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个故事

你经历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茵陈又离开了,虽然知道她的身体留在不周山里,出现在世间的只是一缕意识化身,但孙姑娘依然觉得有些孤单。

最近似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或者说,她只是在忐忑,茵陈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这些事情的背后又有多少是与她有关的,甚至,在茵陈的计划里,她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因为不知道,所以忐忑不安。

她握紧手中的行者录,竟然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明明属于她的那一支已经不在了。

有人敲门。

笃、笃、笃、

克制而熟悉的节奏。

孙姑娘倏地站起来,险些打翻桌上的酒壶。

打开门,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烛火昏暗,看不清他藏在斗篷中的面孔。

“先生何所需?”

“我想要一壶青梅酒。”

不知为何,孙姑娘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抱歉,今日打烊了,没有青梅酒。”

那人轻笑一声,抽了抽鼻子,笑道:“我闻到了,桌上就是,不如卖给我。”

“抱歉,那壶不卖。”

“我出得起价。”男人执拗地堵在门口。

孙姑娘有些恼怒:“你能出得起什么价?”

男人身子前倾,毫无预兆地凑到孙姑娘的耳边:“比如,关于秋胡的真相。”

窗外风雨大作,还未立春,竟然隐隐有雷鸣之声自远方传来,孙姑娘摁住胸口狂跳的心脏,一语不发,男人却自顾自地进了屋,将门关好,悠然自得地坐在了褐色的木桌旁,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你是谁?”

那人抿了一口酒,又笑了一声:“算是故人,各种意义上的故人。”

他缓缓掀开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符风!”茵陈失声叫道,却又很快醒悟过来,“不是、你不是符风。”

眼前的人和当初一脸阳光的大男孩有着同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他嘴角挂着笑,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神情总带着三分嘲讽三分阴郁,让人不那么舒服。

他叹了口气:“符风的事,是我设下的局,但我别无选择,不过今天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叫秋胡的男人,你不会已经忘掉他了吧?”

孙姑娘死死咬住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千多年前,她被一个叫秋胡的男人和他的家人所害,不仅赔上一颗心,还赔上了一条命,死后孤魂一缕,天地不收,不知道飘荡了多久,才被茵陈找到,给了她行者录,赋予了她全新的生命。

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男人又叹了口气:“别激动,你再好好想想,你就没对当年的事有过一点怀疑吗?”

孙姑娘愣住了。

要说怀疑,不可能没有的。

那年暮春三月,她每日清晨穿过密密匝匝的桑林,只为了看一眼青梅树下看书的公子,隔得远远的,看他手执书简全神贯注,逆着光,可以看见阳光在他身上勾出很好看的线条。

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却在她嫁过去之后对她不理不睬甚至见都没有见上一面,便离家远行了,再见已是多年之后,容貌大变,气质神情更是判若两人,只是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便已经香消玉殒。

这其中要说没有任何怀疑,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些事情毕竟太过久远,孙姑娘又把自己的执念封在行者录中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人生,所以从未仔细考虑过。

男人笑了起来:“真正的秋胡,在你嫁给他的那一天,就死了。”

那年的桑林长得特别地好,桑叶肥嫩,春蚕也吃得白白胖胖的。

秋胡是有名的才子,为人谦和有礼,像是从诗歌里走出来的谪仙,见过他的每一个人都交口称赞。

但其实秋胡不是这样的。

他讨厌和人交流,不擅于那些客套的言辞,他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别人打扰到自己。

他喜欢晨起的时候在青梅树下看书,那个时候他不用堆着谦和做作的温煦笑容,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言辞是否合乎礼法,他可以嗅着草木清新的香气,徜徉在书卷之中,忘掉周围的一切。

但是总有人会来打扰他的宁静。

他不喜欢那些赶早来故意与他制造偶遇的女孩们,也并不愿意收下她们羞怯地递上来的丝帕。

除了一个人。

她总是远远地出现在桑林里,迈着轻盈的步伐采桑叶,她有时候会轻声地唱歌,她的歌声有草木一样清新的气息。

他想,如果非要娶一个妻子的话,那不如就这个姑娘好了。

不、不是,应该说,除了她,他谁也不愿意娶。

秋胡没有和父母说这些事。

秋胡生母早亡,父亲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一家人几经辗转,才搬迁到这偏远的小村庄里。

后母强悍霸道,父亲懦弱,弟弟自幼被后母宠溺,生了一副倨傲散漫的性子。

秋胡早熟,他苦读诗书,期盼着有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并不温暖的家,去远方追求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在那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所以他从未考虑过娶妻生子的事情。

直到孙姑娘出现,那时候孙姑娘还不叫孙姑娘,她有一个像草木一样清爽的名字,叫做木鸢。

他开始期盼每天早上可以见到木鸢,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上前搭话才不显得唐突无礼。

时而他又会很沮丧,现在的他还无法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她可能要陪着他颠沛流离许多年,吃上许多的苦,这种未来不是爱情应该有的模样。

然后他又会苦笑着在心里嘲笑自己,想这么远,说不定木鸢连自己是谁都没记住呢?

不然,她为什么连像别的女孩一样送个手帕都不愿意?

秋胡的心意终究还是被父母知道了。

或许是他日日追随着木鸢的目光太过直白,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秋胡跪在堂前,一语不发,清俊的面容上罕见地挂上了怒气。

感觉仿佛是自己最珍爱的一方净土,被旁人肆意地践踏在脚下。

后母的声音带着某种尖利的嘲讽:“既然有这份心,不如就结个良缘吧!”

“不!”秋胡猛然抬起头,第一次公然反驳了后母的意见。

后母啧了一声:“这是怎么了?你也到该娶妻的年纪了,原本我思量着,这也是一桩好事,你成了家,便好好地过日子,整天抱着那些书简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终归不是正途。还是说,你对那女子没那份心意?”

秋胡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后母一直反对他出仕,早年恰逢机遇,有幸成为儒家子弟,师从当世大儒,奈何后母从中阻挠,师尊无奈,赐他书简,许他十年之期。

如今十年之期将至,他却……

他睁开眼,目光中一片平静:“母亲多虑了,我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后母挑挑眉,喝了口茶,笑了起来:“我说也是,你呀,就是个榆木脑袋书呆子,哪里会去注意到姑娘。不过呢,我差人打听过了,那姑娘家世人品都配得起我们家,你弟弟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我想差人去给他说个亲,你父亲是个没主见的,长兄如父,你觉得,那女子和你弟弟,能否成就一段良缘?”

秋胡如遭雷击,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便告别了后母走了出去。

秋胡在木鸢的窗前守了好几个夜晚了,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开那扇窗户。

他想和她说,自己现在不能娶她,希望她能够等他,不要接受后母的提亲——

不不不,他怎么能如此唐突,他连木鸢心里有没有他都不知道。

秋胡毫无形象地蹲在墙根,把自己的头发抓的蓬乱,青衫上也蹭上了墙灰,邋遢得像村口的流浪汉。

秋胡沮丧极了,他从来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才子,他只是一个不擅于言辞、不懂得和人相处的异类。

这样没用的他,木鸢她怎么会喜欢?

他又凭什么阻止她的婚事?

凌晨时分,他一身露水回到家中,却听见隔壁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她性子刚烈,若是知道你们欺骗了她,怕是不会从的。”

“那我们该如何做?”是后母的声音。

“她嫁的是秋胡,但谁是秋胡,你说了算。”

秋胡听见了一片吸气声。

秋胡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门。

门内是一脸惊慌的媒人和后母。

“你们!你们简直——”秋胡气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愤然转身离开。

他要去找木鸢,他要带她走!

砰——

秋胡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身旁,不学无术的弟弟拿着凶器居高临下:“我怎么能让你坏我的好事?”

后母和弟弟将秋胡捆起来,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内。

弟弟的婚事很快敲定了,唢呐的声音喜庆得很,大红色的绸缎铺满了堂屋,他艰难地透过半露出地面的天窗,只看见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绣着一双鸳鸯。

秋胡落下泪来,唢呐声盖住了他的呜咽声,他想象着他心仪的姑娘盖头下的美丽模样,一颗心死了千万遍。

是我害了你,我用命来偿还吧!唯愿我死后能守护你终老,护你周全。

秋胡悄无声息地自殁了。

当夜,后母和弟弟发现秋胡死去了,十分惊慌,连夜将秋胡的尸体绑上大石头扔进了水里。过了几日,后母对外宣称秋胡去了远方做官,趁机让秋胡的弟弟带上秋胡师尊的信物离开了。

而一无所知的木鸢,仍然抱着美好的憧憬在新房里等待自己的盖头被心上人揭开,从日暮等到日出。

然而,她再也等不到了。

孙姑娘给自己斟了一杯青梅酒,她颤抖着手,轻轻抿了一口,依然是熟悉的苦涩滋味。

闭上眼睛,一饮而尽,她久久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真相?”

符风笑了笑:“难道,你深爱的人其实也深爱着你的事实,你觉得这不值一杯酒的价钱吗?”

“你错了,我不爱他。”

孙姑娘似乎是喝醉了,手中把玩着素白的瓷盏,似笑非笑。

“时间是这个世间所诞生出的最大的奇迹,它足够洗刷掉很多东西,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以为是刻骨铭心,是一生一世,可是许多年后,唯一还能留下的,不过是当时的那一点点情绪烙印。”

“不过,也很好,起码让我知道了,当年的我,也并非一厢情愿。”

符风惊奇道:“难道你不怨恨吗?你们本可以不经历这些磨难,简简单单地在一起的。”

孙姑娘摇了摇头:“不是的,所谓爱情,有时候,大抵只是迷恋上爱情的感觉,并非一定要有个圆满的结果。”

符风又饮了一杯:“那不如,你再听听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秋胡死后并未入轮回。

他实现了他的誓言,以非人之身守护在木鸢的身边。

他看着木鸢采桑、缫丝、织布,他陪着木鸢做饭、洗衣、打扫庭除,他心疼她的辛劳,痛恨父母的无情,更对代替了他去远方出仕的弟弟充满了怨愤。

终于有一天,他在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变得面目狰狞,浑身充斥着污浊的气息,而一旁浣衣的木鸢,却依然纯净得如同天边最柔软的云朵。

他如遭雷击,深藏已久的自卑心再一次击垮了他,他觉得自己连陪在她的身旁都不配了。

秋胡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在她窗下踟蹰的夜晚。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自信的人,他胆小、自卑、敏感、缺乏决断力,最终只能步步退让,步步失去……

他一无所有。

便是在那个时候,茵陈出现了。

“你不该是如此模样。”她说。

“我也不想,我只是……”秋胡懊恼地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

“你的执念太深,已然入魔,我可取你执念,送你入轮回。”

“不!我不要入轮回!我要守着她!我要保护她!”

“你如今的样子,非但保护不了她,还会给她带来灾祸,你可知道?”茵陈冷漠地止住了他的嘶吼。

“可我……”

“人各有命,你该走了。”

茵陈取走了秋胡的执念,那一缕流光在她的掌心挣扎许久,犹如垂死的困兽,最终不可遏止地慢慢平息、平静、直至死寂一片。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茵陈送秋胡入轮回,他纵使入魔,也是可以保护你,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惨死于他的后母和弟弟手中的。”符风玩味地看着孙姑娘道。

“你是说——”孙姑娘有些迟疑。

“我是说,这一切都是茵陈的计划,她需要一个无法入轮回的你,来做她的梦境行者,所以,她取走了秋胡的执念,送秋胡入轮回,眼睁睁看着你饱受欺凌,最终化为一缕孤魂,只能为她所用!”

符风轻飘飘地说出结论,却是字字诛心。

“你不相信?”

孙姑娘不置可否。

“那你不如去问问她,她制作行者录,收集世间执念,为何却不把当初秋胡的那一份执念放进去?又为何这么多年不肯告诉你当年的真相,眼睁睁看着你误会秋胡几千年?”符风冷笑着站起来,放下手中杯盏。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他起身打算离开。

“等一等!”孙姑娘突然开口。

“嗯?”符风没回头,唇角却勾起一抹笑。

“你费尽心思把我的七情六欲逼出来,又在我与茵陈之间如此挑拨,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阻止茵陈的计划。”

“什么计划?”

“这个你应该亲自去问她,我只能告诉你,你是她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是注定要为她的计划而牺牲的人。我是在救你。”

“救我?”孙姑娘冷笑,不置可否。

符风扬唇一笑:“但你还是对她心怀芥蒂了不是吗?”

孙姑娘久久不语,符风说得没错,她的确对于茵陈起了疑虑,符风虽然用心不良,行的却是阳谋,她无从反驳。

良久,才道:“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问得好,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你,我找这个答案找了许多年,现在我大概是猜到了,不过,你还是自己去找茵陈问个明白为好。”

他打开门,走出去,临走,最后说了一句话:“你只要记住一点,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孙姑娘没有说话,符风却鬼使神差地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你说,你不爱他?”

“不爱。”

“那你——”

孙姑娘蓦地心头一阵酸涩,也许是接连知道的真相让她再也守不住那份冷静,她脱口而出:“我爱谁你不知道吗?”

砰一声,符风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摔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茫茫风雨,孙姑娘颓然坐下来,心情久久难以平息,千年前的风雨在今夜重新将她淋湿,她缓缓地抱紧双臂,靠着墙蹲下来,蜷成一团。

恍惚中,她又想起当年那个在桑林里偷看秋胡的自己……

茵陈……符风……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从未想过,千年前的伤疤会在今日被揭开,而凶手却不知道是谁。

茵陈到底还瞒着她什么?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值得茵陈和符风为她费尽心思?

或许,一切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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