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古旧香器中飘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沉郁的香气便慢慢地铺满了这间上了了年头的老屋里。
孙姑娘盘膝而坐,目光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煮出一壶滚开的清水,将素色的瓷盏烫洗一遍,轻轻放在竹木茶托之上。茶匙舀起今春的新茶,投入素白瓷盏当中,等待青瓷壶中的水温慢慢降到最恰当的温度。
手执瓷壶,三起三落,莲心一般的茶叶在水流中缓缓舒展,嫩绿的颜色被浸润开来,透过浅黄色的茶水,能看见茶叶上细细的绒毛。
两盏茶,一个人。
孙姑娘将一盏放在对面,一盏放在自己面前,无声地等待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
孙姑娘曾经泡过无数次的茶,或一人独饮,或三五小酌,喝茶的人来来去去,总是不一样的面孔。
这样的生活,孙姑娘已经过了千年之久。
而喝茶的人,也只剩下两个。
茵陈推门进来,跪坐在她面对,轻轻捧起那盏属于她的白瓷盏
“你等了多久?”她有些怕冷似得双手握住茶盏,透过淡淡的水汽看着孙姑娘。
“茶尚温。”孙姑娘浅浅一笑。
茵陈愣了愣,低低道:“可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如果能够等到你想要的,等多久都值得不是吗?”
孙姑娘笑了笑,目光平和:“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愿意。”
二
半月前,月圆之夜。
茵陈本应回到灵魂小肆,但孙姑娘却始终没有等到她,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符风那句:“那你不如去问问她,她制作行者录,收集世间执念,为何却不把当初秋胡的那一份执念放进去?又为何这么多年不肯告诉你当年的真相,眼睁睁看着你不入轮回,徘徊世间,误会秋胡几千年?”
孙姑娘不是神,说心中没有一点怨气是不可能的,但几千年都过去了,作为几千年里,唯一长久地陪伴过她的人,她对茵陈又着实恨不起来。
她偶尔会有冲动,冲到不周山之境,去质问茵陈,逼问她所有的真相。
但她又有些忐忑,那真相,自己是否真的能承受。
她打开行者录,这卷似乎永远也翻不完的玉简终于翻到了尽头,只剩下最后两块空白玉简,随着收集到的执念越来越多,她发现自己与行者录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某种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三
月华如水,孙姑娘怔怔凝视着行者录,那里面,有什么在呼唤着她,她伸手触上一块空白玉简,微阖双目,试图从中感知到一点线索。
耳边忽然传来呼啸的海浪之声,潮湿咸腥的气息驱走了小屋内温暖的熏香味道,孙姑娘豁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异境。
这是……
孙姑娘缓缓走近了两步。
铅云如铁,沉沉悬在远方的天空,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波涛汹涌,发出沉闷压抑的呼啸,冷风扑面而来,刀锋一般冷硬。
“北冥。”
孙姑娘神色一凝,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周重化山体之后,整个北冥从现世之中隐去,被茵陈藏进了意识海之中,以意识海的力量来延长不周山的寿命。
孙姑娘环顾四周,并未看见不周山,想来在意识海更深处。
不远处有一座荒废已久的高台,不知是作何用处的,在高台之下,有一个小小的竹屋,隐隐可见飘摇的灯火。
孙姑娘走近竹屋,还未扣扉,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后有一青衣小女孩,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你是?”孙姑娘望着这小女孩的模样,圆脸蛋,圆眼睛,扎着两个小揪揪,像从年画中走出来的孩子。
小女孩眯着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才睁大眼睛打量孙姑娘。
只一眼,小女孩便呜咽了一声,一把扑上来,死死抱住了孙姑娘。
胸前有洇湿的感觉在蔓延,小女孩哭得涕泪横流,孙姑娘下意识地搂住了她,摸着她的脑后想要安慰,不料她这一搂,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两条细细的手臂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勒得她生疼。
良久,孙姑娘才从她的呜呜咽咽之中听出了两个字:“姐姐。”
四
“姐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小女孩眼睛红红的,规规矩矩坐在孙姑娘面前,语气可怜巴巴的。
孙姑娘有些无奈,又不忍心看她失望,只好扯开话题:“你一人,住在这北冥海边?”
小女孩摇摇头,看那神情似乎又想扑上来哭,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才吸吸鼻子摇摇头:“不是的,我住北冥。”
孙姑娘吃惊地看着她:“北冥?”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苍茫一片的北冥海仿佛蛰伏的巨兽,海浪起伏之间,如同巨兽的喘息。
小女孩的表情更加失落:“姐姐果然是不记得我了。”
她难过地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明灭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
火堆之上吊着的一盏陶壶发出丝丝的水声,孙姑娘探头一看,有鱼眼小泡浮上来,水色清亮透彻,没有一丝杂质,不知道是哪里的水。
小女孩抹抹眼泪,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陶壶取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两个古拙的粗陶杯,杯中放着一些看不出品种的茶叶。
热水冲入杯中,茶叶缓缓地舒展开来,是细长柔嫩的绿叶。
小女孩将一杯茶递给孙姑娘,怯生生道:“姐姐,你喝茶。”
孙姑娘接过茶,有些不明所以。
茶不是什么好茶,是北冥海边生长的普通茶树,耐寒耐湿,放到南方都算不上是茶树,喝起来有一股子沉郁的苦涩滋味,但难得的是泡茶的水,清甜甘冽,入口柔和,倒是和那粗糙的茶香相映成趣。
“姐姐,不好喝吗?”
孙姑娘摇摇头:“不,很好喝。”
“姐姐,你——”小姑娘欲言又止。
孙姑娘放下茶杯:“你知道我是谁?”
五
“我叫鲲,诞生在北冥。”小女孩蹲在孙姑娘的身边,仰起脸来看她,“你是姐姐,是北冥所有人的姐姐。”
孙姑娘双手抱着粗陶杯,像是有些冷,缩了缩肩膀,听小女孩讲述了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北冥终年阴冷,天柱亘古矗立在天地之间,在天柱的周围诞生出了许多的妖灵,天柱顶天立地,是汇聚天地的灵气所在,这些妖灵逐渐生出了灵智。
姐姐就诞生在天柱山上,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是天柱山上任何一种妖灵,她很强大,也很温柔,照顾着每一个妖灵。
她和尚未开化的妖灵们不一样,与它们相比,她像是一个人类。
她教会茹毛饮血的妖灵们使用火,教会它们把食物烹煮之后再吃,带它们挖掘陶土,捏出一个个精巧的器皿形状,还会用奇怪的树叶制成茶,用来泡出散发着清香的茶水喝。
除了天柱山上,北冥海之中也有妖灵,鲲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她还是一只刚刚开启灵智的小妖,连化形都做不到,每一天都在为获得食物和避免成为别人的食物而努力。
和北冥之中其他的妖灵不一样,她向往水面上的世界,她总是徘徊在天柱山周围,羡慕地看着那些山上的妖灵们。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姐姐。
姐姐喜欢坐在半山腰突出来的一块石头上,长久地望着遥远的南方。
姐姐喜欢笑,笑起来柔柔的,对每一个妖灵笑,无论它们长得多么面目狰狞,似乎在她眼里,一切都是一样的。
其实山上的妖灵们是看不起北冥海中的妖灵的。
北冥海深不见底,是世间最冰寒的水,生灵本就极少,能修炼出灵智的更是少之又少,在实力为尊的妖灵之中,北冥海的妖灵无疑是处于劣势的。
可是姐姐不一样,鲲从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姐姐一定不会看不起它,姐姐会对它笑,愿意和它分享那些它从来没有尝过的食物,它最向往的,还是像姐姐那样捧着杯子慢悠悠地喝茶。
于是它一次又一次地奋力跃出水面,企图引起姐姐的注意,但是不周山太高了,而它实在太小了,它微弱的妖力并不够支撑它跃到足够的高度。
六
鲲终于等到了机会见到姐姐。
每逢月圆之夜,山上海里的妖灵们都会出来争相吞噬月华,这是它们修炼的大补之物。那一晚的月华格外地浓郁,无数妖灵聚集在海面之上,不知怎么的就起了冲突,山上和海里的妖灵不和已久,那一日,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厮打了起来。
众多妖灵死的死伤的伤,场面一片混乱。
厮杀声终于惊动了姐姐,她广袖飘飘,自不周山上飘然而下,仿佛与那晚的无边月华融为一体。
她轻飘飘地分开众多妖灵,斥责为首的几位,而后便开始用她强大的妖力救治那些重伤的妖灵。
有一个小小的妖灵受了重伤,却被潮水冲到了远处,鲲咬咬牙,游了过去,将它托起送到离姐姐不远的地方。
姐姐半跪在沙滩上,衣袖上沾上了砂砾,她抬起头,看见了鲲。
鲲兴奋地蹦了起来,不顾搁浅的危险,跃到了姐姐的面前。
姐姐盯着它微微吃了一惊,将它送来的妖灵安置好,继而看着它柔柔地笑了:“倒是难得。”
她伸手点在鲲的额上,鲲激动得浑身发抖,姐姐的指尖温柔得像水中最柔软的泡沫,它幸福地闭上眼睛,用心体悟这难得的点化。
等等、闭上眼睛?
鲲豁然睁开双眼,作为一条鱼,它是不能闭上眼睛的,而此刻——
她笨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洁白的手臂和双脚,而后,它抬起头来,看见了一脸笑意的姐姐。
“姐姐。”她奶声奶气地喊着,扑进姐姐的怀里。
很久之后,鲲曾经问过姐姐,那些妖灵总是弱肉强食争斗不休,她为什么总要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相救,这真的有意义吗?
姐姐笑着摸摸她的头:“生死无常,但是对于每一个生灵来说,生命都只有一次,哪怕终有一天会死,但只要还活着,就应该被温柔对待。”
七
鲲成为了北冥中第一个化形的妖灵,从那之后,它每天都会化成人形走上岸,寻找姐姐的身影。
正如它曾经期待的那样,它得到了姐姐的注视,吃到了姐姐亲手做的食物,尝到了姐姐泡的茶。
它很喜欢茶,清淡的香味让它迷恋,它隐隐约约觉得,姐姐就是茶香味的。
北冥的岁月过得很安稳,时间在这里似乎变慢了,妖灵们有充足的灵气和无穷无尽的时间来修炼,来生活,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直到那一天,瞬息之间,不周山倒塌了。
无数生灵坠入深不见底的地渊,鲲化成本体,彼时它已经是身量可怖的大鱼,在怒涛中奋力前行,用宽阔的脊背承载起无数的生灵。
但是,这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
天柱毁了,天地在北冥撞击、交融,一切既有的法则都乱了,铅云低垂,分不清哪里是海面,哪里是天空。
整个天地都在绝望地哀嚎。
鲲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生灵,它浑身都是伤痕,鲜血染红了海水,它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骼都在尖叫着,它几乎就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
它想起许多年前,姐姐捡起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说:“对它有意义,对它们都有意义。”
它想,自己也是一条小鱼呀,等待被姐姐捡起的小鱼。
可是姐姐不见了,它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天柱崩塌的那一刻,姐姐就消失了。
“姐姐,我尽力了。”明月重新升起的时候,鲲终于被地渊旋转的巨大水流所裹挟住,它再也没有力气挣开水流,只能任由巨大的力量将它拖入水下。
水下,是无尽的黑暗。
八
鲲没有死。
它在姐姐的怀里醒来了,这让它几乎想要欢呼雀跃。
“别怕,没事了。”
姐姐在地渊下撑起了一片巨大的空间,容纳了无数流离失所的生灵。
它看见许多的妖灵围着姐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姐姐对每一个人都一样地温柔,不知为何,它小小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是所有人的姐姐,不是我一个人的。
很失落的一个认知。
像是感觉到它的不快,姐姐低下头,在它小脸上轻轻捏了一把:“你做得很棒。”
小小的不悦就这样被这一句话填满。
他们被困在地渊中生活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姐姐越来越虚弱,有时候,连形体都无法维持,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虚影。
可她却总是很忙,她日复一日地徘徊在结界的边缘,不断地捡回一些小生灵,有时候是妖,有时候是人。
人,很陌生的一种生物。
而这些人,是被另外一些人投进来的。
这个事实让妖灵们毛骨悚然。
那些穿着大红嫁衣的人被投进地渊,又被姐姐救下,从此与妖为伍,她们带来了许多关于地面上的消息。
据说,在遥远的南方,人类建起了大城抵御灾害,他们用尽一切他们所能想到的方法来对抗灾害,他们认为在地渊中住着贪婪的邪神,所以要把这些少女投进来以满足邪神的贪念。
妖灵们为这荒谬的理论的笑得前仰后合,唯有姐姐扭过头一声不吭。
鲲走过去,姐姐满脸都是泪水。
她摸着鲲的面颊,说:“他们不可笑,他们可怜。”
鲲仰起脸:“姐姐想救他们吗?”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哪里救得了那么多人?”
九
鲲每天都跟在姐姐身后,可是姐姐难以维持形体的频率越来越高,当姐姐又一次在它面前毫无预兆地消失的时候,鲲心中一跳。
“姐姐!”她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强忍的发抖。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没有等多久,姐姐又慢慢地显出身形来,脸色很差,鲲小心翼翼地上前搀住她:“姐姐,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姐姐牵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鲲出乎意料地强硬起来。
姐姐将它揽进怀里,良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天柱倒了,这个世界,快要耗尽它的生命了……”
鲲震惊了许久:“可是……可是……”
它又慢慢垂下头去,它自己都不知道可是些什么,没有什么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没有人能幸免。
如果非要问,它只是想问姐姐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救它们?但这个问题它从遇到姐姐的第一天就知道了答案。
姐姐就是这样的啊,只要还能活一天,她就会救,对每一个人来说,多活一天也是有意义的。
“可是姐姐,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鲲忐忑地望向姐姐的眼睛。
姐姐摸了摸它的头:“维持这个结界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吃力了……”
十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姐姐没有再说,鲲也没有再问,它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些代价可以承受,但有些代价承受不起。
结界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但是鲲知道,姐姐会耗尽她的生命维持到最后一刻。
鲲站在结界的边缘,慢慢握紧了双拳。
它不能允许姐姐为了救别人而死去。
如果别人全部死了,那姐姐不就可以——
鲲咬紧了牙关。
如果、别人、全部、死了!
巨大的鱼身突然出现,它长鸣一声,发出悲伤的哀嚎,继而一个长吸,将周围来不及逃跑的妖灵全部吸入腹中。
不过瞬息,结界大乱,所有人都知道鲲疯了,正在见人就吞。
鲲承受着无数妖术和武器打在身上的剧痛,坚定地横扫过去,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它巨大的身躯之下。
姐姐要恨死自己了吧!
鲲流下大颗的泪珠来。
那就恨吧,总比死了好,反正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是不愿,你死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前面而已。
结界震动,无数妖灵想要打破结界逃出去。
鲲冷笑,逃吧,最好逃出去,没有人比它更清楚地渊有多可怕,它们不会有机会见到海面的。
尖利的哭声传来,鲲低下头,在地面上找到那几个发出哭声的渺小人类。
她们尖声哭叫着,叱骂着地渊邪神,鲲听得心烦,地渊邪神?
也罢,今日,我便坐实了这地渊邪神的名头好了。
“住手!”
鲲僵在半空中,绝望地、又似乎是释然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叹尽了这一生的悲伤。
姐姐的身形虚弱得难以维持,脸色更是虚弱不堪。
鲲顺服地低下庞大的头颅:“姐姐……你闭上眼睛……让我做完这一切,好不好?”
“混账!”
姐姐怒斥着它,它不敢抬头,它从未看过姐姐发火的样子,它怕看一眼,自己就没有决心把事情做完了。
“姐姐,我不想你死,你放过自己,求你……”它哀哀地哭泣,换来的却是可怕的沉默。
鲲抬起头,慢慢幻化成小女孩的模样,它忽然间后悔了。
再没有什么比姐姐不要它更可怕了。
姐姐愿意救人那就救人好了,姐姐燃烧自己的生命维持结界那就随她好了,姐姐死了自己跟着去就是了,反正大家早晚都是个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它承受不住姐姐对它的责怪。
它化成人形,跪倒在姐姐脚下失声痛哭,它卑微地匍匐在地上,祈求原谅,可是姐姐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一语不发。
它的心都要碎了。
十一
天地在这一刻轰然震荡,地渊的结界被无上的伟力震开,不周山从天而降,幸存的生灵得以重见天日。
姐姐缓缓地伸出手,抚上鲲的发顶:“我要走了。”
“鲲,你是北冥的大妖,今天的事,你不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不忍心说下去。
“我——我没有立场责怪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原谅你……”
“我走了,去人类的世界,我想当一个普通的人类……”
她慢慢走开,挣开鲲抓住她衣摆的手,没有回头。
她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在北冥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涛之中……
“姐姐!对不起!”鲲迎着猎猎寒风嘶声长呼。
“我会等你原谅我,等你回来……”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小小的身影在巨浪中站成了永恒。
茶已凉,鲲抱着茶杯泫然欲泣。
它吸了吸鼻子,抬起泪眼:“姐姐,我每个月圆之夜都会上岸,用北冥最深处采来的冷泉煮茶,我希望姐姐回来的时候,能够原谅我,喝我一杯茶……姐姐,你原谅我了吗?”
孙姑娘久久不语,良久,将杯中冷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茶水凉了,喝着很涩,但没关系。
鲲破涕为笑。
孙姑娘却再度陷入了沉默。
地渊中出来的东西。
原来,地渊中出来的东西就是她。
为什么不回来呢?孙姑娘想。
她曾经只是想去当一个人类,体味一把人类的生命,然而,却被迫滞留世间,难入轮回,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再难回到北冥。
她当初为什么要去当一个人类呢?
孙姑娘揉了揉眉心,脑海中隐隐约约记起了一些东西。
那时候,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说,去人世间吧,去做一个凡人,去找寻一份世间的真相。
世间的真相是什么?
是爱?是恨?是恩怨纷扰?
大抵……都不是。
“或许,是慈悲吧!”
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她拿出行者录,无数玉简流光溢彩,无数曾经看过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如浮光掠影。
这就是世间的真相。
是执念,也是慈悲。
行走世间,离开世间,无非是依着一颗慈悲心。
心之所向,心之所许,就是生命的自由意志所在,也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相。
孙姑娘豁然开朗。
面前的鲲粲然一笑,忽然道:“姐姐,我该走了。”
孙姑娘不解地看她,却见她的笑容越来越淡,最终化为虚无,而行者录却悠悠翻开,一片空白的玉简慢慢显现出字迹来。
“姐姐,谢谢你对这世间的慈悲。”
北冥深处,有尖利的啼鸣声响起,灰黑色的大鱼撕裂巨浪,乘风而起,于半空中化成巨大的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
孙姑娘笑了笑,鲲为了等她回来,困守一缕执念多年,而今执念得圆,它终于得以化鹏而去。
这是它的命运,而自己的命运,又是作为什么而存在呢?
孙姑娘大抵能想到了。
十二
茶凉了,孙姑娘给茵陈续上一杯。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我接受。”她平静地看着茵陈,平静得让茵陈有些心慌。
“你都知道了?”
“大抵算是知道了,我也是这行者录中的一片,是你用来修补这个世界的材料,对吗?”
茵陈摇摇头:“不是,你不是行者录中的一片。”
孙姑娘愕然,她本以为——
茵陈接着道:“你就是行者录。”
“你是符风在世间留下的执念种子,是最本源的执念之力,或者换个说法,你就是这世间最初的执念。”
“行者录中所收集的,是散落在世间的执念,集齐这一切,你便会化成最初的模样,成为一缕无形无质的意识,与执念石合二为一,介时,我可以将这个世界修补完整,我的意识海可以脱离世间,不周也可以获得自由,这是我的计划。”
孙姑娘递上行者录,那上面只剩下最后一片空白的玉简,那是属于秋胡的。
她望着茵陈,目光平和:“现在,你可以实现你的计划了。”
茵陈的眼睛却红了起来,她抬起手,在她的掌心里有一团微光,那是秋胡的执念,只要这最后一份执念回到行者录中,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可是她望着孙姑娘那温和的笑意,无论如何却下不了手。
茵陈的声音有些发抖,眼泪也滚了下来,“我必须这么做,我得救不周,我……”
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并不是想要说给孙姑娘听,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孙姑娘伸手握住她的手:“别说了,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茵陈忽然失控地站了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自私,当初是我骗了你,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来帮我寻找这个世间的什么真相,我不喜欢这世界,我憎恶这个世界,我根本就不想救这个世界!我只想救不周一个人!”
她哭出声来:“对不起,我骗不了我自己,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利用了你!”
孙姑娘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露出最后一份执念来。
她伸出一只手,替茵陈擦去眼泪:“别哭,也不要责怪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
最后一片玉简缓缓亮起,行者录铮然一声轻鸣。
十三
“怎么会这样!”茵陈泪痕未干,惊慌失措地拿起玉简,“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执念石、执念石明明已经完整了,为什么还是……”
孙姑娘震惊地握住行者录,依然是那股血脉相连的感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茵陈崩溃地大哭起来,像极了许多年前,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跪在孙姑娘面前求孙姑娘救救神父的模样。
她其实从未变过,她没有什么救世的伟大想法,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子,为了自己的爱情不顾一切,愿意花上千年的时间来实行一个从未有人实践过的计划。
传说集齐这世间最本源的执念石就可以拥有新的天柱,但是这只是传说,谁也不知道真假。
茵陈哭了很久,孙姑娘一语不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天渐渐地黑下来,茵陈止住了哭声,失魂落魄地站起来。
茶水冰凉,茵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命该如此,我走了。”
“你去哪里?”
“回不周山,我陪不周走完最后一程。”
茵陈灵动的眼眸在孙姑娘的面前一点点黯淡下去,再也不复当初的光彩,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哀莫大于心死。
孙姑娘怔怔望着眼前的茶盏。
喝茶的人,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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