来啊!”
疯子垂着眼,一言不发。
男人哼了一声,一挥手,身后青年越过疯子便要去桂树丛后面的祠堂。
疯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猛地推开孙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六七十岁的人,硬是抢到了那几个青年前面,死死挡在祠堂前。
她喘着气,口中发出愤怒的呜咽声,她总是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下来,她清冷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
然而那些人不为所动。
眼看着两人砸开了祠堂的门,疯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她的眼里流出两行泪,猛地冲了进去,一头朝着香案撞去。
砰——
“快、快走——死人了——”
几人作鸟兽散,只剩下孙姑娘徒劳地抱住浑身是血的她。
她尚有几分神志,撑着孙姑娘抬起一条手臂,颤巍巍地抓住一块红帕子,一把扯了下来,红帕子下,是一块牌位,上书“妻徐凤芝之神位”。
祠堂外桂花落了一地,孙姑娘看见她仿佛笑了笑。
三
孙姑娘没有在灵魂小肆等到疯子,她是个没有执念的人。
她觉得有些惋惜,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心里肯定藏着无数的故事,第一次,她对一个凡人的生平产生了一些兴趣。
她本来以为没有机会知道疯子的过去了,却没想到,时隔一年,她猝不及防地触及到了疯子的过往。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有人在门口轻声念叨,是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装,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脚上的黑色皮靴都已经磨坏了,他看见孙姑娘,释然地笑了笑。
“何所求?”
“求一碗桂花糖粥。”年轻男人眉眼温和,声线浅淡。
孙姑娘心头一跳。
四
我叫徐舒,曾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徐家家大业大,够我挥霍几辈子,我不喜经商,不喜从政,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致,后来战争打起来,每天都在听说有人死去,跟我一起声色犬马的纨绔们也纷纷变了个人,发誓要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后来他们就真的都死在战场上了。
我不想为国捐躯,但我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于是我去了医学院,救人总比杀人更容易接受一些。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老师。
说是老师,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毕业于日本的医科大学,毕业后来中国当了老师,同时也在医院任职。
哦对了,她是日本人。
她中文说不好,怕讲错话,所以上课的时候,都说得很慢很慢。你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板着一张小脸,又认真又可爱。
当时一起上课的人年纪都比她大,没几个真把这么个小姑娘当老师,上课时总有人恶劣地抓住她的口误嘲笑她,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鞠躬道歉,有时候被嘲笑狠了,眼睛里都是眼泪,一个劲儿地用力鞠躬,着急得日本话都往外蹦。
有一次,她上课迟到了,一进门,所有人都闹哄哄地指责她,她眼睛本来就红红的,这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她深深鞠了个躬,先是生硬地用中文道歉,后来就变成了日本话,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什么,可她眼泪一直一直地流,到后来话都说不出来。
我骂了起哄的人,拉着她去了天台。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刚刚有一个人受了枪伤,她能救,可是另一个日本医生说他是军统的间谍,不许她救,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在了她面前。
她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姑娘,一个日本人,跑到中国来救人,还一心一意只想救人。
那天她说她不想回去,不想见她的同僚们,她觉得他们很残忍,不配做医生,于是我就把她带回了家。
回去得有些晚,厨房里只剩下给我小妹准备的桂花糖粥,我要了两碗,和她一起喝了,她很喜欢这种甜甜的东西,说从来没有吃过。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就从师生变成了朋友。她说她很孤独,她不认同她的国家所实行的侵略,也不认同同僚们的行事作风,可是她作为一个日本人,在那个冰冷的医学院里,她得不到任何一个中国人的认可。
她是个彻底的异类。
没过多久,她被日本军方调进了某个研究所,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研究所,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个拿中国人做细菌实验的研究所。
六个月后的一天半夜,她一身狼狈地跑到了我的房间,哭着求我把她藏起来。
我把她藏在地下室里,住了一年,这大概是我们一生中仅有的平静时光,我们背着所有人定下终身,没有花轿,没有喜服,没有宾客,只有两支红烛,我们在地下室拜堂成亲。
新婚夜的喜宴,是她最喜欢的桂花糖粥。
我说跟我成亲了,就得跟我姓,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她说好,于是我给她改名叫徐凤芝。
五
孙姑娘再次站在了徐家故园中,身边跟着徐舒。
“你说……”徐舒有些犹豫,“她一直生活在这里?”
园子里无人打理,一年来荒草丛生,孙姑娘默然无语,只是望着那几棵熟悉的桂花树,秋风起,依稀还是去年的香气。
“你真的不记得你们成亲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不知为何,孙姑娘的脸色有些苍白,毫无表情,竟与曾经的疯子有些相像。
徐舒摇摇头。
孙姑娘深深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就让我来帮你想起吧!”
徐舒怔在当场,混沌不堪的脑海之中有一道闪电撕开夜幕,被他藏在灵魂深处的腌臜无从躲藏。
徐凤芝的身份被徐舒的父亲得知了,徐家世代从商,向来趋利避害,对于窝藏日军通缉的要犯这种事情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徐舒的父亲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将徐凤芝的身份透露了出去,徐舒最终在家族和徐凤芝之间,选择了家族。
成亲那日,他用仅有的一块喜帕遮住了徐凤芝的双眼,他说:“等我掀开喜帕,我们就是夫妻了。”
可他却无声地走了出去,打开了地下室的暗门,日本人蜂拥而至,将手无寸铁的徐凤芝绑走了。
但徐凤芝离开之后,日本人并没有放过徐家,徐家人不知道,徐凤芝所在的研究所对于日本人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任何可能知晓的局外人都要被抹杀。
徐家一夜败落,徐舒远走重庆,从了军。
徐舒跪在桂花树下:“我……是我?”
孙姑娘冷眼瞧着,伸手轻轻抚上桂花树。
闭上眼,她看见了无数本该消失在时间里的画面。
满身伤痕的徐凤芝在多年之后终于逃出了日本人的魔掌,天大地大,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故友,连一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她回到了这个曾经给了她一年安稳的地方,发现早已破落,无人居住,她在熟悉的地下室住下,从此将自己封禁在了这个小小的园子里。
她照顾园中草木,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让她觉得很安全;她以为徐舒早已死去,于是刻下他的灵位放在祠堂;生命还长,可她的心早起死去,于是她把自己的灵位也刻上,端端正正地放在徐舒的旁边,遮上当年那块没来得及掀起的喜帕。
她这一生,唯一的温暖甘甜,大概便是那一碗桂花糖粥,于是她年复一年地收集桂花,日复一日地熬那一碗桂花糖粥,她始终等待着有一天,当初陪她一起喝桂花糖粥的那人可以再度回来,哪怕那个人早已放弃了她。
她离开那日,掀起了灵位上的红盖头,无力地躺在孙姑娘的怀里,其实是说了一句话的。
她说:“喜帕掀掉了,我们终于是夫妻了。”
六
孙姑娘不大懂爱情,也不大懂国仇家恨,但她觉得,自己大抵是懂得徐凤芝的。
徐凤芝的一生都是孤独而不合时宜的。
乱世之中,她是那盏孤寒的灯火,是长亭中被丢弃的杯盏,是茫茫星空中漂泊千年的星光。
她想做的事,为同胞所不容;她想救的人,对她刀兵相向;她爱的人,亲手将她送进了牢狱;她苦守的地方,成为了一片荒芜。
对一个苦难到极致的人来说,兴许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背叛她的徐舒可以原谅,当年她一心相救、如今却害死了她的那些百姓,也可以原谅。
生命的尽头,便是她苦难的终点,她是抱着一颗喜乐之心赴死的。
平生第一次,孙姑娘对一个凡人的生命如此感同身受,或许当她走进园子的第一天,徐凤芝就明白了她们是同样不合时宜的人。
孙姑娘很庆幸,自己有幸得以分享徐凤芝最为珍爱的那份温暖甜美。
她望着徐舒那不知是因悔恨还是因不舍而悲泣的战场残魂,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终有她无力解开的执念。
她转身离去,身后,秋风轻拂,桂花又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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