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小城厄尔姆的平静被偏航靠岸的商船打破。现在是疫病蔓延的第二天夜晚,天空中红月高悬,群星不见。
商船带来的瘟疫是流行近百年的“不治之疫”,它曾被称为“夜神之罚”,从感染到死亡通常不过三天。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感染者会看见自己身上长出硬如石子的大大小小的鼓包,浑身乏力,形如废人,会感受到烧心的疼痛,几乎无法入睡。大多数病人会清醒地迎来死亡。
“咔哒,咔哒…”
鞋跟敲击石板的声音逐级而上,从塔的底层一直响至最高处,敲击的间隔没有任何改变。
一道人影出现在最高层的中央平台,月光通过狭长的窗户映入用黑色的科诺切石垒砌而成的高塔。
黑色长袍滑过地面,而后那人站在了一道挂着大锁的木门前。他蜡黄瘦长的脸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无比惨淡,眼睛幽暗无光。
脸贴上木门,用肌肤感受着木的纹理,眼睛睁得溜圆,似乎要穿过门板看尽屋内景象。
他就维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将手上的钥匙插入了锁中,“咔嚓”——门开了。
尘封的变化与激情开始苏醒:他急奔入房间内,朝着角落被束缚带捆绑的病人而去,如同追逐猎物的猛兽,追不到就要饿死的那种。
他跪伏在床侧,上身微微颤抖,双手死死地摁在床上,视线贪婪地在病人身上流连。
黑与白的对比是如此明显:白色长斗篷包裹的是快速流动的黑雾,男人垂落的黑色长发让斗篷不再纯白。
疫病并不能让人类变为黑雾,黑雾病人也不是真正的感染者,但是它们是副本认定的病人,要被约束,要被治疗。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对它们的存在感到奇怪。
雾气在斗篷下游曳,将斗篷撑起数个凸起的小包,它想挣脱束缚,可是显现的金色符文将“波涛”的躁动强势压进幽深的海底,斗篷鼓包不再,雾气只能在其中缓慢地流动。
雾气受制于斗篷,人却自由着,他有能力实现自己的野望。
跪伏于床侧的男人本欲立刻张开嘴,但他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不够”。
于是他翻身上床,与他的病人亲密相贴,垂落的黑色长发和雾几乎融为一体。
一种无法抑制的满足顿时从他心头跃起,但他还“尚存”一分理智,没有沉溺于这样的满足中。
理智告诉他“张嘴”,于是他顺从地张开了嘴,张到极限,犹如嗜血的巨兽。
金色的符文闪了又闪,最终变得黯淡。
一缕缕雾气从白色斗篷下顺从地被他吸入口中。他黝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雾,心中的满足更甚了。
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世俗的规则,只尽情沉溺于最原初的快乐中。
天幕隐隐现出不规则的裂痕,月更红了。
……
教堂的右侧殿被用于安置病人,此时异常正在发生。
十几位黑雾病人在束缚带下剧烈挣扎,它们身下的木板因此左右位移。
白色的斗篷上浮现的金色的复杂阵法忽明忽暗。
尚且清醒着的其他病人注意到这样的异常,有人想支撑起身远离,可是疫病夺去了他的力量,他只能无望地躺在床上。他想吼叫,但恐惧堵塞了他的喉咙。
不过已经有人喊叫出声了——“玛娜神侍!”
她声音尚且算洪亮,这在被疫病折磨的病人上较为少见。多亏了她的声音,神的侍者很快赶到了殿中。
“把没有异动的病人移到中庭神像附近!”发话的年轻女子头戴黑纱,衣饰与其他侍者有明显的不同。
神会庇佑她们!
玛娜将系于腰间的长口圆身瓶取下,倒出泛着星空蓝的砂粒,撒向异动病人集中的区域。
此时一双双戴着手套的手也正在抬起病人身下的木板。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殿内映上苍白,它们停止了挣扎。
慢慢地,慢慢地,黑雾从斗篷下逸散……
玛娜身后的黑纱垂至地面,末端点缀有闪光的细碎砂石。随着她在异常病人间挪步祷告,黑纱划出一道道独属于夜空的璀璨。
但是这样的璀璨也随着黑雾的逸散变得黯淡。
殿内惨叫一声连着一声,有动作比较快的侍者从殿门处回望——在他们看见雾气的那一刻,血泪自眼眶滑下。
“哐哐”,木板坠落地面,侍者从站立跌倒,连神侍玛娜也倒伏在地上。弥漫的黑雾掩藏了他们的身影……
一秒、两秒、三秒,人类近乎癫狂的吼叫归于平静,他们迎来了死亡。
神明没有垂首。
黑雾涌出侧殿,扫过中庭神像,如泛滥的洪水涌过大街小巷,奔向它们所要去往的地方。
“啊啊啊—”不断有惨叫响起,不断有人倒下。
最初是巡夜的人看见了奔涌的黑雾,而他们的惨叫引来未入眠者偷偷观察的目光。要知道,即使是一条窄小的窗户缝也可能带来死亡!
尖叫更重了。
最后连深眠的人也从睡梦中被扯回现实,加入这场死亡惊叫。
看见,即死亡。
不对,也有不算例外的例外——
浅眠的红发男子自睡梦中惊醒,看见了缠绕上他的黑雾,只一瞬眼神就从惊骇变为迷茫,而后脸上浮现出欢愉的笑。他还活着,却已经死了。
还有人在大街上奔逃。
黑雾“吞噬”了他,但是十几秒后他却自雾中尖叫着跑出。
有人于睡梦中溺亡,有人在清醒中癫狂。
……
太阳的暖光让淅淅沥沥的雨丝更加透明澄澈。临近苏生花祭,厄尔姆的大多数人会在雨天选择在家祷告,以感谢神明的恩泽,街上往往无人。
雨自天空落下,砸进地面,一隅的雨水倒映出了花的模样:一朵枯败的苏生花躺在泥水中。
一只白净的小手向花伸去,一辆马车向前奔驰。
“哗啦”,车轮压入水洼溅起一片水花,花被碾碎,更为污浊。
马车的尾部自男孩身体穿出,不停地向前奔驰。
男孩愣愣地看着远去的马车,再次向那碎红伸手。
残花没有被拈起,他的指尖穿过了花枝。
雨水合着泪水一同落下。
不对,雨没有被男孩的身体阻挡,它们就那样落下了,依照原来的轨迹。
一只苍老的手在男孩眼前摊开,声音一如往常温柔:“□□□,我们回家。”
刹那间雨过天晴,却又暗如黑夜。
男孩猛地拍开那只手——早就没有家了!
睁眼,却见黑雾弥漫。
迟滞的思想重新活跃,我是医师安德森,我本应在卧室安眠。
安德森立马翻身下床,但是他轰鸣的心脏表达了抗拒,它要继续吸食黑雾。
大脑被一些混乱的言语占据,堆积着同一种渴望。这样的渴望还在繁衍,脑内的喧嚣声越来越大。
雾气拥向他,不满他的潜逃。
安德森弯腰翻滚躲过俯冲而来的黑雾,然后迈步奔跑,试图将黑雾甩在身后。
在这过程中,他的脸不再瘦长,而是变得白皙圆润;平直的嘴角上扬,露出温和的微笑;黯淡的黑色长发变得金黄,灿如烈阳,即使在黑夜中也难以掩藏它的闪耀。
他已不再是医师安德森,现在的他是“来自异乡的探索者”莫里斯。
莫里斯与门交错的一瞬本应顺手将门关上,但是“他慢了”。向后转动到极限的眼珠已经瞟见雾气的前端,他不得不迫使自己更快地向前冲去。
混乱的声音在他脑中叫嚣:停下,停下!吞噬……融为一体!
即使褪去了安德森的身份,还是对雾气有着渴望,应该是这种“异常”的特殊能力。
“副本中除神力外,一切超脱常理的东西都是异常。”
莫里斯一边强忍脑内的混乱冷静地思考,一边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产自教堂的星空砂,依凭感觉向后抛去,念诵出夜神祷告词中最具“神性”的那个词组“此夜降临”,霎时间流光大盛——
一道道蓝紫色的光丝编织出带状的星河,阻拦住了黑雾,可惜只一瞬,银河就融于黑雾之中。
疾驰而来的黑雾搅动了气流,带起了风。莫里斯偏头躲过,顺势向右前方俯身倾倒,然后全手掌着地将身体送向半空,短暂呈倒立状。他迅速在空中调整身形,翻滚,落于地面。
再向后弯腰,几乎对折了身体。
黑雾擦着他的腰腹而去。
不算大的高塔平台上,一个人,一团雾静静对峙着。
黑雾犹如贪婪的怪兽横亘在莫里斯与下塔的楼梯之间,它正在膨胀。
夜神教堂里高耸的黑塔只有两层,唯一一道窗户在顶层洞开。
侍者们常说:“我们登高,让神见我们虔诚信仰;我们拥抱黑夜,入主之神国。”
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混乱之语仍在耳边环绕,莫里斯强迫自己在混沌中保持清醒。
狭窄的楼道,很难避让,要拉开一定距离再向下。
如果在下楼的过程中一直被黑雾缠绕,对它的渴望一定会加深,很可能失去自我。莫里斯不想顺“异常”的意,不想被外物塑造。
他还在思考,但是饥饿的黑雾已经丧失了等待的耐心——黑雾开始收缩,凝实,形状如弯刀。
你追我逃,莫里斯与黑刀在平台上死亡舞蹈。本来柔和绵长的雾气凝实后变成可以伤人的利刃,在塔墙上划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痕迹。
猎物一次又一次逃脱令黑雾颇为“暴躁”:雾刃不断加快,塔墙上的痕迹更为深刻。但对于莫里斯来说,最大的干扰是飞溅的碎石,而非雾刃。他对黑雾的袭击有种模糊的感觉,闪避似乎已经刻进本能。
时机到了!莫里斯在心中暗想,加快的速度令雾刃的回转速度变慢,惯性令它沿着以前的方向而去。
莫里斯紧贴着塔中唯一的窗户,塔外寒凉的夜风抚过他的后背。
月光被遮挡,本就昏暗的塔内更为黑暗。
雾刃再临,莫里斯没有动。
直到脸庞已经可以清晰感受到雾刃搅动空气带起的风,直到看见近在眼前的黑芒,他才侧头弯腰躲避。
雾刃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线,从高挺的鼻梁到泛着红晕的侧脸。
月光再次洒落进高塔,窗户中上部多了个状如月牙的小口。
黑雾顺利地被自己顺着窗户送出塔。
莫里斯一刻不停地奔向楼梯口,回望窗户时月光照在他被划出血痕的脸上,显得绮丽异常。
计划顺利进行?
“咳咳咳”,莫里斯开始不住地咳嗽,似乎体内有东西正从胃中翻涌而出,他调动发软的双腿,强忍不适,坚持向前跑去,却最终跌倒在楼梯口。
黑雾自他口中涌出……
一缕缕雾气飘呀飘,在空中组成工整优雅的字符:‘塞缪尔,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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