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这天本就是要去五禽堂上例课的。平时逃课的人多，今日破天荒的乌泱泱一片人头，墨夕和田韫贞仿若看到一片新风景，总觉得每个人对例课都是兴致高扬的样子。田韫贞笑了：“大家哪有再听课啊，你看那一个个脑袋翘的，就等着一下课冲到最前面去呢！”

果然，等到没了耐心的李平诚好不容易讲完课，那片人头突然就像潮水一样往五禽堂中涌去，吓得没走稳的李平诚大喊大叫，狼狈地高举着不长的手：“排队！听见没有？一个一个来！”

墨夕二人哪里挤得进去，虽说有些苦恼，但更多地反而觉得颇有意思，走到队伍末端好奇地等着，才知道前面的弟子们都数着银两准备多买呢。这时田韫贞神秘地对着墨夕笑，眼神不停地暗示前面：“墨夕你看，那是谁？”

墨夕一眼瞧见正帮着李平诚清点药物的陈轩晗，毫不意外道：“是陈公子！他近来精神不错，说准备跟着李大夫学医呢！”

正说着，陈轩晗恰向这里看来，一见是墨夕，兴奋地挥挥手。墨夕也回应着，待其他弟子转头看来时才重新把自己埋没在人群里。田韫贞第一次调侃不成，微微努嘴作介意状：“原来有这回事啊，都没有听你说起。看来我不在时你也有人陪啦！”

“你这话说的，天天粘着我的不是你吗？”墨夕冲过去捏她耳朵。

“啊呀！我们不愁没有伤药了，陈公子肯定帮你准备着呢。”

“可他又不知道我们要去试炼！”

“那说不准，万一呢？”田韫贞依旧嘻嘻笑着，直到给墨夕使劲在腰间挠几下痒才“求饶”，但仍不断笑着她那粉红的脸。

队伍走得很慢，大家渐渐没了耐心，而附近另一片地方逐渐开始热闹起来。那儿如同市井一般，吆喝遍地：“出售符箓啰！镇妖御魔不能少～驱鬼防人靠着它～四两一张，十两三张——”

“朱砂画描，七属性皆全，二两一张！”

“新鲜狗血绘制，一张包纳七属性，一吊钱五张！”

人群中嚎声一片：“去！又卖那么贵！”

“要我说，花什么冤枉钱，回去自己画了！”

“我……还是买他们的吧。哎卢师弟，你是不是欠我钱来着……”

这时又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都看过来，看过来喽！秦氏符箓童叟无欺，一吊钱、五十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众人顿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双手挥舞着明黄的符纸，猴儿似的在石头上上蹿下跳。只静默一瞬，墨夕和田韫贞突然发现前面队伍松了，人群呼啦啦涌向那块大石。

“别别！我一两一张啊，是一两！”一个男人的声音拼命哀怨地吼着，“臭小子乱喊价！他娘的给我下来！”

“啊！”少年一声惨叫，“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那是吃了吐，你有没有脑子！……啊啊，不要推我！……好说好说……哎哟周小兄弟，我这儿一直是三两的你还不知道？今儿难得打个折，一两已经亏了血本了，钱袋都空得叮当响了……哎哟那十张行不行？十张啊——”

很快，男人和少年的声音、身形都被人群淹没，只剩一旁几个居英峰的符师脸色铁青，纷纷重新叫价，于是又有另一批人向他们奔去。

墨夕巴巴地扒着钱袋。他们新弟子还没做过什么师门任务，自然也没什么钱财奖励，钱袋里的钱都是刚进来时的头份补贴，一年下来，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只剩了干巴巴一点。田韫贞叹了口气：“墨夕，咱们也自己画吧。”

墨夕摇摇头：“可自己画的跟符师的终归不一样。虽说符术每个弟子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可若真要派上大用场，总不如专攻的符师们的好，尤其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没法运灵气真气了，耗精力也是可以用符的，说不定靠这个绝处逢生呢！更关键的是，历练之地除了妖魔，还多孤魂野鬼，他们的驱鬼符是一定少不了的。”

“也是。”田韫贞点点头。她也是最近听来，说是妖、魔、鬼之中，那些不肯去往地府转世而滞留人间的野鬼最是难缠，虽然他们修炼较活人困难千百倍，修为通常不高，但一旦缠上活人吸取精元，也是难以摆脱。六界之中又有天规，重伤魂魄或者将人家魂魄灭了，都是无道之举，尤其是灭魂，施术者轻则折寿折修为，重则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他们不能用寻常法术对付鬼魂，只用驱鬼符加以驱逐。

教中的驱鬼符个顶个的好，多出自居英峰符师之手，唯一的坏处就是太贵。

“钱不够，怎么办啊？”田韫贞摊摊手。

“嘿嘿，说不定夏师兄帮你留了哦。”

“你说什么呢？他又不知道我们要去历练！”

田韫贞刚说完，就见墨夕笑得弯下腰去。她的脸一下子通红，没好气地扑过去要捉弄她，这时却听见一旁夏阕惊喜的声音：“墨夕，你怎么知道我给你们留了符箓！哈哈哈哈哈……看来你们当我是朋友，太好啦！其实你们去历练我也是猜的，这下猜中了，正好！”

墨夕站起身，正见夏阕揉着头弯着眼睛对她们笑着，暖融融的跟阳光一样。二人又惊又喜，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可这毕竟是你师父的心血，这账先佘着，我们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不不，其实我正有事求你们帮忙。”夏阕傻傻地笑了一下，接着有些郑重似的。墨夕和田韫贞互相看了一眼，就听他道：“我得去五禽堂买点药，登记的时候想借一下你们的名字——不是什么金创药，是治别的病的。”

“别的病？”墨夕疑惑起来。

“是一位大叔的病，我已经帮他领了很多药了，再领下去五禽堂该觉得我有病，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夏阕露出期待的眼神，“放心，我这人虽说教中名声不大好，但也不是什么人缘都没有，用你们名字我自会打点好，不要紧的。”说完对着田韫贞使眼色。

田韫贞想起了什么：“啊，我知道了。”点点头，拉着墨夕的手道：“领个药而已，帮帮他吧。”

墨夕憋着笑故作嗔怪：“你们有什么事啊？都没听你说过。”田韫贞哎呀一声：“你看见过的呀，你上次急着求火毒解药来找夏阙，那会儿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吗？我们救了一个大叔，这些药都是给那个大叔的，对吧？”

夏阕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居英峰哪位师人，我是不大熟，最近我才发现给他的药都被他扔了，也是难伺候……哎墨夕你可先别告诉我师父啊，我必须得办个像样的救死扶伤的事给他们看看，不然他们也要把我看扁了。”

看上去似乎说来话长的样子，夏阕说有机会再和她们解释。墨夕当即也答应了：“行吧，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跟我们说就是了。”

“太够义气了！”夏阙禁不住和两人击了个掌，然后把一纸包符箓交给她们：“七属性可全呢，驱鬼符绝对够用！”

“墨夕！韫贞！”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女孩声音。

三人回头，远远望见柳素安兴奋地朝她们跑来：“你们新弟子也去试炼啊！”而柳素安看到夏阕在此时，先是颇为奇怪，再见她们手中的纸包，撇过嘴道：“你们干嘛要破费？宋师兄给我的符箓还有不少，你们向我要就好了啊！”说罢当即将纸包扔给夏阕，恭敬道：“不劳烦你了，还你。”

“这是我给她们的，关你什么事。”夏阕有些不满，再次给墨夕，又被柳素安丢了回来。“喂！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符师，这里头还有我亲自画的，头一次送人，我的心意你管那么多！”

“啊？你画的？”柳素安指着他不可思议道，不禁望向辛苦叫卖的秦仲宽。她忍不住笑出声：“秦前辈手里那些符不会都是你画的吧？瞧这吆喝得那么诚意，还真是‘童叟无欺’哦？”

一旁经过的弟子们听到她说的话，顿时看着手上的符箓愣了一下，像肉包子里吃出石子。

“你！”夏阕一把捂住她嘴，意识到越来越多怀疑的目光向他逼来，尴尬惊异的脸突然换了个面具似的，堆出灿烂笑容：“呵呵，各位师兄师姐，你们别听她胡说，她跟我闹呢！我师父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天天从早到晚耗精力耗真气才有的这些好符，小小一叠就得个把月，也没见他们有个闲工夫同人说笑喝酒，你们都知道的呀。那儿堆着的可不是经年累月的劳动成果？今日亏了血本几吊钱卖你们，敢问普天下哪儿还有这等好事？再说这么多年了，咱们符师虽不算得正经修士，可秦氏符文谁有说过一个‘不好’？历练要紧，万不要因为我错过了这么个大便宜！”

柳素安早挣扎起来了，夏阕摁得牢牢的，脸笑得花儿似的。

弟子们怀疑了一会儿，因怕赶不上买金创药，又当柳素安又和夏阕闹不愉快了，也就咬牙愤愤道：“你小子要是敢骗人，等我们回来扒你皮，说到做到！”

“不会不会！哪敢哪敢，师兄慢走！试炼顺利啊！……啊——”

夏阕把柳素安丢出去，看着手上一排牙印骂道：“柳素安，你属狗的！”

“我属狼的！谁让你动手动脚，呸呸！手臭死了！”柳素安用了搓着嘴，冲上去就要上去教训夏阕，墨夕赶忙拖住她：“好了好了，素安咱们走吧，夏师兄，有别的事咱们另说。”

夏阕一脸无所谓：“那我走了，留这儿也就让她坏我好事。”

柳素安跳起脚来：“墨夕你听，他就是有鬼啊！这种破东西怎么能收？”

却见夏阕又折返回来：“我的本事也是师父教的，夹几张‘夏氏符文’又怎么了？哪里差了不成？你难道没领教过？”

”我……“柳素安瞬间变了脸色，但很快抱着手冷笑道：“领教过呀，夏氏符文也只能弄弄恶作剧而已嘛！”

“那自是开玩笑，我的真本事，你敢再见识吗？”

柳素安盯着他得胜般的眼睛，顿时一股牛劲儿上来：“我不敢见识？笑话！只怕又是恶作剧的水准罢了。”

“即便是恶作剧，那也是对修为高的弟子来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夏阕还没说完，柳素安已经绿着脸扑了过来，正经要揍他，一旁的弟子顿时看起热闹。夏阕朝后一跳，对面柳素安又被墨夕抱住了：“好了别吵了，好好的日子一见面就闹不愉快，大家还看你们笑话呢！素安，你不是来找我们吗？咱们也该走了。夏阕你也少说几句。”

墨夕劝了许久，才把柳素安劝回来，跟夏阕道了别先行拉着她离开了。田韫贞颇觉尴尬，正要跟上去，手里突然被塞入一物，回头见夏阕对她一眨眼：“收好了！”然后冲着柳素安的背影做鬼脸，又对她们挥挥手，蹦着跳着回去那块大石边上了。

……

话说柳素安好不容易消下气来，却还是翘着嘴颇不乐意，直道晦气。墨夕有些哭笑不得：“夏师兄这人，你说你比我们了解，那还不知道他就是嘴坏？不能当真的。你气着了，他无所谓着呢，你说谁吃亏？”

柳素安拨着辫子：“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生气。你就当我小肚鸡肠好了，他当年捉弄我的，我就想一件件教训回来。”

“好了，你修炼这么辛苦，有志者何必纠结过去龃龉。快想想别的开心的事，对了，你到底要带我们去抱朴阁做什么呀？”

这会儿田韫贞已经领了金创药回来，柳素安便朝抱朴阁走去，脸上神秘兮兮：“就准他给你们东西么？我也有东西要送你们！”

“哦？”墨夕和田韫贞相视一笑，这日真不知招了什么福，一下子有这样多的好处给她们。

（42）二月初八｜昼｜抱朴阁

抱朴阁与五禽堂坐落在同一座小山峰上，三人兴冲冲地跑向后山，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处烟雾缭绕的地方，一股子丹砂的气味十分浓郁。

“现在看起来开心多了，也精神多啦！”

“那是因为我出关之后又一口气睡了那么多天呢。对了。”柳素安突然蹦到前面面朝她们倒走着，摸摸额前的刘海儿：“都没来得及问你们。怎么样？我这样的头发还好看吧？”

“嗯，可爱了一点。”墨夕笑道，田韫贞也点点头。柳素安开心得转了个圈，接着又略微露出苦恼之色：“哼，要不是我出关回来的样子被你们撞见，我是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事的。”

田韫贞忙道：“柳师姐，我跟墨夕一定会给你保密的。”

“瞧把你认真的。”柳素安做个鬼脸，“其实呢也不过是丑一点罢了。没办法，我每天跟毒物待在一起，每次闭关不眠不休，这些罪总是要受的。我说，小道姑要是变成小尼姑，你们可千万别笑话我啊！”

“哪里的话，你们医术这么好，一点小毛病一定能解决的。”

柳素安眼神定了定，突然冲墨夕嘻嘻笑着，拱手作个揖：“那就——托墨师妹的福！”转过身继续向前跑去。

来抱朴阁的人不如五禽堂多，但今日也格外热闹。在一众人群和房屋中，墨夕远远地望见一间独立于外的屋子，想来就是黄氏小居。原以为柳素安要进那里，却见她招呼着她们穿过人堆，一直往最边上的炼丹房而去，走进门，一晃儿隔去一切喧嚣，只剩中央一座丹炉静静燃烧着。

墨夕和田韫贞也是头次进来，只觉得这里的气味尤其刺鼻，等到慢慢习惯，眼睛又被熏出了不少泪。柳素安哭笑不得地往她们嘴中各塞了一颗药丸，二人顿时感到口中一阵清凉，眼前也逐渐清亮起来。

“你是要送我们丹药？”墨夕二人顿时期待不已。丹药除了救命疗伤，还有增长修为的功力，这分量比起单纯的金创药可不知重多少。柳素安一脸神秘：“嘿嘿，是我自己的丹药。我这次闭关除了帮师父炼丹，自己也做了一张方子，偷偷试一试。”

她对着丹炉盯了许久，接着双手引来灵气，缓缓注入炉中。炉中的火逐渐减弱，只见一个眼珠子大的乌黑圆丹随着灵气漂浮至她手掌上方，冒着腾腾热气。

她们继续等待着其他丹药出炉。最后等到火全部熄灭，柳素安“嗯？”一声，几乎要把头钻进丹炉里去，看了许久，终于急着跺脚：“可能好多药材被滤掉了，又没控制好火候！哎呀，白雪和黄芽呢？我给了报酬的，她们都没替我好好看着，就只炼出了一粒！”

白雪和黄芽是柳素安雇的丹童。她这下想找这两人算账，可抱朴阁这边都忙着，她一时也找不到人，只能自己唉声叹气。

她“托”着这颗黑乎乎的丹药想了许久，又道：“算了，要不先给你俩吧！”

“先给我们？”墨夕和田韫贞不大明白，却见柳素安已经一改不快姿态，兴冲冲地跑去一边桌子，手里握着一把小锤对着丹药敲了下去：“对呀，敲成两半给你们，总要言出必行嘛。”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墨夕笑着过去看，又问：“诶，这到底是什么丹药啊？”

“我名字还没想好呢。”

田韫贞问：“是起什么效用呢？”

柳素安一听她这样问，清清嗓子，又是一本正经又是得意自满，酝酿了许久才冒出四个字：“‘起死回生’。”

田韫贞一听完就笑了。柳素安不满道：“你笑什么？”

田韫贞忙摇了摇头。墨夕回想着什么若有所思：“‘起死回生’之药，我只听爹爹说过老君的九转紫金丹，可这又是要仙界的药材才能炼制的，说起来也至多救活濒死之人罢了，也不算真正的起死回生。素安，你用的是什么药呀？”

“又是你爹爹，你生怕教中不知道山下博学多才的教书先生啊，可先生还有陈迂不知的一面呢。”柳素安“哼”一声，斜着眼道，“我可是好意，你们看不起就算了，本来就不够用的。”

墨夕早摸透柳素安的性子，知道她只是在闹小脾气，笑着劝道：“好啦，我也就是那么一问，你辛辛苦苦炼成丹药还先给我们，我们哪敢不知好歹。”田韫贞也笑眯眯地点头。

柳素安扑哧一笑，也不好意思道：“好吧，也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方子，是师父和我的规矩一向如此。总之药材比较特别，真要重伤濒死了，我打包票它可以保命，至于小伤呢，就不要乱吃了。好了，你们快帮我把它砸开吧，这东西好硬啊！”

墨夕和田韫贞也不再客气，忙上去帮她。不料这颗黑乎乎的东西当真坚硬得很，她们把所有工具都使上了，乒乒乓乓一顿锤，却连个缝儿都不见，还把桌子锤砸了。柳素安又生怕墨夕用掌法劈不好，于是三人就在这里磨蹭了快一天，直到抱朴阁的弟子来驱赶才不得已离开。

没别的办法，柳素安只好去找宋源寻帮忙，不过最后还是由钟复恒用掌法劈开，两半，不多不少刚刚好。