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唯一的救赎,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奇迹。
一
黄昏时分,孙姑娘照例打开了灵魂小肆的大门。
暖黄色的霞光照在老街上,连街角的叫卖声都添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暖意。
沿着老街的尽头看向远方,是如火如荼的一片晚霞,孙姑娘眯了眯眼睛,望着那片绚烂的天际有些移不开眼。
长街尽头,有两人身着大红喜服,携手缓步走来。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眉目如画,艳丽的妆容难掩长眉飞扬的英气,男子温文尔雅,笑起来有些腼腆。
孙姑娘眼前一亮,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知所措,束着手站在街边微微笑着。
那二人走至近前,忽然深深一揖,行了个颇为郑重的礼。
孙姑娘一愣:“这是?”
女子抬起头,微微一笑:“此行为两件事,一为谢孙姑娘当年点化之恩,二为……”
她敛起笑容,深深地跪了下去:“孙姑娘,我想见康回一面。”
孙姑娘愣在当场,一时无语。
这二人正是当初长江边上的水妖和桃树妖小道士,当年屠城之乱,水妖误伤于小道士剑下,魂归江水,小道士一朝醒悟,守着她的几片残魂苦苦等候多年,直至孙姑娘归来金陵城,受孙姑娘点拨,才知水妖终有归来之日。
时至今日,水妖竟真的回来了,且看这模样,是和小道士终于如愿结成了眷侣。
孙姑娘由衷地替他们高兴,可却没有想到,这水妖开口就提到了康回。
康回,孙姑娘深吸一口气,这个名字牵扯的事情太多了,关于茵陈,关于符风,甚至关于她自己。
康回只给她留下了一半的故事,便化成了玉简,成为了行者录的一部分,孙姑娘心中的疑惑还有很多,或许,水妖能为她解答一二。
孙姑娘扶起水妖:“起来说话。”
二
康回撞毁了不周山之后,眼见大地上灾难四起,人族却依旧征战不休,心生倦意,离开人群独自漂泊。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最初的人族领地。
残缺的烽燧依然在,依稀可见当年的血渍,康回站在当初养父死去的烽燧下,一夜白发。
可笑他不死之躯,到头来连求死都是痴心妄想。
潮起潮落,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康回的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成为了一座雕像。
这一日,脚边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是一只白绒绒的兔子,小小的三瓣嘴一张一翕,长长的耳朵轻轻颤动,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康回。
康回略略低头,肩膀的灰落在了兔子的身上。
兔子受惊,浑身白毛炸起,后腿一蹬,竟然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海里。
康回愣了一下,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但见那兔子跳进海里之中,竟然就此无影无踪,仿佛融化在了水中一样。
第二日,这只兔子又蹭了过来,康回没有动,它蹭了一会,慢悠悠地纵身跳进了海里。
第三日……
第四日……
康回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考虑明日那只兔子还会不会出现。
又一日朝阳初升,伴随着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娃娃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小娃娃挨着康回的脚坐下,手里攥着几枚破碎的贝壳,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便靠着康回的腿打盹,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嘴角还有亮晶晶的口水。
康回像个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若是没有那些过去,他也会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会有一个和他流着同样血的小娃娃,天天粘着他,挨着他流着口水打盹,想来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小娃娃睡醒了,摇摇晃晃地往海边走,康回忽然莫名生出一种担忧来,眼见着那娃娃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康回身子一震,浑身尘埃被震开,他像流星一般跃入了海里。
在水下摸索了许久,康回一无所获地浮出水面,手足无措地望着空荡荡的水面。
“喂!”他喊了一声,声音嘶哑。
“咯咯”一阵清脆的笑声,那白嫩嫩的小娃娃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在找我呀?”小娃娃咬着手指含糊不清道。
康回莫名松了口气,下意识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想要抱住她。
哗啦——
小娃娃的身子瞬间变得透明,散成一汪清水从他的掌心淌走,又在他的背后重新出现,一张小脸笑得天真无邪。
“你是什么?”康回皱着眉头,有些恼怒。
“水、我是水。”小娃娃歪着头看着他,笑得双眼弯弯。
康回望着她,忽然扭头上了岸,闭上眼睛躺倒在沙滩上。
三
凉凉的触感传来,那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上了岸,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
康回伸手笨拙地把她抱起来:“你是水妖。”
“我是水。”小娃娃吃着手指盯着他。
康回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颗心上包裹的冷硬外壳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伸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你要陪我吗?”
小娃娃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扭过头,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康回在海边建起了木屋,牵着这个名为水的小娃娃像寻常人家父女一般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小娃娃是水妖,本体就是水,可以模拟成任何生物的模样,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变成人类的样子,被康回牵着小手一起在柔软的沙滩上散步。
水和人类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她喜欢吃好吃的东西,康回便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吃过的食物,费尽心思地做出来给她吃;她喜欢漂亮的贝壳,康回便寻遍海滩,收集一大包各式贝壳摆在她面前;她喜欢小兔子,康回在屋后养了一地白绒绒的兔子……
康回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带着人族征战天下的过去,也忘了撞毁天柱的决绝,他像每一个平凡的人类父亲一样,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女儿的身上,为她一个笑容而暗自欢喜不已。
水妖像人类一样在日复一日之中慢慢长大,褪去肉嘟嘟的天真模样,长成了一个高挑漂亮的少女。
“阿水,吃饭。”康回从厨房出来,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都是寻常的饭菜,现在做着简单,想当初却是康回烧毁了无数次厨房之后的成果。
水妖却不理他,托着腮帮子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康回叹了口气:“过来吃饭,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糕点。”
这水妖竟然也像人类女孩子一样喜欢甜食,于是康回这一双降服过猛虎,劈开过山河的大手,心甘情愿地沾上面粉,笨拙地捏出复杂的花样。
水妖磨磨蹭蹭地过来吃饭,一双眼睛却咕噜噜乱转。
康回放下筷子:“有话就说。”
“爹,我想去城里看看。”
康回脸色一僵,他避世许久,这些年虽然因为有了阿水的存在生活多了几分烟火气,可他私心里对于和人类接触,还是有些抵触的。
水妖放下筷子挨到康回的身边,哼哼唧唧地撒娇:“听说那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带我去看看好不——”
浓浓的鼻音拖得长长的,康回一败涂地。
“好。”
四
天柱倒塌的阴影似乎远去了,近几年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可怕的灾难,康回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城里很繁华,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人群,各种吃食和小玩意儿随处可见,水妖雀跃得像个孩子一般跑前跑后,看见什么都想尝试一番。
黄昏时分,喧嚣逐渐淡去,街上的人群也少了许多,水妖逛累了,便和康回安安安静静地坐在茶楼上喝茶。
有奇怪的哭泣声传来,间杂着一些钟鼓的古怪声音。水妖循声望去,是一队身着缟素的人。
“这是什么?”水妖问道。
“送葬。”
“送葬?”
“人类死去的时候,他的族人会为他送葬。”康回耐心地解释。
队伍中有几个人哭得不能自已,水妖的目光转了转,最终却落在了棺材旁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身上。
女孩子一身麻衣,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水妖蓦地觉得很难过:“死去的人是她的父亲吧?”
康回看了一眼,大概听了一耳朵,道:“对。”
水妖久久不语,直到送葬的队伍离开,她才闷闷地开口:“爹,你也会死吗?”
康回摇摇头:“不会。”
水妖的眼睛于是又亮起来:“真的吗?”
康回点点头。
“那你一直不会离开我吗?”
康回摇摇头,见水妖神情低落下来又道:“你总会离开我的,以后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或者一个想要跟随的人,你会离开我们的家,去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开始你最想要的那种生活。如果幸运的话,我或许会有机会,看着你穿上大红嫁衣,亲手把你的手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水妖霍然站起:“我不!”
她急急地喝了一口水:“我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跟!我们回家,回家喂兔子,回家给我做糕点……”
康回站起身,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尽说孩子话,走吧,回家。”
水妖跟在他的身后,垂着眼,脸色苍白一片。
五
康回本以为,他的一生就注定如此了,他会在海边平静地生活下去,远离人群,不问世事,但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的动荡依然没有结束。
当茵陈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浑身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仇恨和愤怒,他死死握着拳,额角爆起青筋,企图拼命遏制住自己的情绪。
茵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果然,你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他的耳畔,康回怒吼一声,浑身爆发出凶戾无比的气息,一道裹挟着尖锐啸鸣之音的拳风向着茵陈席卷而去。
轰——
海面上震起滔天巨浪,茵陈的身影晃了晃,丝毫无伤。
康回仇恨地盯着她,像盯着许多年前的符风一般。
茵陈叹了口气:“你别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必须救他。”
康回冷笑:“救?你们会救人?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茵陈反问道:“我们?”
“难道不是吗?你和符风,你们是一样的,别否认,我这具皮囊是他给的,我的感知不可能会错。”
茵陈沉吟片刻,忽然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茵陈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我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巨浪平息下来,一个身影自海面上飞奔而来,挡在了康回的面前。
是阿水。
水也能有眼泪吗?
有的。
阿水挡在康回的身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茵陈,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求您,不要带走他。”
茵陈看着女孩年轻的面孔,因为康回的宠溺纵容,这张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娇蛮野性,可是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无助和惊慌。
“求您……”她低下高昂的头颅,把所有的骄傲折在茵陈的脚下。
“水,你忘了,你为何能够诞生吗?”茵陈的声音有些冷。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水无力地抱着膝盖蹲下身来,在越来越模糊的话语中嚎啕大哭起来。
“爹,对不起 !”
六
阿水是妖,是水妖,以水为本体。
可是水无形无识,怎么能修炼成妖?
原来是茵陈,茵陈赋予了她意识。
茵陈淡漠地绕开阿水,走到距离康回极近的地方,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我原本以为,既然你会撞毁不周山,就有应对的策略,没想到,是我高估你了。”
康回一惊:“什么意思?不周山的灾难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替你偿还了这份债!”茵陈毫无预兆地拔高了声音,神色罕见地激动了起来。
“原来,你竟然真的不知道天柱断裂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这个愚蠢冲动的凡人!”茵陈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既然这样,跟我走吧,让我来告诉你,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阿水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攥住康回的衣襟,康回却一语不发地绕开了他,跟随着茵陈向远处走去。
那是一片破不开的混沌,没有光,没有秩序,什么都没有。
茵陈像一盏灯,当她踏入这方天地的时候,一切都趋于平静有序,空气逐渐澄澈,慢慢把一切都展现在康回的面前。
一道巨大的阴影矗立在远方。
康回心中狂跳,是不周山!
不周山,是一切的开端,他在不周山遇到符风,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人族,同时,这也是一切的终点,符风从不周山离开,他撞毁了不周山,将自己放逐于人世之外。
但是此刻,完好的不周山静默地矗立在他的面前,顶天地里。
不、不是完好的,那山体上布满了巨大的沟壑,往昔繁茂的植被消失殆尽,只余一片荒芜,像一截干枯开裂的枯木,摇摇欲坠。
“这是哪里?”康回的声音有点抖。
茵陈的目光落在不周山上,痴缠而深情:“这是不周山,也是我的意识海。”
不周跳入地渊重化山体之后,茵陈就把不周山移出了现世,在意识海中开辟了一方天地,以意识海的力量来延长不周山的生命。
“我……不明白。”
茵陈惨笑一声:“不明白?不周他不是山,他是人,他是我的爱人!你造下的孽,他在替你偿还,现在你懂了吗?”
康回震惊地抬起头,神情复杂,嘴唇嗫嚅了一下,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本来可以自由的,他本来可以陪着我的,可是现在,他在这里消耗着生命,他的灵魂在世间历经无尽轮回之苦,这是他为了你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她顿了顿,忽然走近一步,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你不觉得,你应该做点什么吗?”
康回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我能做什么?”
“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康回。”
“不,康回早就死了,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符风给你的,是他在你的心里种下了执念的种子,换句话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执念之一。我需要你把它交给我。”
康回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间脚下一阵震动,一道身影出现在这片本来不该有第三个人的空间之中。
“阿水!”康回失声道,下意识便要上前扶她,却又忽然犹豫了一下,收回了双手。
阿水紧紧盯着他,眼睁睁看着他伸出又收回的双手,强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却不料发顶传来熟悉的温热。
康回一只手轻轻盖在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揉了揉:“别哭了。”
“爹!你不、不——”她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始终不愿意说出那个恨字。
康回摇摇头:“我不怪你。”
从阿水进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就平静了下来,阿水是他后半生的精神支柱,是他唯一的救赎,只要她好好地在那,再残酷的命运,他也能平静面对。
茵陈道:“当初把她送到你的身边果然是对的。你知道吗?你撞毁天柱之后,虽然人还活着,可也与死了差别不大,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寻找你,可是你的执念被你压抑在灵魂深处,你像草木山石一样无情,我只能想办法唤醒你的七情六欲,所以我点化了水妖,将她送到了你的身边,果然……”
阿水跪在茵陈的脚下,哀哀地哭泣,却说不出一句祈求的话来,一切的结局早就被安排好了,她没有任何立场和能力来求茵陈放弃她的计划。
七
康回将阿水扶起来,仔细地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又熟练地将她散落的长发理好,笑了笑:“别哭了,傻姑娘。”
“爹。”阿水抽抽噎噎,哭得眼睛和鼻尖通红一片。
康回伸出手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阿水,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只是可惜,爹不能看见你穿红嫁衣的模样,亲手把你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了。”
他抬起头,对着茵陈轻轻颔首,将怀中死死搂住自己不肯放手的阿水拉开,扯到身后:“你要什么,都取走吧!这是我应该做的。”
茵陈点点头:“谢谢你。”
她轻轻抬起指尖,一点细微的光芒朝着康回的眉心射来,康回闭上了眼睛。
“爹!”阿水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康回心中一震,只片刻间便被水流包围了。
水,无穷无尽的水。
这些水像有生命一般,凝成巨大的水幕,挡在康回的身前。
茵陈来不及收手,水幕砰然炸裂,散成无边的水雾。
康回睁开眼,失控地伸出手,想要揽住那些水雾,可是水雾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什么也留不下。
茵陈讷讷地站在原地:“对不起,我没想到她……”
康回双眼血红:“她怎么样了?她在哪儿?你把她还给我!”
茵陈摇摇头:“对不起,她已经不存在了。”
康回永生的躯体在这一瞬间衰老下去,他的背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弯了下来,他从不低下的头颅也垂了下来……
这一刻他不是康回,他只是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八
“后来呢?”孙姑娘望着眼前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流泪的姑娘心生感慨,她不曾想到,那个曾经叛逆桀骜的少年,他后半生扮演的角色居然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阿水她毕竟是水,这世间的水都是她的化身,康回与茵陈定下约定,阿水归来之时,就是他履行自己的使命之日。”桃木小道士替水妖回答道。
“但是阿水记不得他了,她只记得自己有个未完成的执念,说是没能穿上红嫁衣,直到这一世归来,她才找回了记忆。可惜——”
“可惜父亲他没有时间了等下去了,他说,他要去他的最终宿命之地,等不到我穿上红嫁衣,由他亲手把我交给另一个人了。”阿水抹了一把眼泪,“孙姑娘,我知道他在你这里,你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就好……”
孙姑娘拿出行者录,玉简散发着微光,仿佛有生命一般呼吸着。
“他就在里面,但是他回不来了。”
阿水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我能、摸摸他吗?”
孙姑娘拿出康回留下的那一支空白玉简,递到她的掌心,不知何时,那空白的玉简上竟然出现了一行字:
你是我唯一的救赎,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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